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
这种源于情感的内耗,远比任何商业谈判都更让他心力交瘁。
车载电话那刺耳的「铃铃」声,在此刻响起,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是阿标打来的。
「万哥。」阿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说。」
「黑马工作室那边,出了点问题。」阿标的语气顿了顿,「辉哥的《棋王》,预算超支了。他请的那个导演,是从法国回来的,拍戏不计成本,一个镜头要磨一天。辉哥跟他吵了几次,但对方拿着你给的『创作自由』当令箭,辉哥也压不住他。」
陈惠万的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他给予的绝对自由,正在变成一把烧钱的无底洞。他刚刚才用一场豪赌稳住了军心,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新的裂痕。
「告诉辉哥,明天早上,我要在办公室见到他和那个法国导演。没有借口。」陈惠完的声音冷了下来,那份属于帝王的决断,重新占据了他的大脑。
挂断电话,车窗外,香港的繁华夜景如流光般掠过。他看着那些璀璨的灯火,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他意识到,建立一个帝国,远比打下一片江山,要困难得多。
当晚,陈惠万回到浅水湾的家中时,夜色已深。
一进门,温暖的灯光便迎面而来。张婉玲穿着一身素雅的丝质居家服,脸上带着完美的温婉笑容,迎了上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公事包。
「回来啦?看你一脸疲惫,今天在片场很辛苦吧?」她轻声问道,一边帮他脱下西装外套。
她的指尖在为他挂起外套时,看似不经意地划过衣领,随即,她的动作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
「今天片场的女孩子很多吧?你身上,有好几种不同的香味呢。」她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开玩笑,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在镜子里,静静地观察着丈夫的每一个微表情。
陈惠万心中一凛,他知道,另一个战场的审问,开始了。
「片场人多,味道杂。」他含糊地应了一句,走向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是吗?」张婉玲将外套挂好,缓缓走到他身后,伸出双手,轻柔地为他按摩着太阳穴,声音柔得像水,「我听司机说,今天蓝小姐也去探班了,还亲手给你煲了汤。她真是有心了,不像我,只会在家里等你。」
这话听似体贴,却像一根细细的针,准确地扎在陈惠万的后背上。
「生意场上的事,你不懂。」陈惠万闭着眼,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
张婉玲的手指停住了。她没有再追问,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完美的、陈太太的笑容:「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肯定也累了,先去洗澡,我放好了热水。」
陈惠万走进浴室后,张婉玲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厨房看汤,而是缓步走进了书房。
她没有再去翻找那个藏着惊天秘密的角落。
她走到书桌前,看着那部黑色的电话机,沉吟了片刻。然后,她拿起听筒,凭着白天的记忆,拨出了一个她从司机那里问来的、片场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了,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孩嘈杂的声音:「喂,这里是《食神》剧组,哪位?」
张婉玲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温柔与礼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度。
「你好,我是陈太太。」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卑微的、带着一丝惶恐的呼吸声。
「我先生今天在片场,似乎有些不愉快。我想问问……是不是因为蓝小姐和邱小姐,给他添了什么麻烦?」
她坐在丈夫的椅子上,身体微微后仰,看着窗外漆黑的海面,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那个小场务结结巴巴、又不敢隐瞒的汇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却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耐心地、一丝不苟地,编织着一张捕获猎物的、看不见的网。
第二天清晨,星万集团的顶层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将维多利亚港的晨光尽收眼底,海面上波光粼粼,像铺满了碎钻。
然而,办公室内的气氛,却比窗外最深的晨雾还要凝重。
梁嘉辉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他那张原本充满艺术气质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压抑的愤怒和一丝无奈。
自从《黑狱风云》大获成功后,他第一次在陈惠万面前,感到如此的局促不安。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留着一头不羁的长发,下巴上是精心修剪过的胡茬,眼神中带着一种欧洲艺术家特有的傲慢与偏执。他就是梁嘉辉力排众议请来的法国导演,雷米·杜瓦尔。
雷米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办公室里的低气压。
