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识本是聪慧之人,眼前种种情景,甚是分明,不禁恍然大悟,颤声道:“你,你们…好卑鄙。”想起九日来,辛英所为,皆是蒙蔽欺骗,不禁七分忿怒,三分辛酸,喃喃道:“三尺红袖夜香来,一点毒芒蛇蝎藏。”辛英脸色一变,走到他的身边,注视良久,眼中神色隐现变幻,若正若邪,双唇紧抿,扬手便是一个耳光,怒道:“小贼,本小姐服侍你如此长久,犹嫌不足么?口中嘟嘟哝哝,在胡说些什么?”陈天识脸颊火辣辣刺痛不已,冷笑一声,扭过头去。辛信喝道:“好一个倔强的书呆子,且将他押到地牢之中,严加看护。”——
两个家人应诺一声,架起陈天识便走,过得曲曲走廊,迈出半月圆门,便闻空中隐约传来呼啸之声。稍时,便看一只大鸟从天而降,端端落于三人身后,不待家丁惊呼,袍袖轻展,已然封住了二人的穴道,哪里是巨大的飞禽?却是一个人来。陈天识愕然扭头,咦道:“你…你…你…”一连说了三个“你”字,不及说话,正被那人挟在肋下,笑道:“我什么?”飞身而起,窜上屋脊,在瓦片上奔跑得几步,眼看四周无人,便稳住身形,攀着翘檐龙口歇下。月色之下,此人面色清矍,不是“环弓射雕”缪婳纵是谁?——
陈天识惊道:“你,你究竟是谁?”暗道此人若是真正的黑旗帮三当家的,那先前窗外离去之人,却不知是何方假冒的神圣。缪婳纵哼道:“你休要问我是谁,那日在他家花厅,你我不是见过面了么?我才是疑惑不已,你究竟是谁?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偏偏要替辛老贼不成器的儿子送死?”——
陈天识便将前后经历娓娓道来,末了,喟然一叹,苦笑道:“晚辈不过是一介过客,平白无辜逢此厄难,好不晦气!”缪婳纵一拍大腿,道:“那日辛信的两个女儿分别侍立,站于你的双侧,我与大师兄便已看出了其中的蹊跷。若论溯源,她们既是你的亲妹子,搀扶之下,袍袖遮掩,为何还会五指扣脉,牢牢摁住你的穴道,强行压制之事?可见其中必然有诈。不想这莫不救与那吴千秋为了他家的宝藏,果真言而无信,竟悄悄摸摸地与之勾结,欺蒙我黑旗帮一众。”哈哈一笑,颇为得意,继而又道:“这辛信的心机如此狡诈,恐那莫不救床前施治,我等犹然不信,便吩咐他的女儿,好歹演出了一场亲妹救兄的好戏,却不知我心中生疑,并未轻敢离去,只是藏匿一旁。他们欢喜之下,急急现身露踪,正好验合了我的揣测,有趣,有趣!”——
陈天识闻言,蓦然醒觉,不禁大喜,颤声道:“如前辈所言,你们既早已看出了其中的端倪,莫非所用之毒、拍击之掌,也是假的?”——
缪婳纵摇头道:“莫不救医道高深,若用假毒,岂非现出破绽?是以你中的毒,依旧真毒。”见他脸色苍白,不觉笑道:“只是此毒虽然与那肾气凝结散症状相仿,但配药之时,却少放了金钱子、百鸠草、漠红花三味,所以不成绝毒,身体疼痛难忍、气血翻涌折磨数月,勿需什么解药,便可之行消除,当无大碍。那落魂掌亦非真正之落魂掌,本是七分猛力,三分阴柔,相济合攻,但下手之手,却换成了五分刚强,五分雌柔,不伤经脉。”——
陈天识听他道明原委,心中稍安:“我若说大祸,也可说大福。”听缪婳纵要送自己回到地牢,不觉为难,嗫嚅道:“龙潭虎穴,我若进去,怎可逃脱。”缪婳纵冷笑不已,道:“你还怕辛老贼会关你一辈子么?他一手遮天,以为能够欺瞒我黑旗帮众,焉能不收些报应。”陈天识想起昔日石英屠庄胁迫之言,脊背寒意升起,不敢多言——
缪婳纵将他送到牢门之外,因里面仅存可缚可不缚的欧阳伯一人,铁锁铁链自然垂卸,不曾合上。待陈天识进去,缪婳纵将铁锁封上,就要转身离开——
陈天识蓦然一念,道:“那两个家丁…”缪婳纵笑道:“无妨,辛信为人多疑阴沉,他手下之人也是一样的谨慎暗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里肯跑去禀报,自找麻烦?”他转出不久,那两个仆人果真如其所料,急急赶来,见陈天识坐于地牢之中,如释重负,想视一笑,齐声道:“今夜平安无事,回屋喝酒去。”陈天识愕然——
欧阳伯见他回来,便与其高谈阔论,听到辛信如此作为,不禁恨恨不已,道:“他如此卑劣,昔日怎可与我并称‘长江双煞’?委实羞煞我也。”——
陈天识暗道:“你如此口没有遮拦,我若是悉数相告,你快意唾骂,岂非要将秘密泄尽?”于是只说缪婳纵也是庄中请来的高手之一,却将他的真实身份与对自己的一番言语隐瞒不提
第19章 仲子受毒火燎燎(肆)
——他心中宽待,虽说身体犹然疼痛不已,或是吐泻,或是眩晕,但一觉睡去,甚是酣甜。睡梦之中,似乎听见咶噪喧嚣之声,不觉笑道:“石英带人杀来,辛家庄从此不复存在。”言罢,只觉得臂膀被人用力推搡,有人道:“快些醒来,快些醒来。”——
