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琴推开窗子,大声笑道:“老前辈睡前活动一番筋骨,剑气纵横,睥睨寰宇,那两个鬼怪便是真有心过来作祟,也定然被吓退了。不识哥哥,你我现在也歇息不得,便学他老人家,也去舞剑如何?”——
陈天识忖道:“我偶有心得,正好出去演练一番。”便与罗琴来到场中——
罗琴道:“这地面好滑,不识哥哥,我在一旁观看,你自行舞剑,却要小心一些。”——
陈天识应答一声,提剑过去,不过数招,噗通一声,跌倒在地。罗琴道:“你没有事罢?”陈天识有些羞赧,道:“无妨,只是冰面忒滑,难以把持身形。”咬牙站起,不过两招,足踝一弯,重重扑在了地上——
罗琴要去扶他,被他推辞,道:“些许摔跌,没甚么了不起的。”方才爬起,长剑犹未拿稳,又是一身啊哟,再度倒地——
却听得屋内蝉吟老翁叹道:“苦也,苦也,你们在外面胡闹,还让我睡觉么?”罗琴笑道:“冰面滑溜,也是无奈。”蝉吟老翁哼道:“冰面滑溜,你们就无计可施了么?君不闻‘静气凝息,自涌泉提气,护丹田元丹,余者散于四肢百骸,飘若羽毛;吹则由其吹,拂则由其拂,跌便跌,摔便摔,四两拨千斤也。’我要睡了,莫再争吵。”——
陈天识大喜,心道:“这分明就是传授我冰上行踏的密法要诀了。”遂道:“多些前辈指点。”罗琴嘻嘻一笑,道:“他哪里是在指点你?你又不是什么虬髯大胡的伟丈夫,他不过是要你少摔些跤,休惹他周公之行而已。”声音陡然提高几度,道:“是也不是,老前辈。”蝉吟老翁打个哈欠,道:“正是如此,你也休要咶噪。”陈天识依法修行,初时尚不得要领,渐渐熟忒,摔跤的次数也减少了——
罗琴瞧得兴起,便在一旁依葫芦画瓢,共同修习。二人兴致昂然,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之时,遂回到客栈歇息——
午时归来,见桶、瓢、扁担皆齐齐整整地放在了厢房之前,想必是蝉吟老翁又要他们去挑水净泼。罗琴见那符文黄纸犹然贴在了扁担之上,笑道:“洒水成冰可以练武,却并非用来捉鬼。”陈天识揶揄道:“也许真能捉鬼,只是鬼未到罢了。”罗琴轻轻推搡他,佯嗔道:“你这坏蛋,又来吓我。”至此每夜,蝉吟老翁就在冰上“舒活经络”,挥舞剑法,待歇息之后,陈天识便与罗琴提剑效仿,偶尔听得蝉吟老翁抱怨,有意无意之间,丢下几句口诀,不知不觉,武功大有精进——
如此半月过去,再看陈天识演练那束髻小人儿、长发小人儿的剑法,造诣已然大不相同,又见冰面之上刻有“寒夜飘雪、犹然吟天”四个字。罗琴道:“莫非这才是壁画剑法的名称?束髻、长发两套剑法,其实皆是一套剑法?便唤作‘寒夜飘雪’。不对,不对,他与金庚孙曾说起依凭‘吟天剑法’与华山剑法相争之事,该是叫做‘吟天剑法’才对。”屋内蝉吟老翁哈哈大笑,道:“孺女可教也,再训其夫,开其混沌。”罗琴又羞又急,才要嗔怪,听得呼噜又起,也不知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微微一笑,只好作罢
第72章 装神弄鬼孰真假(贰)
——这一日破晓,他二人依旧回到客栈歇息,走出几步,听得屋内蝉吟老翁道:“你们今晚便住在这里罢?”陈天识愕然,道:“住在这里倒也无妨,只是”一眼往罗琴瞥去,忧心忡忡,喃喃道:“你素来忌惮鬼神,若是白衣女鬼与什么疯癫之鬼到来,作祟胡闹,那可怎生得是好呀?”蝉吟老翁哼道:“‘吟天剑法’,乃是天地之间的正气浩瀚剑法,无论他是多么凶恶的鬼物秽种,看见使剑之人,莫不退避三舍,又怎敢危害于你们?”陈天识二人尚在犹豫——
