茭白鲊即将茭白切片、焯水,拌以味料腌渍而成;瓜齑则取酱瓜、生姜、葱白、冬笋、虾米、鸡胸肉,切作长条丝儿,下锅炒至干香。
这两道菜俱是下酒小菜。
吴铭举筷品尝,寻常的家常味道,并无独特之处。
话分两头。
却说王辩下楼后径直赶至灶房,将吴掌柜并入甲字雅阁之事知会周铛头。
原本已经商定,等吴掌柜到店,便推荐几样周铛头自创的拿手菜。
怎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吴掌柜竟然不点菜了。沈大官人那桌是周端的长子兼首徒周琦在操持,眼前正在烹制大鹏蛋。
“起开!你做得明白么你就做?”
周端立刻挤走大儿,揽下该桌的菜肴。
周琦一脸大写的懵,这大鹏蛋他之前已做过不知多少回,怎么突然就做不明白了?
更多的是不解,这吴掌柜不过是后起之秀,近来才声名鹊起,父亲却是成名已久的大前辈,亲自下灶未免太过抬举对方。
周端却不作他想,只一丝不苟,专心烹菜,定教吴掌柜尽兴而归。
“酿烧鱼、两熟鱼——”
甲字雅阁里,大伯呈上两道菜肴。
掀开罩子,香味立时随热气扑面。
虽然菜名里都带有鱼字,但吴铭定睛一瞧,却发现那两熟鱼通体金黄,竟是道假菜,似是以面饼捏作鱼状,入油锅炸制而成。
沈廉叔介绍道:“此二味皆是矾楼的招牌菜,这两熟鱼是一道素食,晏叔原常遣人来矾楼打包此味。”
提及晏几道,他转而问小莲:“你可识得晏叔原?”
小莲轻轻摇头。
“其父晏同叔晏公你该当有所耳闻罢?”
“晏公词曲,奴家亦会唱几首。”
沈廉叔笑道:“小晏才学较之其父亦毫不逊色,他日请其来府上作客,你见后定然欢喜。”
略一停顿,又道:“那便唱两首晏公词罢。”
小莲拨弦,随着众乐伎的伴奏,启唇轻唱:“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声量控制得恰得好处,只充当背景音乐,却不搅扰客人交谈。
或许是因为听过多次,已逐渐接受了这个调调,又或许是因为小莲容颜太过出众,为本就婉转的嗓音平添几分亮色,吴铭竟感觉自己听进去了,甚至忍不住跟着哼哼两句。
他现在有点理解宋人为何执着于一边吃饭一边听曲儿了,光是看着这群娇滴滴的美人儿,便令人食欲大振,若得红袖添盏,软语劝酒,那该有多欢畅……
当然,吴铭今天是来以厨会友的,无关的事暂且抛之脑后,尝菜才是重中之重。
他夹起两熟鱼的鱼尾送入口中——此菜是仿鱼形炸制的面食,无论哪个部位、味道和口感都一样。
菇菌独有的清香挟裹着淡淡的姜辛气霎时在舌尖上绽开,出锅装盘后显然淋了一层蘑菇汤汁。
“咔嚓”一声轻响,酥脆的外壳应声脆裂,细细咀嚼,既惊又喜。
此菜的滋味远比他预想的丰富。
食材并不全是面粉,其中还加了山药,口感软烂绵密,还有这略带着发酵酸味的奶香……酸奶?