他翘着二郎腿,姿态松弛地靠在沙发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上那幅价值不菲的现代画,彷佛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与他无关。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陈惠万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衬衫,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邱敏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文件夹,而她的身旁,还跟着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约三十岁左右、神情专注的男人,显然是一名专业的翻译人员。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然后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
「辉哥,」他先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梁嘉辉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我听说,《棋王》的进度,比预期慢了三倍,预算,超了百分之五十。」
梁嘉辉的嘴唇动了动,他看了一眼身旁事不关己的雷米,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万哥,雷米导演对艺术有极致的追求。他……」
「追求,不是拖延的借口。」陈惠万直接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压力,已经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他的目光,转向了雷米。
他并没有直接开口,而是对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翻译微微颔首。
翻译立刻上前一步,站到了一个能清晰看到双方表情,又不会阻挡陈惠万视线的位置。
「杜瓦尔先生,」陈惠万看着雷米,用中文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了你一千万的预算,和完全的创作自由。」
那名翻译立刻用精准而流利的法语,将陈惠万的话传达了过去。
雷米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略带审视地看了一眼那名翻译,又将目光转回陈惠万身上。
陈惠万继续说道:「但自由,不代表没有边界。」
翻译再次同步将这句话传递过去,那冰冷的语调让雷米感觉有些被冒犯。
雷米终于将目光从画上收回,他转过头,用同样流利的法语,语气中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傲慢,回应道:「陈先生,艺术不是工厂里的流水线,不能用时间和金钱来衡量。我在追求一种光影的诗意,一种能触及灵魂的真实。这需要时间,需要等待,需要……灵感。」
他说着,优雅地摊了摊手,彷佛陈惠万的质疑,本身就是一种对艺术的亵渎。
「比如昨天,」他继续说道,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陶醉的神情,「我们为了拍一个棋子落下的特写,等了六个小时。因为我需要等太阳落到那个最完美的角度,让光线透过窗棂,在那颗象牙棋子上,投下一道如同宿命般的光痕。那种美,是无法用金钱计算的。」
梁嘉辉听着这番话,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知道,这在陈惠万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
然而,陈惠万的反应,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发怒,反而笑了。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的放映设备旁,将一盘录影带放了进去。
「杜瓦尔先生,我很欣赏你对艺术的执着。」陈惠万的声音透过电视机的电流声传来,「所以,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第156章 复仇
电视屏幕亮起,出现的,是《黑狱风云》的毛片片段。
那并非正式拷贝,而是未经调色、混音的原始素材,画质粗粝,带着一股生猛而原始的冲击力。
空气中,只有放映机轻微的“咔哒”声和画面里嘈杂的现场收音,如同直接将人拽回了那个压抑、潮湿的拍摄现场。
画面中,是发哥饰演的钟天正,在被狱警羞辱后,独自一人在囚室角落里情绪爆发的那场戏。
雷米的脸上,起初还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屑。在他看来,香港电影不过是动作杂耍和廉价煽情的混合物,与欧洲电影那种深入骨髓的艺术探讨,有着云泥之别。
他甚至懒得坐直身体,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屏幕,仿佛在看一场无聊的马戏。
他身旁的梁嘉辉,则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手心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既希望雷米能看懂,又害怕他那份来自欧洲艺术殿堂的傲慢,会让他对这一切嗤之-以鼻。
但在他看到发哥那个没有嘶吼,甚至没有太大动作,只是缓缓转过身,用那双燃烧着灰烬的眼睛,无声地说出「等着瞧」的镜头时,他那副傲慢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表演理论来解释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技巧,只有灵魂被碾碎后,从废墟里重新站起来的、最纯粹的恨意与疯狂。
