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若有沉思,摇头道:“你救了我的性命,多月来与我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不算是生人,该说是熟人。”——
孙廷凤愕然一怔,也连连摇头,如他模样,道:“非也,非也!我好医道,欢喜药毒之学,看你服毒即将死去,心中一时逞强好胜,想要将你救活,验验自己的本领,并非真要救你。其次你我在一起的时日,若按天数论算,自然长久,可是细细盘计,不过是三餐与服药之时才能聚会,又称不得长久,‘朝夕共处’,实在太过,至于什么‘同床共枕’,那可是万万担待不得的。我观你不是断袖之人,我也没有这般癖好,此话还是休说为妙也。”伸手解开他的束缚,欲放他出山,道:“他日,你若是还想求死,服下了什么巨毒之药以后,再来此地寻我,我还给你解毒。”将铁罩子扔在了地上,道:“这什么劳什子的东西,却是再也用不得了。”——
陈天识这才看清那人的面貌,长久囚禁之下,胡须浓郁,自鼻以下,几乎尽皆被胡须遮掩,十分邋遢,十分狼狈,隐约觉得似曾相识,但无论怎样思忖,不能理出头绪,苦思穷索,疲乏不堪,于是作罢。瞬间三位束缚之人,只剩下陈天识一人依旧捆绑,动弹不得——
他大声叫道:“你把他二人都放了,为何偏偏独困我一人,实在没有道理。”——
孙廷凤冷笑道:“我将你绑架试药,无论缚与不缚,在你心中,都是没有道理的。”又一指石英,道:“他身体羸弱,四肢无力,气血衰迈不盛,呼吸稍动即喘。便是放了出来,打也打不得,跑也跑不动,骂也骂不敢。何况我有一味十全大补丸,每三日喂他一粒,若是一次不服,就如万蚁啮身,鬼针扎刺,那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就是挥起棒子轰他走,后日服药之时,他自己还会乖乖地回来的,你信也不信?”——
孙廷凤话音甫落,却听得石英叹道:“我如今已然一介废人,还出去作甚?等死也好,颓废也罢,从此就在此安家定居了。”继而又道:“明日就是十全大补丸之期,并非后日,你记得错了。”——
孙廷凤哈哈大笑,道:“是,是,明日便是期限,你这试药之人,记得倒比我这用药之人牢靠。”一眼往陈天识瞥去,满目得意,意思昭然,那就是说你看看,我没有虚妄胡说吧?——
陈天识极其诧异,不知那十全大补丸究竟是什么药材,竟能让堂堂黑旗帮大帮主如此留恋。那石英除了十全大补丸,尚有其余或毒或药,要一一饮服,将身体折磨得苦楚不堪,哀号*,可即便如此,他为了这十全大补丸,依旧心甘情愿地停留下来,可见得那“十全大补”四字,堪比“摄魂夺魄”或是“蒙人心神”。陈天识想到这里,不觉暗暗骇然——
那苍髯之人却不肯离去,走到桌前,拿了一个馒头,一个梨子,就着碗中的白水,便狼吞虎咽起来,其吃相之猛,果真有风卷残云之势,只瞧得众人瞠目结舌——
稍时,看他咂咂嘴,来到孙廷凤身侧,道:“你那白墙缝补的屋子,想必已经空出来了吧?”——
孙廷凤不知其意,道:“两个欲待试药的女娃娃都逃走了,里面杳然空荡,只剩下一些物什。”——
苍髯之人点头道:“好,好,我哪里也不去,就住在那里了。”也不待孙廷凤应允,便掀开窗旁帷幕,抱起先前那床,往门口走去。孙廷凤本要阻止,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变成了“里面不是有两张床么?你何必还要另外扛抬一张进去?”蓦然醒觉,后悔不已,慌忙住口——
苍髯之人放下床铺,扭转身来,躬身一礼,恭恭敬敬,道:“如此说来,你是答应我留下了?我先前还有所忌惮,怕你不能应允,未曾料到你答应的竟然这般爽快,却是我这小人以狭隘之心,来度你这君子泱泱巨腹了,惭愧,惭愧。”言罢,脸色一整,正色道:“那两张床铺皆被女子躺卧,上面尚有幽兰清麝,我这粗拙的鲁莽大汉,怎可盘踞其上?这与世间的礼仪道德,可谓大大的不合,还是用我自己的床铺来得正经妥贴。”——
