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劝他喝汤,或是为他按摩。
她只是将汤碗放在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汤很清,映照着书房冰冷的光线,像法官席前的一杯清水,清澈见底,却也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然后,她从自己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放在了陈惠万的面前。
那是一份,她通过私家侦探,调查到的,关于「前瞻资本」所有资金流向和海外账户的、详细得令人发指的报告。
陈惠万的瞳孔,猛地收缩。
「你调查我?」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我需要知道,」张婉玲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拉开椅子,坐在陈惠万的对面,那双曾经温柔如水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直视着他,「我的丈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需要知道,我每天睡在身边的,到底是谁。」
「从你回来香港的第一天,我就觉得你变了。」她缓缓地开口,像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你懂得了我看不懂的股票,你认识了我不知道的知名人物,你做出了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但每一次,你都赢了。」
她停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他那双因为疲惫而充满血丝的眼睛上。
「今天在山上,我看到了另一个你。」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还在后怕,「那不是一个电影老板,也不是一个丈夫,那是一个……武器。一个精准、高效、甚至冷酷的杀人武器。我甚至在想,如果今天挡在你面前的是我,你会不会也……」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比任何指责都更加伤人。
「你就像一个……来自未来的先知,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的剧本里。」
「我曾经以为,这是因为你聪明,有魄力。但经历了这么多事,特别是达叔的重伤……我才发现,我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她心中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最致命的问题。
「你不是陈惠万。」
她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或者说,你不仅仅是陈惠万。」
「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精准地,捅进了陈惠万内心最深处、那个绝不能被触碰的秘密。
他看着妻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容闪躲的、近乎审判的目光,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无路可退的绝望。
他无法解释。
他要怎么告诉她,他是一个来自三十年后的、孤独的灵魂?
他要怎么解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时代,保护她,保护这个家?
他那颗属于狗仔队之王、习惯了危机公关和编造故事的大脑飞速运转,评估着所有可能的说辞。
真相是最坏的选项,它会让她以为他疯了。他必须给出一个她能够理解,哪怕是恐惧着理解的答案。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选择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谎言,一个足以将自己彻底推入深渊的谎言。
「你说的对。」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我背后,有一个组织。一个你无法想象的,庞大的组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们执行任务。」
他希望用一个更大的、无法被证实的谎言,来掩盖那个更离奇的真相。
他试图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身不由己的悲剧人物,却不知道,这个谎言,彻底击碎了张婉玲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
「我明白了。」张婉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碎。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陈惠万一眼,那眼神里,有爱,有恨,有恐惧,有失望,最终,都化作了一片死寂的灰烬。
「这个家,需要一个男主人。孩子们,需要一个父亲。」她转过身,走向门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会继续扮演好陈太太的角色。但从今天起,你,和我,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说完,没有再回头,只是走到书桌前,将那张摆在桌角的、两人的结婚照,轻轻地、正面朝下地盖在了桌面上。这个动作,比任何一句话都更决绝。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陈惠万独自一人,坐在那间空旷而冰冷的书房里。
商业战场的胜利,金融帝国的崛起,敌人的溃败……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赢得了全世界,却输掉了他最想守护的那个家。
王座之上,原来是无尽的孤独。
他没有去看那份报告,也没有碰那碗早已凉透的汤。
他只是伸出手,将那张被妻子盖住的结婚照,重新翻了过来。他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幸福的男人,那个真正的、属于这个时代的陈惠万。
良久,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上那张陌生的笑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沙哑地问道:
「现在,你满意了吗?」
第166章 悔不当初
陈惠万沙哑的低语,消散在寂静的空气中,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这句问话,更像一把沾染了铁锈的钥匙,粗暴地撬开了他灵魂深处那间尘封已久的暗室。
来自2025年的狗仔之王李诚,与这具属于1984年14K双花红棍陈惠万的躯壳,在此刻发生了最剧烈的排斥反应。
他看着桌上那杯未曾动过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中,映出了一张他自己的脸——眉宇间带着戾气,眼神深沉,嘴角习惯性地抿着,那是一张被权力和算计雕刻过的、陌生的脸。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划过酒柜光亮的玻璃门,冰冷的触感让他一颤。玻璃上,一个模糊的倒影正与他对视。
那不是那个在出租屋里吃着泡面、满眼血丝的狗仔李诚,而是一个穿着昂贵衬衫、气场深沉的男人。
两个「我」的目光在虚空中交汇,一个是在尘埃里挣扎的饿狼,一个是在王座上迷失的窃贼,彼此憎恶,彼此嘲讽。
他以为自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这场游戏的玩家,可以用来自未来的认知,轻易地改写棋局。
他享受着权力,追逐着财富,甚至放纵着情感,将身边的人,都视为他帝国版图上,可以被计算、被安排的棋子。
他用对待明星八卦的分析能力,去剖析兄弟们的性格弱点;他用危机公关的手段,去平衡情人与妻子之间的关系。
他以为这一切尽在掌握,就像他前世操纵舆论,引爆一个又一个头条新闻那样,精准而高效。
直到达叔的血,温热而黏稠地沾满他的双手;直到妻子那双温柔的眼眸,映出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倒影。
他才悚然惊觉,他不是玩家,他只是个窃贼。
一个偷走了别人人生、家庭、情感,却妄图用金钱和权力去填补所有亏欠的……可悲窃贼。
空气中,那股妻子为了净化空间而点燃的檀香,清冷而高级,却像一层冰冷的膜,将所有属于「家」的、温暖的饭菜香气彻底隔绝。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他环顾四周,书房里每一件价值不菲的古董,墙上那些他花重金买来的名画,这些曾让他感到满足的战利品,此刻却像一个个冰冷的、没有生命的墓碑,无声地质问着他这个外来者。
寂静中,他仿佛听到了幻觉。
「万哥,我达叔今天把话放这!以后谁他妈敢动星万一根汗毛,我第一个跟他拼命!」——那是达叔豪迈的誓言。
「多谢万哥!」——那是周星星、梁嘉辉和林岭东发自肺腑的呐喊。
「惠万,你回来啦?」——那是妻子曾经温柔的期盼。
这些代表着「陈惠万」所拥有的、最真挚情感的声音,与刚刚妻子那句「我们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的冰冷宣判,在脑海中反复交织、撕扯。
他终于明白,他偷走的,不只是一个身份,更是这些人毫无保留的信任和爱。
这份迟来的、尖锐的自我认知,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比达叔身上的刀伤,更痛,更深。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被彻底掏空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弯下腰,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他赢了吗?