那双眼睛,仿佛穿透了屏幕,穿透了时空,直接攫住了雷米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从脊椎升起的寒意。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观看表演,而是在直视一个真实存在的、即将毁灭一切的复仇者的灵魂。
他身体不自觉地坐直,前倾,死死地盯着屏幕,那根夹在指间的香烟不知何时已经燃尽,长长的烟灰岌岌可危,他却浑然不觉。
直到烟头灼痛了他的手指,他才猛地一颤,烟灰簌簌地落在了他昂贵的亚麻裤子上。
「这个镜头,」陈惠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平静而有力,「我们只拍了一条。」
雷米的瞳孔猛地一缩。作为导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条过”的含金量,尤其是在处理如此复杂的内心戏时。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自己为了一个所谓“完美”的光影,可以耗费一天,而眼前的这个东方导演,却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一次性地捕捉到了灵魂的震颤。
「因为在拍之前,我们的导演,林岭东先生,花了整整三天时间,用尽一切办法,将演员本人逼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他把演员的痛苦,变成了角色的灵魂。」
那名翻译的嘴唇动了动,他似乎被这番话里蕴含的残酷所震慑,翻译的语调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干涩,但他还是忠实地、用精准的法语将这句话传达了过去,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入雷米的耳中。
陈惠万关掉电视,办公室里重新陷入寂静。那台十四寸的索尼电视机屏幕暗下去,将雷米那张写满震惊的脸,重新还给了办公室内昏暗的光线。
他走回雷米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
「杜瓦尔先生,」陈惠万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在等待光线,而我的导演,在创造灵魂。」
翻译的脸色微微发白,但他还是忠实地、用冰冷的语调将这句话翻译了出来,这短暂的停顿和翻译员的反应,反而让话语的力量显得更重。
陈惠万紧接着说:「你在用金钱燃烧时间,而我的演员,在用生命燃烧自己。」
他向前踏出半步,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雷米下意识地向沙发后靠了靠。
「所以,现在请你告诉我,」陈惠万的声音陡然变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你所谓的『艺术』,和我所追求的『真实』相比,到底哪一个,更接近电影的本质?」
这番话,像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雷米的心上。他引以为傲的艺术理念,在这个东方男人所展示出的、那种近乎残酷的现实主义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虚浮。
他想起了自己在巴黎的电影沙龙里,和那些同行们高谈阔论,嘲笑好莱坞的商业,鄙夷亚洲电影的粗糙。
他一直以为自己站在艺术的顶峰,用最优雅的姿态,等待着灵光乍现的瞬间。
可今天,他才发现,原来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一群人用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在追求一种他从未触及过的、更深层次的真实。
他一直追求的“诗意”,在眼前这种血淋淋的“真实”面前,脆弱得像一层窗户纸。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直沉默的邱敏,站在陈惠万身后不远处,她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充满了震撼。
她见过陈惠万在谈判桌上的杀伐决断,见过他在江湖风波中的雷霆手段,但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证他用一种近乎哲学辩论的方式,从精神层面,彻底摧毁一个来自不同文明的精英的骄傲。这种智力上的碾压,比任何暴力都更让她感到着迷。
陈惠万不再看他,而是转向梁嘉辉,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辉哥,黑马工作室,你是主理人。我把权力交给你,不是让你做一个和事佬。」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起,我再追加五百万预算。但剧组的财务章,由你全权接管。每一笔开销,都必须有你的签字。如果杜瓦尔先生不能在新的预算和时间内完成电影,」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雷米,冷冷地说道:
「——换掉他。」
梁嘉辉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着陈惠万那充满信任又带着一丝考验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解决问题,更是在逼他成长,逼他从一个纯粹的演员,蜕变成一个真正能掌控局面的决策者。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说服陈惠万聘请雷米时,所做的那些保证;想起了自己在剧组里,面对雷米的偏执和剧组人员的抱怨时,那种左右为难的痛苦。
而现在,陈惠万用最直接的方式,将这把剑,交到了他的手上。要么,他驯服这匹来自法兰西的烈马;要么,他就亲手斩断它。这背后沉甸甸的信任,让他感到压力的同时,也燃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