蝉吟老翁叹道:“我这一身的老迈朽骨尚且不惧,你们年纪轻轻,火力气血极其旺盛,为何反倒顾瞻前后,胆怯懦弱?”言语之中,似乎有得些许不悦之意——
罗琴嘴角一撇,颇为不服,道:“您老人家活了偌大的一把年纪,就是真被鬼寻上,那也算得半个亲戚,亲热犹然不及,还骇怕作甚?”——
此言一出,急坏了一旁的陈天识,慌忙道:“琴儿,你,你胡说些什么?”——
罗琴哼道:“哪里胡说了?若是今晚游鬼过来,偏偏撞上我们,那可是糟糕之极。”蝉吟老翁哈哈大笑,道:“恶人眼中,我比那害人的毒鬼还要可怕上十倍,你既然不怕我,又何必对那什么白衣女鬼之流耿耿于怀?”——
罗琴闻言,万福一礼,道:“多些您老人家的抬举,我是善意仁心的大好人,可不是什么恶人,您只与恶人过不去,我自然就不怕您了。鬼却不同,它们心思蒙蔽,难辨是非,不懂黑白,碰上生人,不管对方是好人还是坏蛋,那都是一并坑害,绝无留情的。这般观之,毒鬼比您老人家可怕十倍才是。”——
蝉吟老翁咦道:“你不曾见过真鬼,何曾知晓它们都是混噩之类,好坏通杀。”罗琴摇头道:“自然不曾见过,若是被它们打上一两声的招呼,委实是极大的不幸,哪里还有性命与您说话?我游走江湖多年,听得各地的鬼故事,轻易也就总结出了经验。”——
陈天识蓦然想起一念,道:“琴儿,我想就是依从老前辈的嘱咐,今晚就在这里睡下,那也无妨。”罗琴急道:“不识哥哥,他莫名刮噪,你又来胡说了,这里如何住得?”陈天识笑道:“你我虽然不曾在此叠床整被地安歇,可是十余日来,不是每晚都在这里练剑麽?如此举止,又与住下有何分别?”——
罗琴跌足道:“分别可大了。你我整晚练剑,那双鬼见着刀光剑影,还有他老人家说的什么浩瀚正气,或许心中恐惧,且不明底细,于是不敢上前骚扰。可是若在此地睡下,你我三阳皆被掩护,稍有不慎,就会被恶鬼侵袭,其时怎样抵挡。住不得,住不得。”——
蝉吟老翁呸道:“胆小之人,幸亏不是我的徒弟,否则岂非丢脸?走吧,走吧,再也不要回来了。”将窗子推开,看着二人一眼,又将窗户合上——
陈天识颇为尴尬,方要解释,却被罗琴一扯袍袖,拉着就走,道:“不识哥哥,是他要我们走的,你再不离去,反倒不敬。”陈天识愕然,转眼被罗琴拉到了门外——
外面的百姓看得他们出来,议论纷纷,道:“怪哉,如何恶鬼都不寻他们的晦气?”罗琴得意道:“我等有九天的神仙护体,什么鬼怪伤害得我们?”口气与适才院中之言大不相同——
陈天识哭笑不得。却看对过的街口站立一人,青袍皂靴,胡须微髯,冷笑道:“娃娃口气好大,其实皆受运气遮蒙而已,无甚夸耀。今晚正是太阴极寒之时,你们若有本事,再来院中待上一夜。”——
罗琴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算命先生,不由气恼,才要过去与之理论,被陈天识按住肩头,低声道:“任他说去,何必争执?”——
罗琴朝算命先生哼道:“你坑蒙拐骗,还讥讽别人。”口中遂念念有词,什么“鬼去寻他”、“好好惩治”云云。大笑三声,拉着陈天识便走——
二人转过几条街道,回到客栈之中,早有伙计送上餐点——
陈天识奇道:“琴儿,你方才口中念叨些什么?”罗琴扑哧一笑,道:“那是我独创的引鬼驱恶大法,叫白衣女鬼与疯癫之鬼找着那算命的骗子,好好修理他一顿。”陈天识瞠目结舌——
不多时,看见门口来得几个金兵,挎刀叉腰,呼喝而来,道:“说来也怪,那什么‘竹芦双怪’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过得这大半月,搜巷索街,穿屋破廊,一双腿儿也走得细了,为何也没有窥见他们丝毫的踪迹?莫非早已出得大都了麽?”——