陈天识揉揉眼睛,伸将一个懒腰,咦道:“天亮了么?真是好睡也。”欧阳伯哭笑不得,道:“外面闹作了一团,你倒是无比惬意。”陈天识奇道:“什么?”侧耳倾听,牢门之外,果真是嘶鸣喊叫,好不热闹——
欧阳伯道:“莫非是辛老贼的仇家来了?”陈天识一惊,暗道:“黑旗帮好快的动作。”便在此时,看几人慌慌张张地奔跑过来,打开牢门,纷纷簇拥而进。一人道:“快些将门锁上,如此阴暗潮湿之地、囚禁犯人之所,他们未必过来搜索。”却是三山斋斋主吴千秋——
陈天识心中凛然,忖道:“他们如何来了。”转念一想,不禁豁然:“是了,黑旗帮人多势众,三位帮主武功又甚是高强,他们抵挡不得,只好四处躲避。”再看辛信父女三人,神情惶恐之极,浑身颤抖不已,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个年轻男子,体裁羸弱,气色苍白。莫不救苦道:“只盼他们杀得疲惫,早些回去歇息,休要再来地牢逞威才是。”——
欧阳伯哼道:“今日不知撞上了什么大运,囹囵之所,却也变得这般热闹?”辛信闻言大怒,方要发作,却被莫不救劝阻,道:“辛庄主,此刻杀他,于事无补。”辛信勉强按捺,讪讪笑道:“我知晓大哥寂寞,因此特意携带家眷陪伴。”反手一刀,架在陈天识的颈脖之上,沉声道:“你这娃娃休要叫嚷,若是不肯听话,休待三月之后,此刻便能叫你亡魂。”陈天识闭目不语。辛芙道:“爹爹,他心中恨透了我们,怎能听任我们摆布?何不割下他的舌头,致其断音,便是恶人追循此地,他也呼救不得,却泄露了我们的行踪。”陈天识怒极,呸道:“你这女童如此狠毒,当心长不大身体,以后嫁不出人家。”辛英道:“他说不得话,那也能哼哼,还是一样有动静的。”一手捉住他的肩头,道:“你不会乱叫嚷吧?”陈天识对她厌恶之极,扭过身去,道:“不嚷嚷!”似有几分不屑,又有几分揶揄。辛英道:“你还恨我?”陈天识不言不语——
辛芙冷笑道:“你怨恨我家大哥,不欢喜成为他的替身,平白受此毒害。今日他就站在你的面前,你为何招呼也不打将一个,实在使疏忽了礼仪。”她牙尖嘴利,逼迫得陈天识抬头观看,见那年轻人唯唯诺诺,缩在墙角一隅,状若失魂,不禁大为诧异:“看他如此模样,如何能在那留香院中,大发雄威,竟将石帮主的儿子打成了不举。莫非那石帮主治帮有方,但是却教子无能,虎夫犬儿,比这辛老贼的大公子还要脓包不成?”转眼瞥去,见莫不救与吴千秋神情不定,暗道:“缪三当家的说他们早已知悉我的身份,不过是垂涎忠义将军杨珏与‘小温侯’吕堂留下的无数宝藏,方才刻意勾结。此番他们宝藏未曾到手,反倒因此得罪了黑旗帮的几位高手,被众人追杀,想来心中也后悔吧?”——
他胡思乱想之间,却听得莫不救叹道:“辛兄,你无数家财,从此皆要被石英强夺,教人想来,委实气愤不已。”——
吴千秋眼睛一转,道:“不错,可惜我们未曾早作准备,若是坚壁清野,能让他们空手而归,也是一大幸事。”——
辛信探头往牢门之外觑窥,见无人追来,心中稍安,道:“无妨,任他们烧尽一切财物,难遏我东山再起之势。嘿嘿!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莫不救道:“我在辛兄后面奔跑之时,拾得一片纸张,似乎是什么宝藏地图?莫非是辛兄不慎掉下的?”从怀中掏出一纸,递将过来——
辛信怔然,咦道:“我放置妥当,怎会…”一手接过,一手不觉往怀中探去,陡见莫不救神情狰狞,灵光一闪,顿时醒悟,方要作声,早被吴千秋抢过几步,一剑刺中他的心口,哈哈大笑,道:“那宝藏地图果然在你怀里。”再看手中纸张落在地上,拨弄展开,却是空白一片,竟无一字一画——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叫人瞠目结舌,不及反应。辛信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颤声道:“你,你好…”莫不救哼道:“我好什么?不用此计,怎能探得真正地图的下落?”上去补上一剑。辛信惨叫一声,命丧当场——
莫不救甚是得意,弯下身去,从他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黄布包裹,不由洋洋得意,笑道:“有此宝藏,任他金宋两国,由我驰骋,便是捐个大官来做,那也是使得的。”蓦然双眼圆睁,口中支吾半晌,再也说不得半个字来。众人大骇,细细打量,见他前胸穿出一柄剑来,刃尖之上,犹然血滴不已,却是吴千秋趁他不备,忽施暗袭——
莫不救浑身抽搐,痛苦不堪,扭头骂道:“你,你好…”正与辛信临死之言,一模一样——
吴千秋怪笑不已,道:“我自然好,有了如此宝藏,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怎会不好?”用力拔出长剑,将血渍就着莫不救的尸身,来回擦拭几遍——