石英依旧有气无力,颔首道:“你说的也是。”——
苍髯之人裂嘴一笑,道:“你也说我有理么?与我所想一样,果真是天下英雄殊异,但卓越见识,俱是如出一辙。”扛着床铺出去——
不多时,听得一个女子的惊呼,道:“你,你这使做甚?”却是朴医刀与之意外碰面,见他抬床搬铺,顿时不知所以,莫名之下,还以为被他挣脱了牢靠束缚,又奋力杀了孙廷凤,携带着此处的家私用具,就要逃脱出去——
苍髯之人笑道:“嫂子不用惊慌,从此你我就是邻居了。你依旧用我试药试毒,我替你做些砍柴担水的粗重之活,彼此相亲相爱,其乐融融。”——
朴医刀听他如此说话,更是惶恐不安,惊慌之下,会意偏差,颤声道:“谁,谁要与你相亲相爱,我…我的心中只有师兄一人,断然不能与你匹配。虽然他对我时好时坏,但我就是爱他恋他,决计容不下他人的。你说,你…你把孙师兄怎么样了。”——
孙廷凤在屋内听得真切,又惊又喜。他也欢喜师妹,有时想与之亲近,结成夫妻,洞房之后,生儿育女,共享天伦之乐,是以对朴医刀百般柔情,殷勤有加;有时又想起师父之言,道二人万万不可成亲婚配,以免分散精力,误了医道药学之钻研,便烦恼无比,看着师妹“倩影”在眼前晃来晃去,却不得亲热欢娱,于是脾性暴躁,见着朴医刀,也是呼三喝四,推推搡搡。他只在这两种念头之间来回思忖,终究下不得决心,对待师妹,也是摇摆不定,左右为难。今日蓦然听得朴医刀在外面表露心迹,激动之余,暗下决心:“她,她若是真的肯与我在一起,我便愿意违背师训,与她结成一对恩爱夫妻。从此苦研医道,也算是对得起师父了。”
第96章 情绵纠缠却羞怯(壹)
——“啪”的一声,门本半开,却被人撞得大开,力道之猛,几乎把扉枢也给震脱得跌了下来。原来是朴医刀心中惶恐不安,焦躁之下,再也无心与苍髯汉子纠缠,一个箭步便冲了进来——
她第一眼瞥见石英,见他安然坐在桌椅之上,吃着馒头,手指尚夹着半根香蕉,不由暗暗叫苦,心道孙廷凤必定是遭受了二人的毒手,方要出言叫唤,颈脖微扭,看见她师兄端端站于身侧,若痴若醉,迷妄若何,不觉大是欢喜。这大起大落之下,她虽然凶悍*,毕竟还是妇人,几乎就要哭泣起来,一双拳头便往孙廷凤身上敲去,嚷嚷道:“你这坏蛋,怎可让我如此操心牵挂?”好在她按捺下来,深吸一气,眉宇依旧轻轻跳动,面色却瞬间缓和平定了下来,深吸一气,咳嗽一声,道:“师兄,你如何把他们都放了?那,那个铁罩汉字扛着床铺往白墙屋走去,还唤我‘嫂子’,又是怎么回事?”——
心中暗暗思忖:“先前我在外面说的那一番话,也不知师兄听到了没有?若是被他听到,还以为我偌大的年级,依旧若怀春少女一般,如此轻浮不定,那…那可是怎样是好呀?”心念如是,不觉羞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在地上寻着一条缝罅,就这般钻探进去,再也不要出来——
她心中忐忑不安,却又有另外一番想法:“他若是知悉了我的心思,愿意…愿意与我这样…那样…我是应允,还是严辞拒绝?唉!他虽然有时附庸风雅,其实还是个粗鲁汉子,不似那钟情风流的少年,哪里了解我欲迎还拒的道理?见我稍稍矜持,只怕便心生怯意,再也不敢提及吃事。我,我还是不要拒绝的好。”前思后想,似乎拿不定主意,竟为这八字尚无一撇之事苦苦烦恼——
她见孙廷凤依旧浑浑呆呆,便伸手轻轻推搡,柔声道:“师兄,你…你怎么了?”只盼着他回过神来,突然用力抱住自己,或是握住自己的双手,神情激动,颤声道:“师妹,我好糊涂,今日才知晓你的一番柔情心思,我…我们就顺应彼此心思,结为夫妻吧?”——
孙庭凤也是一样的心思。他被朴医刀推搡,蓦然醒觉,只盼着小师妹含情脉脉地俏立于前,朱唇轻启,便是满脸的皱纹,那也若是莲叶藕开,迷人心醉,轻轻道:“师兄,我心中只有你一人。”其时自己也有勇气欢欣承应,自然瓜熟蒂落,大事即成。二人默默对立,相顾愕然,皆是各怀心事,一半踌躇,一半期盼——
