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庭花举步走了过来,近得她跟前半丈之际,挼起衽袖掂拭嘴角,咂巴有声,果真是一副便要轻薄调戏的模样——
辛英胸中羞恼异常,隐忍不发,依旧笑盈盈的可人娇媚,迎面踱步过去,身段袅袅若烟,双眸含情惬意,正要投怀送抱。两人相隔不到二尺,辛英见对方笑嘻嘻地伸臂压掌,便来抚摸自己肩头,几贴肌肤,心中大喜,暗道:“色胆包天,智昏神迷,岂能落好?”突然猱身逼近,左手曲肘抓上,五指如钩,捉捏他右手腕脉要害,另外一手骈指直直击出,点向柳庭花心口处“膻中”穴道——
这一下变出不意,换作旁人,万难躲避,便要陷了她美人计的大亏,孰料柳庭花早有防备,不慌不忙,双足一弹,已然轻飘飘地往後纵出一丈余远,笑吗道:“好一朵带刺的鲜花,少爷我惹你不得,就此去也。”言罢,转身就跑,不过几步,他又回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如玉般的编贝皓齿,大声道:“你使奸诈,我也不会教你得好。我这便即去告诉那华宝和尚,说有恶人来夺女娃子,让他快些躲藏起来。”王萍急道:“臭小子,老娘可没有招你惹你,你莫要坏了我的买卖。”早见辛英拔足追了过去,急忙提步跟随——
杨不识追到辛英旁侧,心中暗道:“华宝上人吗?这法号听来颇为熟忒。”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唉呀一声,几乎叫道:“难道是他?”辛英觑他半目,扭头盯牢前面奔逃的柳庭花,不敢分神松懈,见他蹦蹦跳跳,小巧腾挪,愈发觉得实在故意挑逗,忿忿之余,足下加力,顿时迅捷疾猛,速同行风——
他几人来到村内,见周围屋舍虽然算不得破败,却也僻静荒芜,除却几只鸡鸭犬豕满地乱窜,翻篱扒笆,竟然不见一个人影。从阡陌乡道穿越,见两旁尚有红花绿草,土垒坛敛,显是曾经被人拾掇过。数间草院之中,可见乡民庄户乘凉纳风的木桌竹椅、藤几蔓床,各自堆放十分整齐,绝无凌乱散迭,且钉牢契紧,都是能用的物事。杨不识目力极好,虽与辛英、王萍一并追赶着柳庭花,步履甚急,但行色匆匆之下,左右环顾扫瞥,便已瞧得上面沾惹得一层厚厚灰尘,想必主人从容离去,出走已久,心中不觉大为好奇,也不知这村庄出了什么要事,却连一个村农也看不见。柳庭花转过一个黄花挑翠、红花欲出的篱笆拐角,前面就是一间小院,听他嘻嘻一笑,纵身跳了进去——
杨不识与辛英对望一眼,相顾会意,也跟着跳了进去。王萍也识轻功,但生性懒惰,嚷嚷道:“边上门户大开,何必跳墙费力,径直走进去不就是了么?”见旁边柴扉双扇分开,无锁无绊。旁边两根竹楣上,贴着一副崭新的对联,一边书道:“佛家大开方便之门。”另外一根竹楣写着:“空门广运慈悲舟楫。”却无横幅。王萍哼道:“断缺横幅,便是补上,想必无非就是‘普渡众生’或‘六大皆空’、‘六根清净’云云。那三人翻梁窜墙,炫耀武功,却偏偏不肯走你这方便之门,上你那慈悲舟楫呢。”大步走了进去——
二人双足甫一落地,便觉得数道凌厉劲风袭来,不由大惊失色。辛英躲闪不及,早被杨不识侧身探臂,轻轻揽著她的腰肢,磕绊足踝,“扑嗵”跌倒在地。王萍距离极远,入门不过半步,眼见不妙,急忙拉住旁边竹楣,闪身躲在其后,听得“叮叮当当”几响,若有什么物事扎在楣柱上,却是几根竹箭,不由破口骂道:“原来这就是与人方便的慈悲舟楫么?话说得好听,却比阎王爷的鬼门关还要凶险些,若非老娘小心,这条性命便冤枉在此断丧了。”——
杨不识与辛英搂抱一团,滚到一隅,便在此时,听得屋梁上有人笑道:“这哪里是萍水相逢,分明大有文章。”正是柳庭花揶揄。杨不识甚是羞臊,便欲爬起身来,方才起腰,不及挺拔身体,又是几道风声刺出,径直扎往自己面门、咽喉各处要害,不觉骇然,复弯膝矮身躲避。那辛英不知,正自爬起,眼看得杨不识仓皇扑下,手臂不能支撑,两人又面贴面、胸贴胸地勾于一处——