另一个金兵笑道:“你管他作甚,府尹老爷只叫我们在大都城内细细探访,却不曾叫得我们出城寻觅。”——
后面一个黑面汉子摘下头上的毡帽,又将弯刀放在桌上,道:“不出去好,不出去好,听闻‘竹芦双怪’一身武功极其高强,你我兄弟拿他,无异于飞蛾扑火罢了。听闻他们在宗王爷手下当差之时,受其差遣,先后也不知杀了多少中原的武林好汉,一个铁葫芦,一柄长钓竿,皆被敌人的鲜血染透得通红,好不骇人。”——
余人咦道:“他们杀人回来,不会好好清洗整理一番麽?”——
黑面汉子嘿嘿笑道:“自然洗不得,这样提将出去,才能显出十分的威风吗。”众人恍然大悟,道:“他们离开了大都,我等性命从此无虞,幸矣,幸矣。”便在桌旁坐下,召唤掌柜的奉上茶水——
陈天识与罗琴踏上二楼,方要各自进屋,听得又是一片刮噪之声,门口拥进来一帮人物,有男有女,少壮白发俱全——
为首的一人大声叫道:“掌柜的,我们赶了一夜的路程,甚是饥饿,如此早点可不能果腹尽兴,你便送上一些大鱼大肉的菜肴好了。”——
掌柜的颇似为难,拱手道:“这位公子,我们一早开张,不曾备得什么大鱼大肉,只是昨夜余下了一些红烧肘子,依旧味美,不曾坏将,可还使得。”——
那人嚷嚷道:“红烧肘子麽?听闻乃是此酒楼一绝,是也不是?”——
掌柜道:“公子远道而来,不想还有如此灵敏的耳目?不错,这肘子红烧烹饪之后,以独家酱汁浇灌,其中有十八味香料,悉数提练萃取而得,又唤‘神仙香’。”——
那人点头道:“既然有如此大的名声,那自然使得,只要不坏就好。”见掌柜转身欲待离去,继而一把按住他的肩头,道:“那价钱呢?”掌柜愕然,旋即笑道:“价钱好说,既然这红烧肘子乃是昨夜余留之物,各位又是贵宾,在下只收纳一半的价格怎样?”——
那人道:“好,掌柜的真是懂识大体、精明买卖之人,只是尚有丑话说得前面,若是我们吃下了过夜的肘子,却因此闹将起肚子,腹泻疲惫,那可是轻易饶你不得的。”——
掌柜神情陡变,颇为不悦,暗道此人好生算计,只是生意之人,不敢得罪四方客人,唯有忍耐,于是笑道:“不会的,不会的。果真如此,便请大夫郎中过来诊治,那肘子的饭钱,我等也不敢要了。”——
陈天识微微怔愕,暗道此人说话的声音如何这般耳熟?往下看去,打量之后,竟然大吃一惊。原来说话唠叨之人,不是旁他,正是无嗔道人的徒弟、泰山派年轻“才俊”孟中,不觉忖道:“他若是来了,那孔池想必也在一侧跟随。”眼目瞥去,略一搜索,见得人群之中,在两位黄绿妙龄女子的身旁,一人背剑挼袖,面色肃容,不是孔池是谁?罗琴见陈天识眉头微蹙,心中诧异,低声道:“不识哥哥,你怎么了?”——
陈天识道:“那二人乃是泰山派的门人,为何脱下了道袍,换上便服,却在这大都出现?况且他们本是出家之人,怎可与许多女子厮混一处,还破戒求荤,竟然吃喝酒肉?”——
罗琴见那些白衣女子衣裳迥异,但衽口肩头,皆绣有团花图案,哦道:“的确奇怪,若是我猜测得不错,她们都是崆峒女派的弟子。崆峒女派素来不肯与男子亲近,此刻怎会与两个小道人结伴而行?”——
陈天识想起红袖女白凤,忆起当日不善婆婆在悬崖峭壁之上所说的一番话,知悉她正是出身于崆峒女派,后被驱逐出师门,又混入“黄谷六圣”之中。二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只想这其中必定有着什么阴谋,反倒磕睡全无,在楼旁一间小雅坐下,点上提神茶水,借着屏风的遮掩,小心窥听——