他赢了邹文怀,赢了台湾片商,甚至在气势上压倒了北条雾。
但他看着那张被妻子亲手盖上的结婚照,只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他赢得了全世界的金钱和敬畏,却失去了唯一一个能在他疲惫时,为他亮起一盏灯的家。
他终于明白,王座之上,原来不是权力的巅峰,而是与世界隔绝的、无尽的孤独。
他猛地直起身,死死地盯着那张结婚照,照片上那个男人幸福的笑容,像是在无情地嘲笑他这个占据者。
一股混杂着自我厌恶和无能狂怒的情绪,在他胸中轰然炸开!
他猛地一挥手,桌上的威士忌酒杯被狠狠地扫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那声音像一道命令,也像一声枪响,瞬间击碎了书房的死寂,也击碎了他最后的犹豫。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桌上那串属于平治轿车的钥匙,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座让他感到窒息的、冰冷的家。
他现在唯一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医院。
在那个象征着他所有失败的家里,他找不到任何救赎。
也许,在那个躺着为他挡刀的兄弟的病房外,他才能找到一丝证明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的、微弱的慰藉。
深夜十一点,一辆黑色的平治轿车像一支离弦的箭,在空旷的港岛山道上疾驰。
陈惠万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车窗外的夜景被拉成一道道模糊的光带,他却无心欣赏。
他将油门踩到了底,80年代的V8引擎发出沉闷而狂暴的轰鸣,那声浪是他此刻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似乎能暂时压下他脑海中妻子那冰冷的质问和达叔痛苦的呻吟。
在一个急转弯处,车速太快,轮胎发出刺耳欲裂的尖叫,车尾猛地向外甩出,车头几乎要撞上山壁的护栏!那一瞬间,强烈的失重感和濒死的恐惧袭来,陈惠万的脑海中却闪过一丝解脱的念头——就这样结束,是不是就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
但下一秒,达叔后腰那片刺目的血红,和妻子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脑海里!他猛地回打方向盘,在失控的边缘,硬生生将车身扳了回来!
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轿车以一个近乎甩尾的危险动作,蛮横地停在了医院停车场的空位上。
他没有熄火,只是趴在方向盘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皮革,试图平复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悔恨与狂怒。
良久,他才直起身,拔掉车钥匙,推门走进了那栋在深夜里依旧灯火通明,却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建筑。
医院的走廊,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空旷与漫长。头顶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持续而细微的「嗡嗡」声,将他独自一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像一个孤独的游魂。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比白天更加刺鼻,混杂着一种属于深夜的、令人不安的死寂。
他凭着记忆,一步步走向达叔所在的私家病房。每一步,脚下的皮鞋踩在光洁的油毡地板上,都发出清晰而空洞的回响,像是在拷问着他自己的内心。
病房的门虚掩着,他没有立刻推门,而是在门口站了很久,抬起的手,数次抬起,又数次无力地放下。
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们,是大哥的威严,还是朋友的歉意?他第一次,在面对自己人时,感到了胆怯。
最终,他像是做贼一般,将眼睛凑到了门上那块小小的玻璃窗上,向里面窥视。
透过那扇小窗,他看到周星星正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口。他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满嘴跑火车的星仔,而是微微弓着背,手里端着一碗粥,正用勺子非常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才试探着送到病床上的达叔嘴边。
而病床上的达叔,虽然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老父亲般欣慰的眼神,看着周星星。
这个画面,没有金钱,没有权力,甚至没有豪言壮语,却像一个完整的、排外的、充满着朴素温情的家庭场景。
而他,这个名义上的「大家长」,这个所谓的「万哥」,却被隔绝在这扇冰冷的门外,成了一个可悲的局外人。
这无声的一幕,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骄傲和伪装。
他用金钱和权力建立的所谓「帝国」,在这一碗热粥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一文不值。
一股巨大的孤独感,混合着无尽的酸楚,瞬间淹没了他。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开了门。
门被轻轻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