辛家大公子见状,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拔足便往牢门奔去,狂呼救命。吴千秋大怒,将长剑甩出,破风贯去,正没入他的后心,骂道:“你这辛老贼的豚犬,莫非要将黑旗帮引来不成?”听见外面似有脚步之声,脸色大变,急忙将黄步包裹放入怀中,一手提剑,一手开门,便要往外面冲去,走开几步,又跑了回来,喝道:“你随我来。”捉住辛芙小手,往外拖去——
辛芙惊得魂飞魄散,大声叫道:“恶贼,你要作甚?”——
吴千秋冷笑道:“外面凶险,刀剑纵横、箭矢乱飞,正好用你作为盾牌。”辛英见父兄惨死,早已惊得昏噩糊涂,竟听不见小妹呼救,被陈天识附耳大吼,道:“你还不救她么?”方才回神,拔出长剑追赶过去。只是她武功与吴千秋相较,实在相差太多,一剑用力刺去,被那三山斋斋主侧身避过,便听风声乍起,反被对方一脚踹中,跌倒在地——
吴千秋无心恋战,不敢怠慢,将辛芙挟在肋下,破门疾去——
欧阳伯惊道:“冤家已死,你我若不逃亡,只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性命难保。我身后石壁尚有一条通道,可通庄外树林。”——
陈天识道:“黑旗帮恨辛家庄蒙骗,所以屠庄泄愤。你我都是外人,料想不会受其所害。”欧阳伯摇头道:“。他们早已看出其中蹊跷,偏偏还要逼你服下毒药,可见不是什么善类,相信不得。什么报仇?这莫不救与吴千秋皆是辛信的多年‘好友’,尚且为了金银珠宝背叛情谊,那黑旗帮难保不是与他们一般,也是觊觎宝藏而来。”拨开后面一块薄薄的岩壁,露出一个深深的穴口——
陈天识见辛英昏迷不醒,料她在此,若被黑旗帮帮众发觉,断难活命,又恐他们一帮粗鲁凶莽的汉子,对其玷污蹂躏,心有不忍,叹道:“你大大地对不起我,我却不能惘顾圣贤之道、人世常理,见死不救。”遂背起辛英,随欧阳伯往洞内爬去,好不吃力——
如此甬道果真漫长,爬了许久,上下渐渐开阔,能够自立行走。又过得约莫半柱香的工夫,便见眼前陡然豁朗,一道阳光射入,已然来到了洞口。欧阳伯甚是谨慎,探出头颅,左右窥探的一番,见林中寂静无人,于是放心走出,招唤陈天识紧紧跟上——
陈天识背着辛英,颇为沉重,连走带跑,疲惫不堪,暗道:“你如此恶女,我为何还要救你?”不忍舍下,想起当日在家中假山洞穴石壁之上的图画,不知不觉之间,腹内丹田气息涌动,两股暖流往下延伸,过“气海”,入“会阴”,渗透大腿经络,下小腿,气力渐渐回复,背上辛英也轻了许多——
欧阳伯赞道:“娃娃,不想你看似单薄,气力还是蛮大的。”——
穿过一片烂熳桃林,看得一间茅舍。欧阳伯道:“这是山间猎人休憩周转之所,此刻无人,正好进去歇息一番。”推门入内,见里面倒也干净整齐,干粮清水一应俱全。陈天识腹中饥饿,将辛英放在床上,便与欧阳伯坐在桌旁,大肆吃喝了起来,莫说是粗茶淡饭,只觉得生平饮食,便以此地供给,最为天下第一的美味
第20章 仲子受毒火燎燎(伍)
——辛英醒来,面色虽惊,却不言不语,只是呆呆噩噩地往窗外看去。欧阳伯低声道:“他父女作恶多端,今日的报应虽然凄惨了些,却也不算为过。”陈天识将一盆清水端去,叫她洗漱干净,又捧来几个馒头,让她果腹,见其依旧是不理不睬,微微一叹,转身往屋外走去。心情虽然极其郁闷,但举目望去,粉绯花瓣如九天云彩,缤纷灿烂,明媚异常,渐渐胸气开阔,蓦然回首,辛英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于他身后,双目似水,晶莹汪透,直直地看着他——
陈天识愕然一怔,欲言又止,索性回转身去,不理睬她,听得脚步声响,竟是辛英走到他的身畔,低声道:“我,我很对不起你,你为何还要救我。”——
陈天识脸色一红,犹自冷然道:“出来的密道,本是欧阳前辈指点所得,若论功劳,皆归于他才是,谢我作甚?”——
辛英微微一笑,道:“即便如此,说起辛劳,却是你背我出来的,如此负重,我,我委实不安。”——
陈天识颇为诧异,忖道:“若是以往,看我如此神情,只怕你早已暴跳如雷,如何今日这般温婉,却似变了一个人一般?”转念一想,若有所悟:“是了,她逢此厄难,心神大乱,便是昔日的脾性,也不知不觉有了变化。”——
二人默默看待眼前的桃林,枝叶泼墨,浓郁芬芳,近则落花,远则飘缈,不可尽视。不知为何,一对仇人,又同为天涯沦落之苦,此时却是无嗔无怒、无怨无艾,待醒觉过来,已然夕阳垂暮,云蒸霞蔚,大地赤红一片。欧阳伯走出房屋,招呼二人进去吃饭——