那几位金兵把盏喝茶,见如此之状,不由哈哈大笑,道:“不想南人如此嘴馋,一出来就要大鱼大肉。”黑面汉子摇头叹道:“这也怪不得他们,我大金国富庶无比,比他江南之地不知道要好上几千几万倍,我们有肉吃,他们只能吃糠,实在可怜呀!好容易来到这大都,天下第一繁荣昌盛之所,自然要寻遍各种美味,大快朵颐一番。”陈天识心中愤然,暗道这黑面兵卒胡说八道,为何将江南之地贬损、糟踏得如此不堪?又想那孟中、孔池皆是泰山弟子,地处山东一隅,与那江南鱼米之乡尚相隔千山万水,怎就成了南人?那些江湖女杰出自崆峒山,更在甘肃一地。罗琴见他眉宇飞挑,嘴角嘟哝,微微笑道:“这些山莽野夫都是些无知骄傲的妄人,徒然夜郎自大而已,你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陈天识叹道:“道理我也明白,但听着犹然气愤。”手掌被罗琴一双柔荑轻轻按住,满目尽是温柔劝慰,若三月春水
第73章 装神弄鬼孰真假(叁)
——孟中冷笑道:“我看这些人粗皮厚脸,想必是不知晓猪肘子本有养颜滑皮的偌大功效?实在可惜。”朝着身边的一位女子嘻嘻笑道:“姐姐美若天仙,艳色倾城,若是吃上一口,汲取其中营养,莫说再过十年,就是再过二十年、三十年,那也是一般无二的青春纯丽。”——
那女子冷笑道:“孟师兄,我吃什么?做什么?那都是自己私事,不消你来多此一举,妄加关心。今日同行,亦然为了共同目标,与那男女之情绝无丝毫的干系。你如此殷勤,岂非教我众位师妹有所误解?还请你恪守男女礼仪及贵派门规,泯灭那非分之念才是。”——
孟中脸色一红,讪讪笑道:“方姑娘教训得极是,我与孔师弟自幼在泰山长大,以往不曾出得许多远门,因此见识浅薄、孤陋寡闻,一些举止言行未免有些偏颇。如今有幸与崆峒女派联袂共行,也定然是自己在上面几辈子累积了不少的功德,方才有此福份。後面一路,还请方姑娘不吝赐教,小生感激不尽。”——
孔池眉头微蹙,道:“师兄,当说‘贫道感激不尽’才是。”——
孟中脸色一变,冷然道:“你我为了行事方便,既然卸下了道袍,就不该再用这般的称呼,‘小生’二字最好。”——
孔池身边的黄绿两位女子忍俊不得,噗哧一笑,道:“孟师兄说得极是,孔师兄,你也不该如此拘泥刻板。”——
方姓女子喝道:“袁师妹、高师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怎可随意与泰山派的高足调笑。待得与师父、师叔会合,汇报上去,且看你们受到怎样的惩罚?那时我与其余师妹,想要为你二人求情也不成的。”——
一红衣女子附和道:“正是如此,莫非当年白凤被逐出师门的教训,你们都忘了麽?”——
黄绿二女脸色一变,将身子往一侧挪了挪,离孔池更远。孔池亦然往另一个方向移去,神情尴尬——
方姓女子道:“何止是要将其逐出师门?本来还要废除她的武功,不至于放其出去为恶作祸。可惜这贱人机伶的紧,竟然被她逃脱,后又投入黑道,成为什么‘黄谷六鬼’之一,实在是可恶之极也。他日若被我们撞见,必定要为师门雪耻,取其性命。”她不说“黄谷六圣”,皆因她对白凤厌恶之极,是以将“圣”字改为“鬼”字,以示轻蔑不屑——
孟中陪笑道:“方姑娘好大的气魄,不亏是崆峒女派的大弟子,想必日後崆峒女派的掌门之位,必定是姑娘莫属,小生在此先行祝贺。”躬身一礼,必恭必敬——
那方姓女子喝道:“孟师兄不可胡言乱语,否则我…我要生气了。”——
罗琴瞧待真切,暗笑道:“她虽然如此说话,其实心中实在是欢喜得紧。这孟小道哪里是什么泰山派的门人?莫若说他是专门偷窃女子芳心、油腔滑调的浪荡公子才是。”——
陈天识透过屏风,见他极力奉献的那位方姓女子,其实算不得十分的美丽,不过有七分端正罢了,且眉宇之间,隐约有股煞气,不觉讶然——