孙庭凤虽是男子,且绰号“白无常”,那心思歹毒、胆色勇气皆是不庸置疑的,但在男女之情、鸳鸯盟约上,却偏偏迈不出第一步,也因此拖将得十余年,结果与朴医刀即非恩爱夫妻,又不若寻常师兄妹,处境尴尬,惹了许多的微词碎语。便在当日在西域银月教,也多有同教之人甚是不满,暗地里冷嘲热讽,咶噪揶揄,是以本教与红日正教争执,战败之后,余者教众俱忿忿西归,二人则有心留下,脱离悠悠众口,自在逍遥,所以便辗转来到了大都之地,又在郊外枫叶之山停歇,一住多年。孙庭凤遇情胆怯,口舌笨拙,自己表白不得,含含糊糊,又让朴医刀如何开口?——
她见这位师兄神情茫然,半晌未曾有所动作,莫说公然示爱,就是一点暗示也不能展现,与以前一般好似一根木头,不觉大失所望,心中尽是说不出的感伤酸楚,忖道:“他终究没有听得我在外面的言语。”——
忽而幽幽一叹,暗道:“不对,我说话那般大声清亮,便是半个聋子也能听得真切分明,他耳目甚聪,怎麽会听不得?想必是对我其实并无情愫,故作糊涂罢了。唉!医刀,你痴心自怜,到头来不过一场虚妄罢了。”——
孙庭凤听她叹息,心中陡然一沉,慌张道:“师妹,你…你怎么了?”——
朴医刀略略定神,微微一笑,道:“没甚么,只是你为何放了他二人?我却不慎明白罢了,还烦请师兄解释一二,以清小妹心中疑惑。”——
她语气平淡,不似先前那般冲动暴躁,一字一句撞在孙庭凤的心中,每每撞得一下,他的脊背便寒了一分,待整句话闻完,已然若处阴凉冰窖,悔之无及:“我若是表白,成与不成,皆在天意与她的心思,何必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如今又伤了师妹的一颗心,树木枯萎,何时才能再逢春?”有意挽回,已是不及——
便看朴医刀缓缓走到陈天识跟前,森然道:“你最是顽劣调皮,独独释放不得,我来喂你吃饭吧?”转身从桌上提起一个馒头,也不管孙庭凤的探询目光,一手掰开陈天识的牙关,一手便将馒头往里面填塞,口中犹然道:“吃下去,吃下去,此刻不吃,一晚上叫你饿着肚子,到时想吃,已然虚虚空空,什么也没有了。若是要挨到明晨的早餐,长夜漫漫,苦寒无边,度时如年,滋味极不好受,不过那也是你自找的,谁叫你不识好歹,馒头送到嘴边,却不肯张嘴来吃呢?”——
这一番话却是双关,听在孙庭凤的耳中,心甚忧戚,默默叹道:“我终究还是伤了她的心思,如此罪孽,她是再也不肯原谅我了。”看她双目凝视前方,竟不朝自己瞥看一眼,蓦然生出几分畏惧,不知不觉往後退去,在窗边站定——
陈天识与罗琴厮守日久,年岁更长,那男女情爱之事、洛神寂寞之怨,哪里还看不出来?顿时叫苦不迭:“她求情郎不得,对他不好责怪,便拿我这无辜出气。”口中填满了馒头,不能吞咽,任她怎样填塞,却是一分一毫也吃不得了,悉数散落衣襟地上,喂饲蚂蚁——
朴医刀呸道:“不吃麽?自讨苦吃。”将手中馒头扔到桌上,径直走出门外,瞬间无影无踪——
孙庭凤愕然良久,百般滋味,难以理顺千万头绪,遂喟然一叹,推门而出——
石英端着一碗水来到陈天识身边,低声道:“不想这等凶恶的男女,也有羞涩赧然之时。”将一口水小心喂他,搅和口中馒头,吞下肚去。石英又道:“我手足虽然解脱,但万万不敢救你的。你何不祈神祷佛,盼望那救你同伴之人再辛苦一些,跑将回来一趟,顺便将你也救了?”——
陈天识咦道:“你说什么?她…她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被人救走的?”——
石英道:“这蔓藤绳索被药水历练,何其坚韧,你我犹自拼命挣脱不得,她武功即非远胜于你,自然也崩断不得。”——
陈不时怔然,道:“说那绳索寸断,莫非--”——
石英道:“边缘整齐,定然是被人用利刃割断的。”——
