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警告,这不是调查。
这是一种优雅而残忍的宣示,是毒蛇已经无声无息地滑入了他的卧室,用冰冷的信子,舔舐着他爱人脸颊的、最极致的挑衅!
他没有用暴力,没有用威胁,他用的是他总警司的权力,将恐惧以一种完全“合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像病毒一样,渗透到了他家庭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每一个角落。
“阿万……”张婉玲终于崩溃了,她抓住丈夫的衣袖,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滑落:
“他们是谁?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怕,我真的好怕……我感觉自己就像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我怕你做的那些事,会把我们的家都毁了!”
妻子的每一滴眼泪,都像滚烫的烙铁,烫在陈惠万的心上。
他看着她因恐惧而苍白的脸,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无法说出真相。
陈惠万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隔绝掉外界所有的风雨。
“婉玲,你听我说,没事的,一切有我。”他轻抚着她颤抖的后背,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而可靠。
“这都是商业上的手段,是卑鄙的抹黑。对手看到《赌圣》眼红,想用这些下三滥的招数搞垮我。
你相信我,我能处理好。我向你发誓,我绝不会做任何违法的事情,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这个家更好。”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是在催眠妻子,也像是在催眠自己。
张婉玲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很久,哭到筋疲力尽,最终,她选择了相信。
因为除了相信,她一无所有。
但陈惠万比谁都清楚,恐惧的种子一旦埋下,就会在黑暗中疯狂地生根发芽。
张婉玲在他怀中渐渐停止了抽泣,只剩下轻微的、疲惫的呼吸声。
陈惠万低头看着她,看着她那张被泪水打湿、惹人怜爱的脸,心中那份属于李诚的疏离感,第一次被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所融化。
他不是在同情一个角色,而是在心疼一个活生生的、因自己而陷入恐惧的女人。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红肿的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眼神里不再只有恐惧,而是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烈的依赖和……渴望。
在极度的恐惧之后,人的最本能,是要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生命的温度。
陈惠万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却在此刻,被一个柔弱的女人夺走了所有的主动权。
张婉玲像一条缺水的鱼,主动地、急切地缠了上来寻求着那份能让她感到安全的温度和力量。
陈惠万他有些不知所措,但本能,却又诚实地回应着对方的一切。
当一切归于平静,张婉玲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抱着怀中沉沉睡去的妻子,目光却越过她的肩膀,望向窗外那片深沉得如同恶魔瞳孔的黑夜,眼神冰冷如铁。
怀中的体温是真实的,妻子均匀的呼吸声,是这死寂的夜里唯一能让他感到慰藉的声音。
但那份刻骨的恐惧,却像一根看不见的毒刺,深深扎根在这份宁静之下。
戴维斯,你踩过界了。
陈惠万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戴维斯已经用最残忍的方式,向他展示了这场游戏的规则——他会毫不犹豫地伤害你身边所有你在乎的人。
今天可以是阿标,明天就可以是周星星,是达叔,甚至……是那个眼神清澈、对自己全然信任的邱敏。
不能再等了!
陈惠万没有时间再像之前对付杜峰那样,慢慢布局,用温和的手段去试探。
被动的防守只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终轮到自己。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敌人下一次出手之前,他必须先一步,将那只看不见的手彻底斩断!
他需要一把能直插敌人心脏的利刃,一个能让他迅速撕开突破口的引信。
王汉祥这条线索,如同一根引线,最终指向了那座名为“戴维斯”的火山。
但陈惠万知道,仅仅通过窃听和跟踪,永远无法窥见火山的全貌。
第46章 阿标
陈惠万正在思考如何对付戴维斯之际,放在大厅的大哥大电话响了,打来的,是靓坤。
“万哥。”靓坤的声音有些沙哑。
“什么事?”陈惠万的声音很低,担心声音会吵醒妻子。
“万哥,好消息!”靓坤的音量不由自主地提高了一些,“标哥……标哥他醒了!”
陈惠万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刚刚还带着温情的眼睛,瞬间被一种极致的锋锐所取代!
“就在今天早上!医生说他脱离危险期了,意识也清醒了!”靓坤激动地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抓着我的手问:‘万哥呢?万哥有没有事?’他还在念叨那场爆炸,问抓住凶手没有!”
阿标醒了。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在陈惠万的脑海中炸响。
那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更滚烫、更沉重的责任感。
他不再是为一个昏迷不醒的符号复仇,他是要为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第一句话却是关心自己安危的兄弟,讨还血债!这份情,重如泰山,只能用敌人的命来还。
挂断电话,陈惠万心中所有针对戴维斯的杀意与谋划,瞬间被一个更强烈的念头所淹没——去见阿标!