罗琴笑道:“你不欢喜,自然有别人垂涎。哦!我记得了,此女唤作方效颦,听说是崆峒女派掌门人的二弟子,其师姐丧镝之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为掌门大弟子,自此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陈天识摇头道:“孟中说话也忒的轻狂,他,他可是道人呀!”见孔池依旧持重稳厚,反倒对他有了几分欣赏——
罗琴不以为然,低声道:“和尚若是凡心悸动,尚可还俗取妻,道士要是惦念红尘,也一样能够卸下道袍,穿上喜服。只是我观这方效颦,面相不好,正与传闻符合,脾气必定是暴戾无比、习性无常,他若果真娶了她,只怕不过是迎狼纳虎而已,未必善事。”——
二人窃窃私语,自在一旁嘀咕议论,却听得外面几位金兵咶噪不已,哈哈笑道:“原来你点上猪肘子,是要给这位小娘子服用?不错,不错,她年龄不大,皮肤却甚是粗糙。正好吃些猪肘子补补才是。”——
孟中怒道:“你们这些鞑子,胡说什么?”一手便往肩上的长剑拔去,有意动武,却被方效颦喝止,道:“孟师兄,这里乃是金国大都所在,你我行事不可鲁莽。”孟中咦道:“方姑娘,他们如此说话,实在是大大的不敬。”——
方效颦面不改色,缓缓道:“欲成大事者,怎可按捺不得脾性?”孟中一拍脑袋,若“恍然大悟”之状,笑道:“方姑娘教训得极是,我一时不察,率性而为,几乎又误了大事。”——
陈天识连连摇头,以为孟中在女子面前的拍马奉承之本领,比那“不可力敌”蒋理于“红袖女”白凤之前的殷勤故事,更甚十倍也不止,想起当日在泰山情景,此人处心积虑要谋害自己的性命,毒辣之极,心中一阵凛然:“他狠毒起来,虎豹犹然不及;无耻起来,哪管廉耻尊严,泰山收其为徒,真不知是福还是祸。”——
先前黑面汉子见得孟中呼喝挑衅,本已按住了桌上的弯刀,欲待争执。猛安谋克制下,金兵素来凶悍,便是真要对敌,也敢拼命相搏,却与大宋兵卒的贪生畏死不同。此刻他见孟中收势,于是也撤刀换茶,哼道:“我管你是什么泰山派、崆峒派?在这大都之中,俱与寻常百姓无甚区别,若是安分守己,自然无事,否则受千军万马之冲击,便是铁打的金刚,也要将其碾磨成碎。”当是“粉身碎骨”的威胁之意了——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崆峒女派诸弟子之中,有个唤作秋敏的女子,年岁最小,又是方效颦的亲戚,平日里自恃得了“掌门大师姐”的百般关照,又有师父的眷顾,其脾性之烈,不在方效颦之下。方效颦尚时刻顾忌自己所谓“掌门大弟子”的身份,刻意要威严雍容,虽然有些装腔作势,好歹也能克制一二。秋敏却任性得紧,她听得黑面汉子之言,胸中腾的火起,“伧朗朗”拔出长剑,剑身微微颤抖,喝道:“你口中不干不净地胡说些什么?”——
黑面汉子愕然,不及说话,他後面冲出一个金兵,挥舞弯刀,骂道:“你这小蹄子,若是忤逆了大爷我的意思,小心性命不保。”——
秋敏冷笑道:“我们崆峒女派的弟子,都是不怕死的英雌巾帼,死便死了,又有何惧怕?”那金兵怒道:“你果真不怕死?”——
秋敏口舌虽然厉害,但此次出山之前,只在崆峒居住,从来不曾出得远门,因此以为外面的世界,便与她派中各院各场一般,任由其肆意胡闹。这时见得面前的女真汉子横眉竖目,杀气腾腾,好似要将自己活生生地吞吃了一般,不觉生出几许怯意,深吸一气,颤声道:“自,自然不怕。”——
那金兵冷笑道:“也罢,我若是与你比武,未免有以大欺小、以男欺女之嫌,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汉。而且动起手来,刀枪无眼--”他不及说完,秋敏似乎捉着了把柄,年纪轻轻,却发出声声的桀桀怪笑,道:“什么刀枪无眼?莫非你怕死不成?”——