是夜沉睡之时,石英将“床”斜下,多日来,第一次平地而卧,睡得甚是酣畅。陈天识却心结难释,许多心思一并涌上心头:“怪哉!不过半日,又是谁把琴儿给救走了,连她同屋的无辜女子也一并救走,可谓善莫大焉,功德无量也”、“他能轻易救得琴儿,且不留下丝毫的痕迹,那自然是清清楚楚地知晓她的下落的。若非算命算得准,可见得当初我二人被擒获之时,他就在一旁偷偷窥探。唉!只是当初为何不救,後面又施展援手”、“是了,黑白无常武功不甚高强,但用毒暗算的本领实在了得,神不知、鬼不觉,必能叫敌手淖入陷井。其时那人若是鲁莽现身,只怕武功再好,也会不知不觉地受了‘无常恶医’的毒袭,结果救人不成,反受其害,怡笑大方,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也”——
他念头愈发深远,想起大都之中言谈之语,满腹疑窦丛生,暗道:“昔日琴儿看我急切,莞尔劝我,说道早已派人四处打探那红叶峰的下落,结果数日之后,便有人用飞鸽莫名传来讯息。纸上字义隐晦,含意不甚清明,但叫我们到这里窥探一二的用意,却是确凿无误的。琴儿在大都有亲戚朋友麽?也不知她派遣是什么人?我问了几次,她总是嘻嘻一笑,不肯老实应答,闹得神秘兮兮的”“讯息传递之人,与那救走琴儿之人,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人”“那人既然传来讯息,想必亲身探过这枫叶之山的虚实情况,定然也知晓其中居住着专以活人试药的怪异男女、莫名之‘无常恶医’,既然如此,他便早该示警提醒才是,为何袖手旁观,还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跳入火坑,受此偌大痛苦厄难,我,我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一半也是拜其所赐,实在可恶之极。”——
他左思右想,渐渐感觉罗琴恍惚遥远,对她自身的身份、来历若有怀疑。只是此念头不曾存留,即刻努力轰赶,突然连连摇头,叹道:“陈天识呀陈天识,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卑微小人,琴儿与你同甘共苦,吃过多少苦难,你却肆意揣测,好不可恶。唉!那白恶医徒要颜面,竟伤了黑恶医的一片痴心,‘前事之鉴,後事之师’,你好好汲取教训,却万万不可辜负琴儿的一番情意。”——
遂深吸一气,暗自打气,心道:“琴儿既然无恙,我好歹也要寻法子逃出去,任他天涯海角,也要团圆聚首,再不分离。”心气充溢,又是高兴,又是羞涩,继而往黑黑药屋扫视一番,青灰杳寂,不觉长长叹息,沉沉睡去
第97章 情绵纠缠却羞怯(贰)
——待他第二日醒来,甫一睁眼,却见那朴医刀站于身前,一双眼睛怔怔地瞧着自己。他猝不及防,几乎唬吓得一跳,惊道:“你在做甚?”——
朴医刀呆呆无语,好半日回过神来,幽幽一叹,低声道:“你昨晚说道万万不可伤害那女娃娃的情意,可是真的?”——
原来她出去之后,睡眠不能,又悄悄潜回墙外,贴耳附壁,竟将陈天识几句话悉数听去,无一遗漏。她又是感激,又是嫉妒,心道苍天不公,这少年对那少女用亲情深厚,专一不二,自己苦苦等候多年,竟等不来孙庭凤一句贴意情话,心中顿时委屈无比。她先在屋外傻噩噩地呆立了良久,後索性入屋,只在陈天识面前站立打量,不知不觉,便是数个时辰过去了——
陈天识闻言,不知她是何用意,怔然沉默,继而想道:“我与琴儿虽然两情相悦,但彼此之间,清清白白,若是支吾不定,反倒被她小觑,胡思乱想,以为我二人怎样怎样。”于是抬头挺胸,大声道:“自然是真的,我有两个心愿,第一个不愿意告诉你,第二个就是说于你听,便也无妨,那就是与琴儿结成连理,娶她为妻。”——
朴医刀喃喃道:“你娶她为妻,她嫁你为夫?”窃窃细语,扭头往窗外望去,见天际白云飘缈,心中忽然空空荡荡,暗道:“他们年纪轻轻,便要结成夫妻,即便不在一起,犹然相互思念,深情不变。我与师兄年纪偌大,再过得几年,就是不惑,也没有看见丝毫的连理之望,日夜都在一起,却能怎样?师兄始终是师兄,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情话,毕竟不能变成丈夫。”——