辛英叹道:“我,我还不知你的姓名。”陈天识胸中平然,报于她听。辛英喃喃道:“陈天识?陈天识?”又往天际看去,悠悠道:“若论起‘不识’二字,我本该当合才是,不识甚多,却…”从头上拔下一支金簪,道:“我欠你偌大的人情,一时也还不清了。这只簪子权当酬资。”陈天识坚辞不受,却看她脸色陡然变化,大声道:“你要叫我欠你一辈子的恩情么?我偏偏不允,也罢,你若是嫌弃,便将我杀了,从此两清。”从腰间拔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塞在他的手里,果真闭目等死。陈天识手足无措。辛英睁眼莞尔,笑道:“如此说来,你不推辞了?这就对了。”长袖飘飘,自归屋中。陈天识一手握匕,一手拈簪,瞬间万千头绪,不知从何感慨?——
当晚二男一女分房而睡,待第二日天明,辛英不辞而别。欧阳伯看尽人生沉沦,只愿留在当地,甘作一看林护屋之人。陈天识携带金簪入怀,将那柄锈匕揣在腰间,自往山外而去——
“霜天月照夜河明,客子思归别有情——
厌坐长宵愁欲死,忽闻邻女捣衣声——
声来断续因风至,夜久星低无暂止——
自从别国不相闻,今在他乡听相似——
不知彩杵重与轻,不悉青砧平不平——
遥怜体弱多香汗,预识更深劳玉腕——
为当欲救客衣单,为复先愁闺阁寒——
虽忘容仪难可问,不知遥意怨无端——
寄异土兮无新识,想同心兮长叹息——
此时独自闺中闻,此夜虽知明眸缩——
忆忆兮心已悬,重闻兮不可穿——
即将因梦寻声去,只为愁多不得眠。”——
渤海湾上,一艘大船,船首坐有一人,大声朗诵此诗,旋即赞道:“好诗,好诗,杨师泰一介将军,逞武夫之勇,尚有如此文采,妙哉,妙哉!”转身向身后一位少年望去,道:“这位将军,你可曾听说过?”——
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陈天识。原来他离别欧阳伯后,但逢行人,便问红叶峰痴恩亭所在,俱是无人知晓。待行至渤海之时,有那见识广博的,道:“红叶,便是枫叶了,天下枫叶最为出名者,莫过于大都香山之地。你何不去那里看看?”于是上船北上。因船费不足,便寻着一个船上的周财主替其打工,管吃管住,倒也衣食无虞。况且这财主又是个附庸风雅之人,偶尔沾得几首诗歌,无论好歹怎样,皆要拿出来炫耀一番,一路如此,倒也不寂寞——
陈天识摇头道:“未曾听闻。”周财主笑道:“你不学无术,自然不能知晓。此人于渤海文王大钦茂时,官任归德将军,善诗诵词。只是文不及太白杜甫,武不及彦章光弼,史书少有记载罢了。”——
二人谈笑风生,倒也其乐融融,却听见船后一阵咶噪,不觉诧异,方要过去探看,却见后面慌慌张张跑出一人,神情慌张,举目盈泪,叫道:“哪位英雄好汉救救我?”其后数丈,追来几个彪形大汉,喝道:“爷爷们公干,谁敢多管闲事。”——
众人只看热闹,见那女子虽是可怜,但后面追兵委实凶悍,皆不敢仗义援助,纷纷趋避一旁,让出了一条道路。周财主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怎敢肆意胡为,调戏良家妇女?”待打量清晰,顿时噤口不语,搬起椅子,径直往舱侧甲板挪去——
陈天识不及举步,被那女子牵住袍袖,苦苦哀求道:“这位公子,你救救我罢,若是不然,小女子走投无路,唯有投海自尽了。”陈天识大惊失色,劝道:“使不得,有话好说。”张开双臂,挡在女子身前——
那几个汉子见半路之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不禁怔然,旋即哈哈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不过是个瘦弱的小厮而已。”——
陈天识满脸通红,进退不得,咳嗽一声,道:“我虽然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却也绝不会欺负女人。”一个大汉怒道:“混帐东西,你说我们欺负女人吗?她偷了我们的东西,如今要捉将回去见官府,你敢阻拦?”陈天识心中咯登一下,惊疑不定:“她若是贼人,我可不好插手了。”——
那女子见他踌躇,窥破其心思,急道:“公子休要听他胡说。我,我是有夫之妇,却被他家主人看上,因其势大,抵逆不得,于是辞别丈夫,登上船来,欲归娘家避祸。孰料却被他们得了消息,派遣打手追踪而来。我藏匿于底舱舱房之中,今日委实憋闷不过,便出来透透气,不巧正被他们撞见,就苦苦逼迫,要抓我回去,供他主人淫乐享用。我,我是万死不从的。”有那汉子冷笑道:“万死不从?天底下的女子,若是被我家主人看上,又有谁能逃脱,你休要痴心妄想,能够脱身。”女子闻言,花容失色,摇摇欲坠——
陈天识啊呀一声,嚷道:“有夫之妇,怎可掠夺?你家主人真是无耻卑鄙之人。若说投海,不该是这位姐姐,当是他这好色无厌的登徒子才对。”——
那几个汉子大怒,骂道:“狗才,我家主子何等尊贵,岂容你在此胡说八道。”——
一人挼起袖子,便来揪他。陈天识反手捉住他的臂腕,朝肘弯一击,却是小擒拿的招式。那人险些受制,吃了一惊,咦道:“兔崽子,不想你还有点武艺。你还有什么招式,不妨一并使出,本大爷好好领教一番就是了。”双手如钩,扣住陈天识双腕,又有心给人难堪,鼓足气力箍勒——