王萍不敢进来,叫道:“如今风化果真不同,我是勾死人的恶医姑,你们却是勾活人的俊郎美妾,堪堪羡慕死人也。”柳庭花哈哈大笑,道:“我却不羡慕他们。”爬在屋顶之上,朝下面叫道:“莫要施展机括了,他们不是坏人。”便听得里面有人咦道:“我看他们追赶你甚紧,以为绝非善类,是以才放了这些竹箭。”另外一人沉声叹道:“我眼毒未消,全靠你待目窥看、伺机守御,你该仔细些才对。”——
先前那人哼道:“这只怪屋顶之人误导,与我不相干的。”柳庭花笑道:“是,是,是我的不好。”一个纵跳翻出院墙之外,转瞬不见了踪迹。辛英听得屋内声音,又惊又喜,心神荡漾,哪里还肯去追他?急忙推开杨不识,颤声道:“里面的是辛芙吗?我,我是辛英呀。”——
杨不识早已避开一侧,听辛英陡出此言,愕然一怔。便在此时,听得“嘎吱”一响,小屋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一个小女童飞奔而出,双臂舞动,叫道:“是姊姊吗?是姊姊吗?”一头扎入辛英怀中。辛英半哭半嗔,骂道:“你这死丫头,这一年多到哪里去了?几乎把我给骇死了。”两人想抱恸哭,正是姊妹重逢,喜极而泣。杨不识见之,未免唏嘘,大替她二人高兴
第280章 旌旗猎猎北风来(伍)
——王萍迈入院中,笑道:“好,好,姊妹重逢,可喜可贺,我做成了这笔买卖,你们不会耍赖吧?”辛芙趴于辛英怀中,听得她说话,抬起头来,忽然小脸嗔恚,骂道:“原来是你这胖恶妇!姊姊,你与她做了什么买卖,此人刁钻得紧,怕你是要吃亏的。”——
辛英奇道:“你认识她么?”辛芙小嘴一噘,点头道:“何止是认识她?我依照和尚的吩咐,在周围山上采集了数十味草药,其中珍稀难觅者,也有七八味,本尽数分门别类藏于筐内,就放在墙角处。这人甚不要脸,半夜三更跑来偷药,被我与和尚发觉,羞恼之余,与和尚打了起来,还将和尚的眼睛用毒药给迷瞎了。”——
王萍扁扁嘴,呸道:“小蹄子胡说八道,这草药野生野长,大宋官府也不曾说道它们俱是你的吧?便是你的,我借些来用,也是为了救人,这般善举好事,与佛门慈悲广度、努力救人的道理不是正相合么?里面的和尚不分青红皂白,听你肆意唆掇,拖着病怏怏的一个身子,也来赶我搏斗,真真是岂有此理!我迷瞎了他的眼睛,那也是他的报应,却怪不得我的。”忽然摇头,道:“不对,不对,被你这小蹄子三言五语地缠绕,我几乎上当,反倒陷没自己是个大恶人了。我不过是迷了他的眼睛,奈曾真瞎,用些清热散毒的草药煎熬,冷却之后仔细洗眼,过得十数日,自然能够得复光明、目力若初。”言罢,蓦然眨巴眼睛,拍拍巴掌,“啪啪”击敲有声,顿足道:“呸呸!我当真是被你绕糊涂了。老娘号称‘勾死人恶医’,本来就是恶人,便是把老和尚眼睛弄瞎了,那又能怎样呢?”——
辛英眼睛一瞪,小手叉腰,骂道:“老太婆子,莫怪你嫁不出去,谁要是娶了你,那可比养了一只母老虎还要凶恶百倍,活该你打一辈子光棍。”扭头对辛芙道:“姊姊,休与这老姑娘老太婆做买卖,无论先前答允了什么,一概不人才是。”王萍气得脸色铁青,挼起袖子来拧她耳朵。辛英惊呼一声,嘻嘻一笑,转身逃进屋内。王萍骂道:“逃,逃,你有和尚撑腰,老娘就怕了你么?”跟着追了进去——
杨不识与辛英颇为错愕,面面相顾,一时不知所以,却听得里面“轰”的一声响,王萍跌跌撞撞地背着身子退了出来,足跟不慎被低矮门槛磕绊,拿捏稳定不得,“扑嗵”摔倒在地。辛芙笑道:“恶妇人,看你凶巴巴的,我也不是好惹的。”王萍一手撑地,一手按住屁股,叫道:“和尚不守清规,自恃掌力浑厚,欺负我这一妇道人家,羞也不羞?”忽然“啊呀”一声,惊道:“小蹄子,你好--”不久说完,身子底下地板松动,一个方方正正的弹板崩跃而起,力道甚大,便见王萍偌大肥硕的身体竟被推出屋外。幸赖她惊惶之下,早有防备,猛然吸气,于半空紊定平衡,飘然落下。双足甫一沾地,余势不得尽消,依旧回退几步,虽然称不得从容优雅,却也不似先前那般狼狈不堪——