他抓起车钥匙,几乎是撞开家门冲进了车库。
黑色的平治发出一声不耐的轰鸣,如同一头被唤醒的钢铁猛兽,咆哮着冲入凌晨的街道。
沿途的街景在窗外飞速倒退,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
陈惠万的眼中没有红绿灯,没有车辆,只有一条通往医院的最短直线。
他紧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大脑中反复回响的,是阿标过去一个月里浑身插满管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模样。
而靓坤那句“他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万哥呢”,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
那不是一句简单的问候,那是一个兄弟在跨过生死的昏沉后,第一时间发出的召唤!这份情义,让他心如火焚,恨不得能瞬间移动到病床前。
他推开阿标的病房门。
房间里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只有一股浓重的药水味和生命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
病床上,阿标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瘦得脱了相,脸颊深陷,嘴唇干裂,昏迷与伤痛,早已将那个精悍的头号马仔,折磨成了一具只剩下呼吸的躯壳。
听到开门声,阿标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
当他看清来人是陈惠万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瞬间被一种更深、更痛苦的绝望所淹没。
“万……哥……”
他的声音像破风箱里拉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清。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肌肉萎缩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在床上挪动了一下,便耗尽了所有力气,急促地喘息起来。
陈惠万一个箭步上前,轻轻按住他冰冷的手,声音是他此生前所未有的柔和:“阿标,别动,躺好。我在这里。”
阿标的目光没有看自己那双被石膏固定的腿,而是死死地盯着陈惠万的脸,眼泪毫无征兆地从他凹陷的眼眶中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次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让他痛苦地弓起了身体。
“我……我对不起……你……”
在咳嗽的间隙,阿标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这句让陈惠万心脏骤停的话。
他抓住陈惠万的手臂,那只曾经能挥动砍刀的手,此刻却因为用力而不住地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陈惠万的肉里。
“我……我下午……就查到了……”
陈惠万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俯下身,将耳朵凑到阿标的嘴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语气说:“阿标,慢慢说,别急,我听着。到底怎么回事?”
阿标的呼吸急促得像一条濒死的鱼,他知道自己随时可能会再次昏过去。他必须在意识消散前,将那个他本该在爆炸前就说出口的、致命的情报,传递出去。
这句迟到了一个月的警告,每一个字,都混合着鲜血和无尽的悔恨:
“是……是盛和……他们新请来的刀手……道上……道上外号叫……刀仔华!”
陈惠万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阿标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和自责的神情,他用最后的气力,为自己的“失职”做出了忏悔:
“我……我太大意了……万哥……我想等见到你,当面跟你说……我以为来得及……我……我对不起你……”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阿标再也支撑不住,那股强撑起来的意志力瞬间瓦解,头一歪,在极度的痛苦和力竭中,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病房里的监护仪,立刻发出了一阵急促的警报声。
阿标那句“我对不起你”,像一把烧得通红的、带着倒刺的烙铁,狠狠地扎进了陈惠万的心脏,然后被猛地一扯,带出了淋漓的血肉。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迅速推开,一名挂着主治医生胸牌的中年男人带着两名护士快步走了进来。
他先是看了一眼监护仪上的数据,又快速检查了一下阿标的瞳孔和呼吸,神情变得无比凝重。
“陈先生,”医生转过身,看向面无表情的陈惠万,语气严肃,“病人刚刚的苏醒,伴随着极其剧烈的情绪波动,这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负荷。这非常危险。”
陈惠万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医生叹了口气,拿起了手中的病历板,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陈述事实的口吻说道:“在他短暂清醒的这段时间,我们做了初步的神经反射测试。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更明确的诊断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残忍的措辞,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专业和坦白。
“物理上,腿骨的愈合需要时间,但这只是最简单的一步。最麻烦的,是神经。根据刚才的测试结果,他双腿的神经反射信号……十分微弱。这意味着,大脑发出的指令,根本无法有效传达到腿部肌肉。”
医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虚假的希望,露出残酷的现实。
“陈先生,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以目前的医疗水平,神经损伤的恢复是个世界难题。就算我们动用最好的资源,进行最痛苦的康复治疗,他能重新站起来、摆脱轮椅的几率……也微乎其微。”
“更糟糕的是,”医生看着昏睡中的阿标,沉重地说:
“我们能治愈身体的创伤,却很难治愈心里的。从他刚刚的表现来看,他的求生意志非常薄弱,他似乎在……惩罚自己。如果病人自己放弃了,那再好的治疗,也只是延续痛苦而已。”
微乎其微。
求生意志薄弱。
这两个词,比汽车爆炸的巨响更具毁灭性。它们彻底宣判了一个曾经龙精虎猛的江湖好汉,未来的命运。
周围的护士和医生都在忙碌,病房里充满了医疗器械的声音和低声的指令。
而陈惠万,在这片代表着“生命”与“希望”的忙碌中,却感受到了最深切的“死亡”与“绝望”。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讨论一笔生意:“医生,我要最好的。最好的病房,最好的护士,最好的物理治疗师,二十四小时待命。不管花多少钱。”
医生点了点头:“我们当然会尽全力。”
陈惠万不再看他,也不再看病床上的阿标。他转过身,向病房外走去。
当他走出那扇门,回到安静的走廊时,他脑中回响的,不再是阿标的忏悔,也不再是医生的诊断。
而是在计算一笔新的账单。
一笔用钱无法支付的账单。
一笔必须用血、用恐惧、用哀嚎来偿还的账单。
刀仔华的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