陈天识强忍疼痛,一脚踹出,往那汉子腹部踢去,招式中归中矩,好不俗套。那汉子哈哈大笑,道:“都是些乡下把式。”松开陈天识手腕,猛然一拳当胸打来——
陈天识勉力招架,甚是吃力,心中却是暗暗叫苦,后悔当日在家之时,一味调皮,重文轻武,不肯在铜云斋随刘师父好好习武,以为若有一身的本领,前者不会在辛家庄受辱,此刻也不会被凶汉逼迫。不过数招,他被那汉子一个磕绊,顿时跌倒在地,方要爬起,又被那人一脚压住身体,冷笑道:“兔崽子,你这是自取其辱了。”——
陈天识暗道:“我受羞辱没有关系,这位姐姐若是落在你们的手中,所受耻辱何止千万倍?”焦急之下,腹中躁热难安,一股气息冲溢胸膛,几乎要将身体撕裂一般,却是先前毒性发作,双目血赤,大吼一声,一拳砸在汉子的腿上——
那大汉本是洋洋得意,猝不及防之下,腿上一阵巨痛袭来,不由颓然坐下,怪叫连连,道:“了不得,了不得,我的腿被他打折了。”同伴大惊,纷纷过来窥看,稍一触碰,那大汉便如杀猪一般嚎叫不已,莫说身上冷汗涔涔,便是脸上的鼻涕眼泪也流了一大把,绝非虚妄痛苦——
一个麻衣汉子怒道:“这小子,到底有些能耐。”与另外几人冲将上来,捉住胳膊腿脚,道:“他不识好歹,便扔下海中喂鱼。”陈天识拼命挣扎,但终究势单力薄,斗不过他许多人,渐渐被抬到船舷一侧,就要投海。却听得一人哼道:“几个大人打一个小孩子,羞也不羞?”从人群中出来一人,青袍冠巾,白须白眉,年岁约在七十左右。那些汉子怒道:“臭老头,你要是活的不耐烦了,便叫你与他一并作伴如何?”——
老者冷冷一笑,道:“此处多有鲨鱼出没,投海之后,情势怎样,你们可能知晓?”汉子哈哈大笑,道:“你果真老糊涂了,既然入得海中,上天无路,下地无门,自然是束手待毙,若非淹死,也会成为恶鲨口中的食物。假如不能如此,只是滚跌得一个落汤鸡而已,我们也不会将他投海了。”老者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你们所为,皆是故意取人性命么?却不知天理循环,善恶终有报的道理吗?”——
一个汉子走前几步,呸道:“只要我家主人当权,我就是王法,谁能干涉?你喋喋不休,实在让人烦恼,还是干脆一些,也送你到那海龙王家里罗嗦罢了。”言罢,伸手去捉老者肩膀。只闻得扑通一声,这汉子一个硕大的身躯蓦然飞出,跌入海内,初时还能呼救,稍时引来几条鲨鱼,一阵吞噬,便被分食殆尽。众人不曾看清老者怎样出手,见识得如此能耐,莫不心惊肉跳——
老者冷然道:“你们还要将他投下海么?”那几人彼此使将一个眼色,齐声道:“老神仙好本领,我们再也不敢了。”放下陈天识,缓缓向他走去,将近未近之时,突然一声呐喊,纷纷簇拥而上,将老者团团抱定,道:“你这老儿,伤了我金赤足兄弟,还不偿命来?”却如撼山一般,纹丝不动,不禁大骇——
老者哦道:“这般说来,你们都是金人么?果真如此,便是死了,也休要抱怨。”抬起一腿,将一人踢入海中;手臂一推,又有一人拿捏不住,尾随而去。便看二人惨叫救命,不多时,被群鲨吞噬,将海水染红了一片——
余者魂飞魄散,急不迭松手,慌忙往后退去,颤声道:“老头,你休要胡来,我们可是大金国当今圣上的贴身侍卫,若是敢动我们一根毫毛,必然诛你九族。”——
老者哼道:“若是寻常的金狗求饶,我倒也不必赶尽杀绝,若是完颜亮的走狗,此人暴虐凶残、好色成性,他周围之人为虎作伥,我却是万万不可放过的。”那几个汉子惊道:“你好大胆,怎敢直呼海陵王之名讳?”话音方落,便看老者哈哈一笑,如风似电地扑将过去,将他几人悉数抛入大海,回头看待众人,道:“这船上可曾有过完颜亮的走狗?”众人大声道:“船上都是好人,没有走狗。”——
陈天识体内如火如荼,不能应答。老者见其异状,遂搭脉诊治,咦道:“娃娃,你这病好生奇怪。”陈天识神志犹清,勉强答道:“老前辈,我这不是病,乃是中毒。”老者颔首道:“原来如此,我略通医道,但这毒理,却是丝毫不明了。”与那女子将其搀入舱中,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道:“此为青城派的三叶解毒丹,也不知用得用不得。”早有周财主奉上茶水,交由女子,伺候陈天识服下。此药倒也奇妙,不多时,便见他气血红润,呼吸均匀,这毒性渐渐被压了下去
第21章 若即若离恶佳人(壹)
——那女子不善言词,默默伺立一旁,听得老者唾骂金人南侵、烧杀掳掠不尽之时,眼中更有一丝惊慌。周财主大赞陈天识英勇,见他身体虚弱,自去后舱厨房,定做几个上好的菜肴。陈天识问起老者的来历,却是青城派长老、“白虹追日”之顾青山,不觉大为仰慕,料想他阅历丰厚,便问起红叶峰一事,孰料此老也是眉头紧蹙,摇头不知。陈天识暗暗生疑:“那不善婆婆莫非故意诳骗于我?世上山岳无数,其实根本没有红叶峰一地。”心中失望之极,却听顾青山一拍巴掌,道:“是了,莫非红叶峰,便是那里?”——