杨不识暗暗惊疑,不想此地四面八方,皆是奇异机括。辛芙将窗格子推开,探出半个脑袋,嘻嘻笑道:“如何?这一回的苦头不是折在大和尚手里,却吃了本女侠的亏吧?”——
听得一声叹息,一个光溜溜的头颅从辛芙背後闪出,侧显大半个身子,双手合十,口宣“阿弥陀佛”,道:“女施主好自为之,且自珍重才是。你若是真有向善救人之心,便是真取去一些草药其实无妨,慈悲救人,替我佛做个普渡众生的女菩萨,乃是极好之事,怕只怕你用心不纯,挟恩索报。”杨不识后面瞧得真切,见此人一身黑袍,眉须半白,华夹乌玄,三分淡然之外,却难掩七分的精神,正是去岁在乌禄行营之中瞧见的幕僚和尚华宝上人。他与这和尚虽然见过一面,但彼此不能相识,更莫提切什么交情厚契,因此默然无语,也不敢唐突与他招呼,却悄悄对辛英道:“昔日我见他与济南侯乌禄交谈,也不知他出家之前,是金人还是宋人?”——
辛英闻言,心念一动,把目仔仔细细朝窗内瞧去,见辛芙之后,和尚素严端庄,双目紧闭,双手拈推佛珠,也不知辛芙回身低低地与他说了什么,和尚连连摇头,忽然莞尔一笑。她曾听得完颜亮说过,他自弑杀金熙宗以来,翦羽削毛,血刃文武诸旧,太祖一脉皇族几乎怠尽,生平唯余大患,仅存那山东济南王乌禄,但因此人执掌重兵,麾下猛将如云,带甲精兵铁骑十数万众,骁勇异常,因此投鼠忌器,再三思虑,遂不敢贸然下手,只是觅了一个籍口,贬谪其爵位,唤为一等公济南侯,然乌禄盘据山东日久,甚得军心,实力兵权根基牢固,一时竟无法削夺。那乌禄情知不妙,便隔三岔五往朝中送些奇珍异宝,又从青楼妓院之中收罗些绝色美姬、娇媚红颜,挑最好者奉于皇帝,供其好色贪淫之兴,余下的便分之贿赂朝中宠臣,以为保全安身的应付善策——
她听完颜亮冷笑道:“乌禄装昏作哑,讨我欢心,偏偏我却不是个昏庸无用的君王,早看出他并非似汉蜀后主刘禅那般的人物,被司马昭问及之时,欢欣道什么‘此处安乐,不思蜀’云云,嘿嘿!他的野心其实不小哩,说不得就想替熙宗报仇,觊觎我这屁股下面的九五尊位。他日夜招朋唤友,先与济南府食客豪杰贪杯欢色、飞鹰走马、纸醉金迷,我初时几乎也被他骗了,后来听说他酒色伤身,结果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登时弃酒戒色,转习换好,倒与身边的和尚谈经说法,欲修身养性,早日成佛。我好奇之下,悄悄遣人打听,方知晓他那身边的那位和尚,乃是江湖的一流高手,武功高强,兼备广谋深智,绝非等闲人物。我始知险些被这乌禄蒙蔽欺瞒,他与和尚哪里是讲*佛,讽经诵文是假,暗地里与他图谋不轨,欲对我不利才是真呢。”——
他虽然看得真切,终究忌惮乌禄于军中可谓威德厚重,不敢戕杀屠戮,思来想去,便将之调往上京。上京乃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立国开基之地,完颜亮迁都之后,上京空虚,民财不旺,料想乌禄在哪里穷襟缩肘,便真有反心,也断难成事。辛英暗道:“想必他说的和尚,就是这位华宝上人了?”——
王萍大怒,羞窘之下,知晓自己绝非是华宝上人的对手,且小院屋中,机括重重,实在不敢鲁莽冲撞。她不见柳庭花的踪影,先前听之口气,与屋内老少僧俗似友非敌,暗道:“此人武功鞭法匪夷所思,颇为高强,若是他与这和尚、小丫头一并捉弄我,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呢。”甩开双袖拍打身上的灰尘,笑道:“这买卖做与不做,是大人的事情,哪里听由你这小丫头做主啊?我这里有一枚‘清目丹’,化在水中,清洗眼睛,过得片刻,便即恢复如初,你们要与不要。”——