那金兵哼道:“彼此既然有意相争,生死自然各安天命,一方怎样死伤,也怨恨不得他人。只是在此打斗起来,将掌柜的桌椅板凳悉数损毁打碎,砸了人家作生意的物什,那可是造孽之极。”——
孔池忍耐不得,咦道:“不想军爷竟能体恤百姓财物?”神情甚是惊讶。陈天识与罗琴坐在隔间,于屏风之后,面面相觑,也是颇为诧异——
那金兵道:“非也,我何曾体恤什么百姓的财物?不过我兄弟数人,每日来此喝茶,掌柜的又不肯收纳茶资,我等自然也要略微关照一二,你们说是也不是?”——
孟中眼角一翻,道:“原来如此。”——
听金兵续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分出高下,谁若是输了,便趴在地上,学着狗儿爬,又仰天叫唤三声,如何?”——
秋敏乍逢如此拼赌,心中惶然,一时之间,支吾不定,任凭对方怎样催促,竟然不敢作答——
黑面汉子道:“其实这法子也极其简单,便是你们任出一人,我兄弟之中也随意挑选一人,各自用利刃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上一刀,谁的伤口多,有不畏惧疼痛,谁便算胜了。”他前面那金兵将弯刀放在桌上,道:“你我都用同一柄兵刃,如此也算得公平。”孟中呸道:“何谓公平?其实是大大的不公。崆峒女派的诸位女侠虽然皆是人中之凤,胆色无双、心气高昂,虽然不乏视死如归之心,但毕竟还是欢喜漂亮的女儿家,怎可在自己白白嫩嫩的手臂上刻划伤痕?”那金兵道:“我这黑面的兄弟说得不是很清楚麽?你们之中挑选一人,你既然与她们结伴而来,自然也赤膊上阵,与我单挑。你也是男子,我也是男子,这不正是公平之极吗?”此言一出,秋敏大喜,道:“不错,孟师兄勇猛过人,堪称天地之间的英雄男儿,难道还会害怕这个粗鲁的鞑子不成?”方效颦也微微颔首。孟中大惊失色,喃喃道:“这,这如何使得?”
第74章 装神弄鬼孰真假(肆)
——他眼目一转,绕向黄绿女子身后的孔池,道:“孔师弟,金人挑战于前,若是不接推诿,反倒失了你我男儿的浩瀚威风。”见其不动声色,遂跺跺脚,忽而朗声道:“你我乃武林正派人氏、正气后起之秀,不可轻易就畏惧退缩,便慨然应赌,索性与他们拼博一番怎样?你且先上,若是不胜,我再顶替如何?”语气之间,颇有几分铿锵峥嵘之意,外人乍听,该是夸赞其大义凛然、雄风勃勃——
几位崆峒女弟子亦然觉得滑稽,不觉噗哧而笑,相顾莞尔——
陈天识闻言,不觉瞠目结舌,喟然一叹,低声道:“先前我只道此人无耻,不想还是错了,此人何止是无耻,简直是无耻之极也。”——
罗琴微微笑道:“那孔什么的也不是傻子,未必就愿听从他的使唤。”——
果然,孔池冷笑一声,道:“我为何要与他们比试?好好地在自己手臂上戳上一刀?”孟中愕然,继而脸色铁青,喝道:“师弟,你不听师兄的话了麽?这以下犯上,乃是师门大戒,你也忒大一些的胆子了。”——
孔池不慌不忙,道:“孟师兄说哪里话来着?这等荒唐的命令,莫说是我故意顶逆,就是师父、师叔在此,想必也是万难应允的。你若是不信,以后见着师父、师叔,便请他们品评道理罢了。”大刺刺地在板凳上坐下,叫道:“掌柜的,他那肘子你也奉上,只是我要的清雅早点,你也莫要耽搁。”——
掌柜应诺一声,叫小儿端上一盘馒头,一碗稀饭,一碟花生小菜——
孔池也不管孟中如何怒目相视,狰狞神气之下,犹然轻闲恬淡,一筷子夹起馒头,放在口里咬上一口。陈天识暗暗称赞:“初时在泰山相见,你便如跟屁虫一般,无论对错,一切皆他孟某马首是瞻,今日想必也对之多有不屑,颇有分道扬镳之意了。”——