顾青山说道:“我昔日听闻师兄说过,当年武林之中有一绝顶高手,专门收留天下伤情失意之女子。但凡遇上负心之男人,轻者棍棒伺候,打上八十大板,再将衣服除去,悬在树上照耀示众;重者一剑贯心,当场便要亡魂。此人居住之地,便是什么红叶谷。莫非世人以讹传讹,却将一‘谷’,误作一‘峰’不成?”陈天识喜道:“前辈,此谷又在何处?”顾青山摇头叹道:“不省得。这位高手最后现踪江湖,却是在两年之前。当时铁掌帮帮主杨虎啸始乱终弃,因为欢喜一个粉头,听其唆掇,便将糟康妻子莫名休弃,恶名一时传播江湖,为黑白两道皆不齿。此事沸沸扬扬,后来被此高手知悉,便约他月圆之夜,在杭州西子湖畔决斗,讨要一个公道。杨虎啸虽然理亏,但他尚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体恤颜面,便携师弟‘毒砂掌’杨怀厄赴约。二人争斗情形怎样,除却杨怀厄亲眼所见,外人无从得知,只是第二日,杨帮主便横尸水面,浑身被水浸泡,浮肿不已,早已亡魂去命。那杨怀厄也是变得浑浑噩噩,口齿糊涂。若是再有人询问场中情景,他即刻便发疯癫之症,摔打呼喝,不可理喻。”陈天识啊的一声。顾青山瞥他一眼,道:“你知道那杨怀厄么?”陈天识道:“以前见过一面,的确有些怪异。”顾青山颔首道:“而从此以后,哪位高人便绝迹江湖,各处皆无所闻。”陈天识忖道:“想必这位高人本是女子,否则天下负心之人极多,有男有女,为何她只找男子的麻烦,却放任红杏出墙之妇?”——
当晚,顾青山自回舱中安歇。周财主本与陈天识合居一屋,大间归己,小间住他,但前番见其拔刀相助、侠义过人,心中好生佩服,便与船家商议,又要了一间套房,让陈天识搬去,便见锦被软衾,熏香罗帐,果真不同。那女子自言唤做麻姑,却始终不肯离去,恐陈天识毒性再发,无人照应,执意留下伺候。陈天识满脸羞臊,百般推诿。麻姑窥破得他的心思,扑哧笑道:“你看我是一介女子,多有不便么?”陈天识讪讪道:“姐姐只是长我几岁,还是,还是回去的好,若有人闲话,只怕伤害姐姐名节。”麻姑愕然,询问他的年纪,笑道:“莫看我只大你十岁,若是在我辽北老家,女孩儿成亲的早,只我这岁月,便是儿子,亦有你这般大了。”陈天识哭笑不得,道:“那姐姐睡里面的缎床,我睡外面的板铺好了。”见麻姑不肯,便正色道:“姐姐若是不肯答允我的条件,我也万难请姐姐留下。”麻姑见他颇为执拗,只好答应,道:“你还真是体恤女子,莫非江南男子,皆是如此细心恭敬么?”——
半夜之时,陈天识打坐调息,正是南毕远传授的睡觉法门,陡闻“叮当”数声,从窗外传来动静,轻而不脆,若行若现,不禁讶然。一眼瞥去,见麻姑沉睡正酣,面若桃花、颇为娇艳,也不敢惊醒她,便穿上布鞋,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将门带好。却听得过道之前、杳杳黑暗之中,又是一声轻响。陈天识狐疑不定,忖道:“莫非是贼人偷窃么?”伸手往腰间探去,蓦觉那柄锈匕却留在了屋内,未曾带来,于是顺手拎起旁边的一支门闩,小心翼翼地跟将了过去——
铃声若响,他便循声摸索,走开几步,悄无声息,一时不知所措,踌躇一间,铃声又响,便似故意引诱一般。陈天识来到甲板之上,夜风清凉,有微咸之味——
月色之下,铃声如魅,听来倒有几分诡异,任教陈天识如何胆大,也不觉有几分畏惧,忖道:“陆上之鬼我是不怕的,却不知这莽莽海潮之上,可会突然窜跳出什么怪物。”默默念诵佛经,皆是正道浩然、百鬼趋避躲闪之类。蓦然觉得一阵幽香传来,耳旁似有隐约风声,转头望去,却是一朵雪白的花瓣,自半空飘然落下,溅在自己肩上,不觉释然,莞尔自语道:“我心中不安,于是草木皆兵,便连小小的一片花朵,也能唬吓于了。”蓦然想起一念,闪过一个念头:“这里离海岸甚远,船上又不存泥土,花草树木皆不能栽种,如何会有这等物什?”思忖如是,双手紧握门闩,掌心之中,渐渐冷汗涔涔,水珠却将棒身都打湿了——
叮的一声,如丝弦弹拨,颇为分明。陈天识惊道:“是谁?肆意装神弄鬼,却不知我是降妖除魔的老祖宗吗?”如此说话,正是给自己壮胆。他话音方落,又有几片花瓣飘落,窥其方向,皆是由中舱之旁的桅杆传来。陈天识抬头望去,不禁啊呀一声,瞠目结舌,看见在那二道横木之上,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恍惚之间,衽袖飘飘,倒有几分莫名神韵,只是面目身形,俱是模糊不清。陈天识暗暗称奇,抱拳道:“这位姑娘,此刻已然三更,海风甚急,你便是有登高远眺之好,也该明日天明日朗之时,与船家商议之后,再攀上桅杆才是。”——