辛芙哼道:“我姊姊与你做生意,她如何就听不得我的提议咧?什么解药,什么‘清目丹’,不要,不要。”华宝上人叹道:“你不知我的辛苦,这解药怎能不要,要的,要的,从此恩怨两消。”辛芙吐出舌头,扮作鬼脸,嘻嘻笑道:“原来和尚也是怕死的。”说话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朝着杨不识上下打量,蓦然想起旧事,不禁大为错愕,咦道:“怪哉,怪哉,姊姊,你如何会与他走在了一起?莫不是你与他已然--,哎呀呀,不好,不好,你要是一味从他顺他,忘了我妹妹,那这买卖我却是拦阻不得的了。”辛英哭笑不得,喝道:“你胡说些什么呀?”杨不识也是尴尬无比,满脸通红。王萍急道:“你们若要谈聊家常,来日方长,也不急于此片刻屑。姊妹既然得以团聚,还请小相公与我回转取棺,从此交易两讫,互无欠赊。”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方要说话,听得外面啸声呼哨。辛芙与华宝上人脸色陡变——
一条人影从篱笆外方翻跃跳出,一手扯住杨不识,一手拉着辛英,喝道:“美人儿,一群大恶人来了,若想活命,快些进屋去。”两人面面相觑,尚不及反应,被他拉扯过去,疾往屋内狂奔。柳庭花扭头道:“胖妇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既然沾上了这小院的泥土,怕要脱身也难,还不进来么?”王萍大惊失色,暗道此人武功这般高强,想必后面的追赶之人必定是厉害无比,急忙拔步追赶。辛芙待辛英、柳庭花、杨不识三人进来,双手把门,喝道:“你给不给解药。”——
王萍冷笑道:“给你,给你,先前便说过了,岂能言而无信呢?”后面这句话却是说于杨不识与辛英听的,把掌中纸包塞入辛芙小手,抢步入了门槛,反手把木门掩上。柳庭花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从墙角寻了一根短竿挑了,绑缚结实,挂在窗上。“呼呼呼”几响,十余人影闯入外院,其中一人手臂一抬,打出几枚金钱镖,径自飞向左近水缸旁的篱笆墙,“嘣”的一声,一根弦线应声而断。其余诸人大声喝彩,笑道:“翁香主好眼力,好手法。”辛芙瞅得真切,不由愁眉苦脸,叹道:“不好,这一处机括被他破了。”
第281章 围篝餐饮屋内困(壹)
——当中一人鼠目獐眉,形容称不得十分猥琐,却也有七分的苟邋,眼睛黑少白多,滴溜溜犹自转悠不停,不住地四下打量衡顾,忽然叹道:“哎呀呀,这里四面皆是机括,稍有不慎,便即触动,你我还是退到院外为妙。涉险围困,乃守株待狼,诚不足于取也。”——
旁边一个高大的汉子哈哈大笑,说道:“我只听说过什么守株待兔,却不曾听说过有‘守株待狼’,夏侯兄弟,你也忒也杜撰典故、歧导视听了。”后面一人中等身材,背上左右各负一枚长柄莲花状的兵刃,唤不得名称,其精神萎顿,但双眼不掩炯然之色,偶尔朝小屋窗格斜睨过来,若似垂柳点水,风过稍拂,虽不过轻轻一瞥,却精光湛湛,摄人心魄,瞧得辛英与王萍心中登时俱是一惊,暗道此人内力浑厚,绝非泛泛之辈,听他道:“机括怕什么?若是那止戈牌未曾挂出,我等兄弟大可将之一一破去,如此拙劣布置、粗糙安排,料想除之也不甚难。里面既然挂出了此牌,咱们反倒省些气力,不用劳心费神,只在这里坐着好了。”言罢,从袖中摸出一块布帕,抖开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哈欠连连——
夏侯汉子笑道:“周兄莫不是昨夜又去了哪里风流,以一敌数,百战不殆罢?好辛苦,好厉害。”却看一个中年书生摇头哼道:“这便是所谓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周大嫂稍旦没有出来监管他,这周三竹便即顿显风流本性,处处留情。”——