比起直接饮用鲜奶,宋人更乐于食用酥、酪、乳团、乳饼等乳制品。
酥即是通过搅打或加热从鲜奶中分离出来的乳脂肪,生酥和现代的动物奶油类似,将生酥进一步煎炼去渣,得到的浅黄色液体则为酥油,类同牧民自制的黄油。
由于酥具有“加热变软、遇冷变硬”的特性,宋人常用它来制作“滴酥”。《金瓶梅》里提到的“滴酥鲍螺”,便是以酥为主食材制成的下圆上尖形似螺壳的小甜点,在宋代风靡一时。
滴酥不仅可以做成各式各样的造型,且制作过程优雅,许多富贵人家的千金诸如二苏的堂姐、梅尧臣的女儿皆精擅此道。
酪则相当于现代的酸奶,浓稠而味酸,东京城里多的是乳酪店,本朝流行在新鲜樱桃上浇一大勺乳酪混合同吃。
到了南宋,则会兴起以油饼夹乳酪的吃法,称作“酪面”,相传宋高宗十分喜好此味。
这两熟鱼外酥里软,滋味丰富,层次分明,委实不错,即便放在现代,也算得上别具一格了。
吴铭接着品尝酿烧鱼。
酿菜,顾名思义,即将一种食材置入另一种食材内部,共同烹制,从而获得复合的味道。
之前做过的蟹酿橙,以及湘菜里的传统名菜苦瓜酿肉,皆属此种做法。
因此吴铭没有夹取外面的鱼肉,而是撩起鱼腹,夹取藏于腹中的肉馅。
热气袅袅的肉馅入口,羊肉的鲜香霎时溢满口腔,夹杂着鲫鱼的鲜美,几欲鲜掉眉毛!
早在先秦时期,古人就已发现鱼羊同食格外鲜美,苏菜里的羊方藏鱼相传已有四千年多年历史。
但矾楼的铛头不仅在鱼腹里藏羊肉,还在馅料里加了少许精碾稻米,更增添了几分软糯口感。
馅料应是先以热油炒过,酱香、醋香、葱香融于脂香之中,再入鱼腹以上等的果木炭烤制,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焦香四溢。
矾楼不愧是京师食林执牛耳者,其招牌菜远非状元楼可比。
这两道菜很不错,现在是我的了!
当然,这两道菜的工序较多,做起来比较繁琐,暂不复刻,等以后现代的饭馆做大做强了,再偷师矾楼的招牌菜也不迟。
沈廉叔出言询问:“吴掌柜以为如何?”
吴铭认真道:“矾楼号称天下第一酒楼,名不虚传。”
沈廉叔笑道:“此间菜肴虽佳,然沈某以为,仍是贵店饮食更胜一筹。”
话音刚落,又听得门外响起传菜声:
“大鹏蛋、满山香——”
啥玩意儿?
吴铭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待大伯呈上菜肴,揭开罩子,张关索不由得惊呼出声:“恁大的蛋!”
盘中赫然盛有一枚雪白圆润的“巨蛋”,大伯以刀从中切开,蛋香立时随滚滚热气四散溢出,但见断面外层雪白,内里裹着嫩黄蛋心。
当一枚蛋看起来像蛋,闻起来像蛋,它当然只能是蛋。
但很显然,大鹏是神话里的生物,现实里绝无,正常的鸡也不可能下出比自己更大的蛋,这体积,倒像是鸵鸟蛋,可鸵鸟如今还在非洲和黑人赛跑,神州大地上数量极少,且仅作宠物用。
排除掉所有错误选项,仅剩下最后一种可能:这应该是以鸡蛋为主食材烹制而成的菜肴。
吴铭立刻联想到闽菜系里的传统名菜肚包蛋,便是选用新鲜猪肚或猪小肚(即猪膀胱),去除黏液与异味后,注入数枚甚至十数枚鸡蛋的蛋液,炖煮成加大版的蛋。
这道菜多半也是采用此法,只是做得更加惟妙惟肖,几可乱真。
第289章 宝塔肉
此菜最惊艳处当数对半切开,露出内里浑然一体的蛋黄蛋白的一刹那。因此,每当上这道菜时,大伯都会当着客人的面表演一番,随后再切作小块。
沈廉叔四人乃矾楼熟客,准确地说,京中的快活去处,这几个风流公子无有不熟。
见张关索瞠目愕然,不禁笑道:“这大鹏蛋乃周铛头的成名作,亦是矾楼独有的招牌菜,我等头一回品尝时,也着实吃了一惊。此菜分量十足,铁牛莫要客气,尽管敞开了吃。”
换作李二郎在此,或许会客气两句,张关索是一介武夫,不会讲这些虚词,当即举筷夹取已切作小片的大鹏蛋。
吴铭也夹起一片品尝。
做法的确和肚包蛋近似,不同之处在于,这大鹏蛋包了两层,先将蛋黄液灌入内层的羊膀胱里,扎紧后再塞入猪膀胱里,多余的空间则用蛋清液灌满。
膀胱撑胀后呈薄而半透明状,炖熟后对半切开,便呈现出白里裹黄,几与真蛋无异的视觉效果。
膀胱和鸡蛋的组合,做不好极易腥臊,这大鹏蛋却没什么腥气,蛋液单独调过味,咸鲜打底,夹杂着淡淡胡椒粉和姜葱汁的香气,同时略带些许药草味,应该是炖煮的汤汁里添加了中药材。
吴铭对药膳的了解不多,尝不出具体添加了哪些药材,但想来定是名贵之物。
创意顶级,且用料的档次拉满,不必看食单,用脚趾想也知道此菜的售价定然不菲。
牛哇牛哇!周铛头不愧是本朝数一数二的名厨,的确了得!