那女子幽幽叹道:“我并非是人,不过是鬼罢了。”陈天识闻言,心中反倒不在害怕,喃喃道:“你说自己是鬼,那必定不是鬼了。”嘻嘻一笑,似觉无礼,正色道:“姑娘,你便真是水鬼,也该遵守这船上的规矩才是,半夜摇铃,委实扰人清梦。”那女子哼道:“怪哉!我分明就是半空飞出的游魂,飘逸逍遥,如何在你的眼里,却成了湿漉漉、脏兮兮、邋遢无方、狼狈龌龊之水鬼。可见得人不读书,就不识清雅、难辨精致。”撒下几片花瓣,又道:“我这是招魂铃铛,不在晚上摇,难道还候到白昼不成?”似乎有意与他为难,又将手中的铃铛摇晃几下,甚响甚急。这般赌气,便连先前故意弄出的几分鬼气也荡然无存,如一个邻家小妹,任性使然——
陈天识暗暗好笑:“鬼若都似你的这般脾性,只怕地府难见惨淡阴冥,而如修罗界一般的跳躁跃动了。”朗声道:“阴仙说得也有道理。只是你摇铃也罢,却不该到处播撒花瓣,实在有碍整洁。”白衣女子受他揶揄,又羞又气,哼道:“鬼便是鬼了,什么阴仙?不过说你两句不读书罢了,却变得这般文绉绉的,实在叫人肉麻。我放下花瓣又怎样?一夜风吹,天明之时,你还能在甲板之上,寻得半点它们的影子?”陈天识困意浓浓,笑道:“是,是,我错了。不知姑娘高姓大名?”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你想知道我的姓名吗?我偏偏不告诉你。”陈天识不以为然,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敢打搅姑娘夜游拈花的雅兴,自去呼呼大睡,不理世间乾坤,就此告辞。”打个哈欠,往舱下走去——
第二日,麻姑早早起来,笑道:“小恩人睡得可好?”陈天识想起昨晚之事,甚觉有趣,道:“还好。”却看周财主急急跑来,道:“陈兄弟,舱上出大祸了,你速来看看。”陈天识愕然,心中好奇,也顾不得早饭,便与他一路小跑而去,见甲板之上,众人蜂拥推搡,指指点点,或有惊疑,或有揶揄,神情种种,不足而一,但目光所指,皆是中舱方向。陈天识陡然一惊,以为莫不是昨夜“女鬼”作恶,抬头看去,却是哭笑不得,见那白衣女子先前说站之地,绑缚着一个男子,上身赤膊,双手倒剪,口中塞着一个核桃,支吾啊呀,说不得一句话来。胸前挂着一条纸符,书道“我要偷”三字,甚是真切。众人咦道:“这写话儿,如何只写一半?他要偷什么?”议论纷纷。有人笑道:“你看他衣裳褪尽,只穿一条裤子,自然是偷人了。”言罢,清风吹过,将那纸符掀转一面,赫然“翠胭脂”。众人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偷盗迅示,要得什么翠胭脂?”顾青山飞身而起,落在桅杆之上,将那人口中的核桃取出,解了绳子,带他跳下——
那人惊魂未定,喃喃道:“我可活着,我可活着?”待船夫端来茶水,喂他服下,此人心神稍安,破口骂道:“他奶奶的,这船上有鬼了不成?老子起来小解,撒到一半,被人从背后放倒,醒来之时,便在这桅杆之上,偏偏口中又被堵塞了硬梆梆的东西,不能言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众人啧啧称奇,道:“此人好本领!”却听一人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好不伤心。众人惊问缘故,他道:“我便是翠胭脂的主人。此物参与苏州绣云轩,乃是稀世珍品,如今被贼人盯上,那可如何是好?”有人叹道:“好歹要找出这个贼人。”众人道:“不错,这茫茫大海,无边无际,他既然不是天上的飞鸟,藏匿云端,必定还在这船上才是。”
第22章 若即若离恶佳人(贰)
——如此大船,若将底舱计算在内,上下共有三层。一人道:“只是那贼人长得什么模样?你我大家皆未曾见识,怎能识别?”又有一人道:“不错,而且此刻没有失物旁落。既然寻不得赃物,纵然将此船搜得一个底朝天,也一样不能做贼。”周财主脸色一变,道:“不好,我们都出来看热闹,房中正是空虚,若是贼人趁机偷盗,岂非糟糕之极?”此言一出,好似往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掀起轩然大波。众人皆道:“不错,不错,快块回去查看。”纷纷往各自房屋奔去,莫不惊慌失措,稍时便听得有人号啕大哭,叫道:“这是哪一个天杀的,将我荷包偷去,却是一文也不曾留下。”后面有人道:“你哭什么?荷包不是系在你的腰后吗?”那人依言摸索,果真如此,不觉羞愧难当,喃喃道:“我只顾看待桌椅厨柜,偏偏忘了自己早已将之随身携带。”众人哈哈大笑。出此消笑话,各人检视更为仔细,皆是物什完好,并无东西丢弃——