陈天识对孟中此人,可谓之厌恶之极,偷过屏风往外窥觑,见他困窘异常,心中大为欢畅,若非恐被其发觉,几乎就要鼓掌喝彩——
罗琴低声笑道:“不想你也是喜好幸灾乐祸之人,读了许多的书,也算是孔子门人,竟忘了那些圣贤道理的种种教诲,莫要耻笑他人麽?”——
陈天识道:“这孟中野心极大,定然妄想成为泰山派的门人。非也,非也,我观之那无嗔道人与无飙道人,年岁虽大,其实也是促狭险恶得紧,乃师如此,其徒亦然不脱离其外,若闭关修行的无怨道人也与他两位师弟一般,日后挑选孟中接掌门户,也未必不能。”——
罗琴道:“我听师父说过这无怨道人,品性武功倒也不坏,就是有些糊涂。”声音更是压低几分,道:“听闻昔日泰山派的上代祖师挑选承接衣钵传人之时,最不中意的,便是这位无怨大弟子,嫌弃他过于迂腐,举事踌躇,恐难当大任。只是无嗔道人与无飙道人相争甚是激烈,挑选其中之一,另外一人必定心生反隙,无奈之下,便谁也不用,还是让无怨道人成为掌门。这掌门数十年来,也不太管事,派中大小事务,皆托付两位师弟打理。无嗔道人与无飙道人各得一块势力,偶尔合作,如陷害流云庄、挑拨椟珠镖局云云,但始终是面合心不合,要是得了机会,还是想除去对方的。”——
她说到这里,陈天识蓦然一念:“莫怪当日他在壁洞之外,苦苦央托我传授专破他本派‘破云剑法’的招式,想必习得,就是为了对付其二师兄的?”——
罗琴见他又是一声叹息,奇道:“不识哥哥,你又有何心思?”——
陈天识怅然道:“我想泰山派虽然如今势微不济,但既称正派大户,那当年创立此派的祖师爷定然是位有名的大英雄。日后孟中不当掌门,泰山一脉尚可勉强维持。毕竟家大业大,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若是孟中执掌门户,其昏庸无能,专事权谋之术,这泰山一派,从此可以已矣。”——
罗琴笑道:“此话怎样说?”——
陈天识道:“当了掌门便与当上郡主一般,他并非能够从政光大之人。”——
罗琴又问:“如何能够从政?你详细说来听听。”——
陈天识道:“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孔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如此详细,你可明白?这孟中却是尊四恶、屏五美。”旋即冷笑道:“且看他如何运作,既不自戕受害,又能保全他在方效颦跟前的颜面?”——
罗琴笑道:“圣人之言,好深奥,听得我头都混了。”眼波流转,又道:“我若是猜测得不错,下面双方便要打斗起来了。”——
陈天识咦道:“琴儿,你说什么?”——
便在此时,轰的一声,动静老大。二人一惊,偷过屏风望去,见着那执刀金兵啊呀一声,忙不迭地往後退去,一手慌乱扑打身上的湿渍,却是孟中陡然发难,从孔池面前夺过粥盆,便往前面用力泼去,口中犹自喝道:“不过就是割刃拼刀罢了,我等大好男儿,还怕你作甚?只是你先前对方姑娘、秋姑娘出言不逊,好生无礼,且先把这笔帐算清楚了,再来博奕不迟。”——
北国气候寒冷,外面尚有雪花飘洒,那粥盆散热极快,温而不烫,泼在了金兵身上,其实不能烫伤,只是如此一来,却挑起了双方祸端,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比试。黑面汉子搀扶同伴,怒道:“无耻之徒,不想竟然龌龊如斯。”——
听得几声珰啷,众金兵纷纷拔出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