至于这满山香,菜名取得极雅,其实就是一盘清炒油菜。
野生芸薹或许是世界上最早被人工培育的蔬菜,在距今约七千年前的大地湾遗址和半坡遗址里,都出土过疑似油菜或芥菜的种子。
而芸薹这个词第一次见诸文字记载则是在汉代,历经千百年的选育,到了宋代,已发展成一个大家族,其中最耀眼的明星当数北方过冬家家户户都要囤积的大白菜。
油菜同样是这个大家族中的一份子,宋代广泛种植的是白菜型油菜,和今天的上海青近似。
这个大家族里的成员都有一个特点:相对耐寒且耐储存,是北方整个冬季为数不多可吃的蔬菜之一。
有需求就有利益。
因种菜的回报率远比单纯种植谷麦高,宋人往往宁种蔬菜不种粮。东京近郊的菜圃比比皆是,二十亩菜地便能解决一家三十口人的温饱,故而菜圃又有“青铜海”之称。
说起来,这段时日忙于经营,许久不曾探店,今夜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不仅得尝美食,还有绝色小娘子唱曲儿助兴,甚至连这桌酒宴都是白嫖,快哉快哉!
吴铭一边饮酒吃菜,一边同沈廉叔四人闲聊。
免不了要谈及赵官家与无名氏的二三事。
“今日见有路岐人说书,讲的是吴掌柜入宫设摊之事,便驻足听了会儿……”
沈廉叔将那说书人所言简而告之,问道:“却不知真假?”
吴铭笑着点点头:“略有夸大,但八九不离十。”
“那吴掌柜推拒御厨一职……”
“也是真的。”
四人相顾惊愕,感叹于吴掌柜醉心厨艺、不慕虚荣的同时,皆暗暗松一口气。
幸好拒绝了,如若不然,他们以后上哪儿大饱口福去?
张关索则闷头进食,鲜少吭声。
难得上一回矾楼,还是三楼雅阁,自然要吃个畅快!
他饭量虽大,架不住沈大官人豪奢,仅六个人用饭,却照十六个人的席面点菜,直吃得他肚饱肠满,菜品仍未上完。
“酥黄独、蛤蜊米脯羹——”
大伯呈上最后两道菜。
蛤蜊米脯羹,顾名思义,即是用蛤蜊和粳米熬成的糁羹。
这酥黄独却令人费解,从菜名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大伯揭开罩子,浓郁的油脂香气立时钻入鼻中。
是一道炸菜,一份只六块,外表炸制金黄,呈凹凸不平的颗粒状,应是裹了面衣。
六人分而食之。
吴铭张嘴咬下,咔嚓声中,酥脆的外皮应声脆裂,饱满的芋香霎时绽开,原来是芋头!
芋肉粉甜软糯,外层凹凸不平的颗粒物却是各种坚果仁,香榧子、甜杏仁、松子、榛子等,甜香爽口,用作扫尾的菜再合适不过了。
现代人过冬爱吃烤红薯,宋人则常在寒冬雪夜烤火煨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