她默默对比,不觉生出恚怒,双眼圆睁,冷笑道:“你想要见她,我偏偏不让你见她。”——
陈天识心中懔然,正色道:“你想怎样?”——
朴医刀神情森然,道:“怎样?那小丫头逃走了,我自然奈何她不得,只是你在我手中,却任由我处置,是也不是?”——
陈天识心慌意乱,暗道:“不知这恶婆娘又要寻思出一个什么样的法子折磨我了?”听她又道:“她既然在阳间,我就送你到阴间去,你二人从此阴阳相隔,永世不能相见。”一手往怀中探去,若有摸索——
陈天识大惊失色,忖道:“她这是要杀我了?”拼命挣扎,动弹不得——
此刻石英醒来,见状骇然,道:“你要做甚?”不觉捏攥拳头——
朴医刀扁扁嘴,颇为不屑,冷笑道:“你待怎样,还要救他麽?休要忘记,今日那十全大补丸可是由我发放。”此言一出,石英顿时萎糜,喟然一叹,往门外走去,无论陈天识怎样叫唤,头也不回——
便看朴医刀从怀中掏出一颗黝黑发亮的药丸,道:“昨日你吃了‘活命丹’,药材变质,伤你不得,可谓侥幸。今日我让你尝尝这‘断魂丸’,看你怎样抵逆?”——
陈天识怒道:“你这恶毒的妇人,怎会如此凶残?我与你无怨无仇,你却这般害我。”——
朴医刀见他忿急交加,咯咯乱笑,道:“你可知晓这‘断魂丸’的好处?服下之后,先蚀烂你的肠胃,然后依次破坏你的肝胆心肺,你欲哭不得,欲叫不能,欲逃无路,欲遁无门,嘿嘿,其痛苦淋漓尽致,叫你死去也忘记不得。”——
陈天识魂飞魄散,颤声道:“你这恶妇,难怪那白无常唯唯诺诺,不肯娶你了。要是成婚之后稍稍口角,不是他将你药死,便是你将他毒死,如此看来,你们还是一辈子结不了婚的好。”——
朴医刀气得浑身颤抖,骂道:“小鬼,我二人之事,不消你来费心。”一把掰开他的嘴巴,将‘断魂丸’塞了进去,迫入咽喉,打入腹中,犹恐丹药粘稠,附贴不下,遂用手在他胸前轻轻捶抚。外人观之,若似陈天识不慎吃饭咽着,她好心好意替他顺畅——
朴医刀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的悲苦凄凉之人,愤愤不平,再也看不得什么恩爱缠绵,便想让那再也不能见面的罗琴也与她一般,终身不能与心爱之人厮守。她见陈天识服下了毒药,不觉拍掌大笑,哈哈道:“从此以后,我就是天下第二的怨妇,你那什么琴儿,才是天下第一的苦人。”——
陈天识惊骇之极,怒道:“你说什么?”——
朴医刀神情得意,道:“我与师兄虽然结不成夫妻,但朝夕相处,日夜得见,时时刻刻地陪伴在一起,说是不幸,也是大幸。你们不同,从此一个在阳间相思,另一个却在阴间苦恋,若是转世投胎做人,什么恩爱都忘得精光,岂非妙哉?”——
陈天识再也按耐不得,心道圣贤有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闻,种种言行举止,尽皆符合那礼义道德才是,只是面前这女人可恶之极,对其若是还彬彬有礼,谦虚恭敬,那可是极其迂腐,于是破开喉咙,竭力大骂,什么“王八蛋”、“大混帐”、“恶浊鬼妇”云云。朴医刀只是嘻嘻看着他,双臂互抱,也不生气——
陈天识骂得性起,只觉得腹中一股内息荡漾,不由心神涣散,惊道:“不好,毒药发作了。”——
那朴医刀拍掌称好,从桌旁抽出一张椅子,端端坐于其上,若看好戏。陈天识呼吸吐纳,肠胃俱有凝滞之感,不甚通畅,脸色渐渐铁青,虽然难受,未有疼痛。那内息还如昨日一般,在丹田鼓荡得半日,愈发团簇,浓郁之后,温烫渐起,依旧往下面贯去,过“石门”、“关元”、“中级”、“曲骨”下至“会阴”,逆而行上,过“长墙”、“腰俞”、“阳关”,至“命门”,其势依旧往上,但气血受阻,难以上进。此时稍微用意,一股灼热便散于四肢,滞胀酸麻,若被束箍,极重压力之下,禁不得就要大声呼喝,声震屋宇——
朴医刀不知他已尽得九星之王的身髓精华,毒药入口即被解化,又催生内息绵绵,看他大声吼叫,状若疯颠雄狮,甚是开心,笑道:“此毒发作,足足可持续三个时辰,且看你怎样的下场?”——