白日无恙,待到了夜间,陈天识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受麻姑伺候,说道:“今日我还与周大哥同睡一室,姐姐若还体衅小弟,便休要为难于我,且自己安居这卧室,将门户掩好。”麻姑无奈,笑道:“如此便托弟弟之福,竟随得如此上好的房间。”陈天识道:“我站着能睡,坐着也能随,这般好床,实在是浪费了,正合姐姐使用才是。”周财主颇为好奇,道:“站着也能睡么?兄弟你站来我看。”顾青山眼光一闪,抚须道:“能睡的,只是你没有耐心,这法子不好学习。”又说道精神尚好,不能歇息,便提了一壶茶水,也到周财主房中闲聊。三人高谈阔论,什么奇风异俗、江湖纷争,种种故事,皆是兴致昂然,更无睡意。麻姑犹然担心陈天识毒发,搬张板凳凑合过来,说起辽北雪漠、苍莽风景——
二更之时,各人自去安歇。周财主要去小解,却多时不能回来。陈天识咦道:“舱道狭窄黝黑,莫非走错了房间不成?”便无寻他。茅房之内空空荡荡,并无一人。陈天识灵光一闪,蓦然想起一个念头,不由大惊失色,慌忙往舱外甲板跑去,果然见得中舱之旁,一个蒙面的白衣女子一手挎篮,一手执刀,胁迫周财主脱将身上的衣服。周财主又急又慌,骇然不已,反抗不得,只好哭丧着脸将长袍除去,递于白衣女子。那女子哼道:“臭男人的衣物,也是臭烘烘的,给我作甚。”一脚踢开,喝道:“将裤子也脱了。”周财主大惊失色,勉强按捺心神,颤声道:“姑娘,昨日将人缚于桅杆之上,口中塞将核桃之人,莫非是你?”——
白衣女子哼道:“是我怎样?依凭你的这些本事,难不还还要为他报仇么?”周财主连道不敢,哀求道:“昨夜他只脱了上身,裤子却不曾动得,我是好人,你就饶了我吧?”白衣女子长刀一摆,道:“你若不脱,便取你性命。”寒碜碜的刀光雪白如银,只唬得周财主心惊肉跳,无可奈何,便除去长裤,却将里面贴身的内裤也降下几寸。女子急道:“你这是作甚?还不拉上?正是羞煞人也。”周财主大喜,慌忙将裤子拉上,却听她骂道:“真是昏噩不堪,我只叫你将内…内裤穿上,那外面的裤子,还,还是要褪下的。”周财主脸色苍白,叹道:“姑娘这是要我无脸见人了。”——
陈天识再也按捺不得,怒道:“无耻女子,怎敢对男子掠色?还不快快罢手。”拔足便奔跑过来。那女子嘻嘻一笑,道:“女子劫男,那也是异性相吸,你与我抢夺,莫非有断袖之僻不成。”陈天识大怒。所谓断袖之癖,却是当年西汉哀帝丑恶之事,因男子董贤,俊俏无比,颜色更胜六宫粉黛还要漂亮,且“性柔和”、“善为媚”,遂极其宠爱,从此同车而乘,同榻而眠。一次午睡,董贤枕着哀帝的袖子便睡着了。哀帝想起身,却又不忍惊醒于他,随手拔剑,割断了衣袖。如此同性之恋,委实颠沛伦理,有逆纲常大德——
陈天识怒道:“你休要胡说八道。”却看她将周财主推开,揶揄道:“他要你,我便不要你了。”周财主惊魂未定,道:“陈兄弟,我去追贼,我先回房中安歇。”转身往舱口跑去。女子道:“你的衣服不要了么?”踢出一脚,便看外袍往他罩去,不慎裹住腿脚,顿时磕绊得一个筋斗。陈天识喝道:“你究竟是谁?”女子嘻嘻笑道:“我偏不告诉你。”突然拔足就逃。陈天识哪里肯舍,提起木棒追赶——
白衣女子步伐不快,却甚是怪异,每每陈天识伸手便要捉住她时,却如触风探雾一般,只见她轻轻一闪,便闪了出去。陈天识暗暗惊奇。白衣女子窥破得他的心思,笑道:“你如此费力,穷追不舍,便以为自己能够逮住我么?委实自不量力了。”陈天识闻言,又气又急,脚步渐渐加快,目光所注,不知不觉往她脚上看去。初时迷迷糊糊,不能分辨清晰,渐渐似乎看出些端倪,不知不觉之间,暗生模仿之意,却左脚磕绊上右脚,一时拿捏不住,扑通跌倒在地上。白衣女子微微愕然,继而扑哧一笑,转身回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位大侠,我若是将你擒获,也剥去衣裤,束缚于口顶桅杆之上,那岂非大妙?”——
陈天识怔然,眼睛一转,双臂抱肩,呸道:“那又怎样?我本坦荡而来,一丝不挂,你若是欢喜看我赤条条的白肤凝脂,我索性在此宽衣解带,饱你眼福就是了。”深吸一气,果真要褪却衣裳,反倒有几分无赖之气。白衣女子不觉愕然,见他作势提拉裤摆,忽然张开双臂抱来,遂扭转身子,勘堪避过,笑道:“好不要脸识羞、遮没脸皮的一个呆子,你一心曝露,我还不爱看呢!”陈天识一跃而起,尚去追她,不过数步,扑嗵又倒。白衣女子忍俊不住,笑道:“你要学我的身法吗?有此念头,若非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之武学奇才,便是狂妄自大、无知无畏的狂妄浑人。方才我探你骨骼,绝非骨骼轻奇、天资极慧的不世大才,还是省省心思、安分守己才是。”陈天识满脸通红,喃喃道:“你那身法有什么好?谁要学了?”趁她说话不备,双臂用力一撑,飞身而起。白衣女子咦道:“你还要捉我么?也罢,此刻夜色清凉,月朗星稀,正好追逐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