陈天识被命门内息纠缠烦恼,所以心神皆集中其间,对她怎样,那是孰若无睹,充耳不闻。朴医刀只道他经受不得折磨,已然昏死了过去,遂冷笑道:“你最好不能醒来,若是醒来,依旧无比痛苦,这便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了。”自觉心情畅快了许多,转身出去,自往山间小道漫步——
便在此时,石英回转,进得屋内,见陈天识不能动弹,便与朴医刀一般,以为他受不得毒药折磨,失魂落魄,昏死了过去,轻轻叹道:“昏死过去,不若死去,从此少却无数痛苦。”略一思忖,连连摇头,又道:“不可,不可,托你洪福,我这两日不受他们恶药极毒的灌溉。若是你就此真的死去,他们注意力少不得又会转移到我的身上,其时依旧百般折磨,尚要试药试毒,那可不好。唉,我该向老天也祷告,祈求你既不能逃跑,又可以长命百岁。”——
陈天识的十分精神,有九分锁于命门,余下一分,辨识外面动静,听他如此说话,不觉叹息,暗道:“他究竟还是恶人呀,虽然同为沦落之人,但自私狭隘之心,犹然不泯不灭。我就是再在此地困上十年,也断然不可与之结为朋友。”蓦然一念,忖道:“那朴恶妇将这‘断魂丸’说得如何可怕,为何我吞服时久,肠胃虽然不甚舒适,若饥饿之感,却并非感觉腐蚀疼痛?莫非真有老天爷庇护于我,知道我是知书达礼、通晓人情世故的好人,不忍见之短命,于是派遣神祗暗中护卫,将她毒药掉了包,唤作黑色面团让我服下?唉!果真如此,我此刻肚内空空,便该多向她索取几颗‘断魂丸’服下,也好果腹充饥。”——
只是昨日命门凝滞,气息不上便罢,归入丹田而已。此刻不同,气息聚于命门,若定居安家,长久不息,无论他怎样导引,皆不为所动。陈天识无可奈何之际,平添些许烦恼——
“嘿嘿”几声,传来冷笑,却是那石英所发。陈天识不觉气愤,暗道:“你我都是‘无常恶医’的囚犯,即便不能成为朋友,也不该彼此冲突,相仇相怨。”又听得他道:“缪恶贼,你罔顾江湖道义,不念结拜兄弟之情义,封我穴道,夺我宝书,却不知人算谋尽,还是抵不得天意。”——
陈天识恍然大悟,忖道:“原来他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嘲笑那缪婳纵苦谋心思,终究一场虚空。莫非,莫非那《八脉心法》,并非被缪婳纵夺去麽?”转念一想,“是了,别看他此刻狼狈之极,但既然曾是黑旗帮的大帮主,那也必定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缪婳纵觊觎密笈,总会在无意之间留下些许蛛丝马迹,被他发觉,自然暗中戒备。不错,他掠去的那本《八脉心经》,必然是石英将计就计置换的一本假书。”微微叹息,感慨人心叵测,念道:“这石帮主也是心机极深,但棋走千步,终差一招,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入‘无常恶医’的手中,成为他们试药工具。”——
他杂念一起,九分精神只有六分留存命门,内息更凝更滞,遂收纳心神,勉力引导。却听得一句“气之息,绵绵不断,存于无形,观之无色”,他心中好奇,微微睁眼,眯开一条眼线,原来是石英坐在椅上,手捧一本破旧发黄的书籍,念诵起其中的内容
第98章 情绵纠缠却羞怯(叁)
——陈天识心中有小念与大念二者。所谓小念,便是化解命门凝滞的内息,或导入丹田,或散入四肢,也好求得一些舒适,莫再被一团气息阻遏折腾;大念者,便是能够脱身逃离,回到大都城中,寻找失散的罗琴,至于红叶峰痴恩亭一事,以后可以慢慢打算不迟。那石英念诵《八脉心法》的经文,他却是索然乏趣,无意觑听。只是此刻他浑身上下皆动弹不得,双耳又不能闭塞,石英每读出一个字,皆能清清楚楚地贯入脑中,实在分明真切——
他本调息,所用皆是昔日南毕远传授的道家内功法门,此刻外面经文声声传来,便好似一个教书先生,自在他一旁喋喋不休地朗诵唐诗宋词,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竟不知不觉受其影响,待听得一句“气若无阻,便是‘震’平‘巽’息,由其自去,疲则自消;气若逢凝,正是‘艮’起‘兑’翻,用意而不可用力,唯逍遥而不可韧强”,心中不觉砰然一动,暗道:“所谓‘震’平‘巽’息,那是说雷电不生,风息轻缓平和,暗指体内波澜不惊;而‘艮’起‘兑’翻,该是说道若山水阻拦,经络难以通畅了,只是什么叫做‘用意而不可用力’?”苦思不得其解,渐生烦恼,蓦然一念,“莫非说逢此情形,便不要故意导引,只是默默地思念考想不成?”心念如是,执著于命门之念稍有松懈,如有微微触动。他大为诧异,默念“松”字、“静”字二诀,不再焦急强行冲闯,未过多时,命门凝滞便渐渐缓解,不觉大喜——
如此又过得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原先凝滞团气尽悉化开,好不轻松惬意,再细细体察,腹中丹田更是充盈,那内力修为不觉又有长足进步。陈天识恍然大悟,忖道:“原来用气运息之道,便是求意不求力,心神聚且洒脱,自然逍遥,不陷入生韧强悍之弊端。”——
思忖间,听得石英又诵道:“一点星光若明灯,经脉用意走,精气随意行,意到则气到,气道则催力。”——
陈天识无言无语,闭目记忆,收纳心神之际,回想感悟,顿时觉得丹田气息比往日更易操控,虽然称不得随心所欲,却也是步步为营,稳重踏实。他睁开眼来,就如同从一条黝黑无比的大隧道中走了出来,忽而哈哈大笑,唱道:“大遂之外,其乐也融融;大遂之内,其乐也泄泄。”——
石英正读道:“凡物不足,便生欲念,凡心不足,则蓄贪嗔,大功之道,唯有摒弃杂念,由精化气,由气化神,由神还虚--怪哉,怪哉!这化来化去,又是什么意思?”愁眉苦脸,陡然听得陈天识冒出这两句,猝不及防,不由唬吓得一大跳,惊道:“你,你何时醒过来的?”神情张惶之间,眼神倒似有几分杀意——
陈天识心中一凛,想道:“他以为我昏死了过去,所以才无甚提防,偷偷修习这《八脉心法》。若是知晓我其实灵台清明,心神透彻,那必定会想方设法地杀我灭口,果真如此,岂非是糟糕之极?”——
眼睛一转,遂叹道:“咦!我醒了麽?我被那恶婆娘下了毒药,疼痛得昏死了过去,又在恍恍惚惚之间,若见着那共叔段仓促逃离,郑伯‘克’其之后,挖掘遂道,与其母在遂道相见。是了,我只记得郑伯诵道:‘大遂在外,其乐也融融。’其母和之,曰:‘大遂之内,其乐也泄泄。’便,便醒过来了?”四顾环目,犹然半醒半寐——
石英将经书揣入怀中,松了一口气,暗道:“好在他不曾听见我的动静。那共叔段与郑伯是谁?与乃母相见,为何要挖掘遂道重逢,既然碰面,要么抱头痛哭,要么开怀大笑,为何唱喏一段莫名奇妙的怪词。想必他们都是些文人骚客、诗才学士了?管他们是谁,说不得就是他昏迷之中,胡乱猜测杜撰出来的虚妄人物呢!”遂按下杀心,又见他龇牙咧嘴,五官拧蹙,连唤疼痛不止,于是叹息道:“你中的毒想必绝非寻常,我自身难保,急切之间,燥然惶惶,却也有心无力,救你不得,实在惭愧。”——
陈天识暗道侥幸,默运气息,额头崩出些许冷汗,“哀求”道:“石帮主,还烦请你从我怀中取出一个瓷瓶。”——
石英依言行之,且从瓶中倒出一些丹药,奇道:“这是什么?”——
陈天识道:“你捏起一粒喂我服下,便可三日百毒不侵。”——
石英更是诧异无比,挑出一粒喂他吞咽,片刻之后,见陈天识长抒一气,叹道:“苦煞我也,痛煞我也。”呼吸吐纳三次,展颜莞尔——
石英只瞧得瞠目结舌,问道:“小兄弟,这究竟是什么药物?却如此神奇,轻易就解了‘断魂丸’的毒性?”——
陈天识心道:“这哪里是什么解毒妙药,其实就是寻常那‘牛黄解毒丸’罢了。”不敢实言相告,便道:“此乃我从江湖异人手中购得的一瓶宝贝,唤作‘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石帮主,你千万不可将此事告知于‘无常恶医’知晓。以后你若是再被试毒,也可用它来解毒。”石英闻言,半信半疑,但朴医刀逼迫陈天识吞服毒药,正是他亲眼所见,此刻毒性悉数被“化解消殆”,也是“确凿无疑”,便深信不疑——
石英听得陈天识最后一句话来,心中欢喜,道:“那十全大补丸若是服下,身体飘然若仙,号称毒药,其实神药,是不要这奇异宝贝解化的。若是我被其他毒药侵蚀,体质禀赋不能抵御,那可是要劳烦小兄弟垂悯,到时喂我一粒半颗的,我自然感激不尽。”心中暗暗算计:“这药丸如此神奇,我若是抢夺,他大声叫嚷,被‘无常恶医’探得玄机,收没了去,那委实是大大的不妙。少不得还要与他相互配合,共享药效。我若是不再受得毒药挟持,安心揣摩这《八脉心法》,修炼成上面的绝世武功,从此睥睨江湖,天下无敌,看我出人头地,岂非是指日可待?”——
他暗暗心喜,不觉颜色冲动,再难掩饰,继而心念一动,神情惶恐,暗道:“不好,我看他瓷瓶之中,那什么‘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为数不过二三十粒,便是我与他平分,一人各得十五六粒,一粒可保三天平安,也不过四十五、四十八日而已。唉!此宝贝稀奇,只是一人独享才是,可惜朴医刀与孙庭凤不能现在毒哑药坏他的喉咙,叫他说不出话来,否则我便是逞凶夺宝,也无甚忌惮,不怕他羞恼告密。”——
陈天识见他脸色变幻不定,忽而欢喜,忽而阴翳,一时眼目平淡,有时若显杀机,心中不觉凛然,暗道:“此人心机诡深,绝非善人。我骗他说什么‘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只怕反倒勾起了他的觊觎掠夺之意。只是我若非如此,他知我其实清醒,为了保全身怀《八脉心法》的秘密,只怕狗急跳墙,便是冒着被那‘无常恶医’责备惩罚的偌大风险,也会须臾之间,就要取我性命。”——
正胡思乱想之间,听得石英啊呀一声,双目又见阴沉,阴恻道:“小兄弟,你方才说,服了这什么解毒丸,百毒不侵,可是真的。”陈天识不知其意,才要作答,蓦然灵光一闪,暗呼不好:“若说百毒不侵,正与我先前假装昏迷相抵悖,这么好大的一个破绽,我如何却疏忽了?”脊背寒凉,冷汗涔涔——
石英缓缓走到他的跟前,低声道:“小兄弟,你如何不说话了,莫非这解药宝贝,其实是你诳骗之言?”——
陈天识暗暗叫苦,心道:“昔日窜墙跳梁,躲避习武弄拳,跑到外面与小胖他们逛茶肆、听评书、捕鸟捉鱼,回到家中被爹爹责备,编个借口,未说上三句,谎言便被戳穿。其时虽被爹爹严厉责罚,我心中犹然欢喜,以为自己虽然调皮,逾越规矩,但还算是通识清理、遵循道德的大好人,自然不擅长说谎,若是能够轻易自圆谎言,反倒称不得是好人了。今日又来诳骗,只为蒙蔽豺狼,无论如何,也得完满其说,否则性命难保也。”急中生智,微微摇头,叹道:“这‘双角外犄哞哞天地玄黄解毒丸’虽好,可也被石帮主抬举得甚高了一些,它只能护住心脉元息,不能清除种种苦楚折磨。”——
石英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保全性命,已然极好,却不可再奢求什么了。”遂端端坐下,不再生疑——
其实他若细细思忖,便可知陈天识言语,前后矛盾极多,处处皆是破绽。只是因他被毒物熏蔽已久,头脑不似俘前那般清醒灵活,又惦念着怀中《八脉心法》不解之处,心神涣散,反倒被陈天识胡乱欺蒙了过去。这也是陈天识在大劫大难之中,也有些福缘。陈天识暗暗吐了一口长气,才要说话,便听得石英啊呀一声,从凳子上翻了下去,跌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已
第99章 情绵纠缠却羞怯(肆)
——陈天识大惊,急忙问道:“石帮主,你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