周三竹不以为然,张口又是一个哈欠,道:“你说话何必文绉绉的,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只说我是狗改不了吃屎罢了。不过我处处采花、时时折柳,多半逢场作戏而已,可没有什么精气神去到处留情存爱。”中年书生转过身去,不理不睬,从腰间悬剑旁摘下一物,展舒支开,是个小小折叠的竹凳,颇见小巧精致之功,又从怀中取出一本书来,安坐观书,神情悠闲——
辛英见外面十余人或坐或立,形态奇异,倒似并非武林高手,不过一般闲来无事的市井游民聚此咶噪闲聊,奇道:“妹妹,这些都是什么人呀,稀奇古怪的。”——
辛芙嘴角一翘,哼道:“我也不知晓,反正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这村子里的居民,都被他们给轰赶了出去,言道若想活命,便出去避祸半月呢。你看这好好的一座村子,本是山清水秀,渔耕樵读,往来鼎沸,此刻却变得荒僻无比、冷冷清清,只余下我与大和尚一家。”华宝上人苦笑道:“他们虽给了各户各家分发了一些银两,但水利无修、农田芜菁,蛛丝结梁、灰垢蓬窗,说来也是受了我二人的连累,善哉,善哉。”杨不识方始恍然大悟。辛芙哼道:“大和尚又胡乱说话了,既然看出重重不好,如何称得‘善哉’二字,莫非这两个字是万金油,哪里都能抹的?”双手叉腰,气鼓鼓道:“这帮大恶人说我不敢引动机括,小觑我的布置本领,真是气死我了。哼!我只要把绿绳子轻轻一拉,四面八方,万箭齐发,绿依依小尖竹窜风破雾,杀神灭鬼,他们武功再高,想要不死也难。”果真伸手朝窗格边的一根细绳索捉去。王萍眼明手快,急忙一把抓住她的小手腕,呸道:“你当真是糊涂了,敌不动,我不动,哪里敢先去招祸?”——
辛芙挣脱她手,扭身蹬蹬蹬走了回去,在椅子上坐下,忽然想起一事,惊道:“不好,屋内无水,怎能溶化药物替大和尚洗眼呢?”水井正在屋外,石台上坐着一个抱刀的凶悍汉子——
华宝上人微微一叹,无可奈何——
王萍瞧待竹杆铜牌,向柳庭花问道:“它唤做止戈牌么,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外面这些人看见此牌,都不敢进来呢?实在教人好生奇怪。”——
柳庭花笑道:“我偏不告诉你。”王萍气道:“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咧,却有什么了不起的。”——
却听得窗外一个面色饥黄的汉子笑道:“他不说于你听,我心好,我说于你就是了。”柳庭花噘噘嘴,哼道:“你若是好管闲事,多嘴多舌,便说就是了。”那汉子不以为忤,依旧摇头晃脑,笑道:“我绰号就是‘多管闲事’,你不是不晓得。里面的肥胖丑妇听真了,他悬在竹杆上的这块铜牌,其实大有来历,说将出来,你莫要骇怕。”王萍听他口无遮拦,唤自己什么‘肥胖丑妇’,心中立时恚怒不已,就要发作喝骂,转念一想,遂隐忍不发,冷笑道:“我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不过一块小小的铜牌罢了,有什么好骇怕的?”那‘多管闲事’点头道:“只瞧你这体裁身量,便知其中若非草包旧糠,便是黄金阅历,倒是我先前误言了。罢了,罢了,再要饶舌,只气得你愈发难受,我是好人,便与你说叨说叨它的出处。”王萍怪笑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他,却竖起耳朵,仔细倾闻——
汉子又道:“这铜牌材质一般,说不得极好,也称不上极差,但却是红日贼教的免战令牌,堪能大用避祸。昔日银月教从红日教脱离出来,相互从此仇深似海,水火不容,但顾念毕竟是同源而出、共脉之本,便铸造了六面铜牌,红日教留下三面,银月教得三面,约定凡见此牌,双方免战。一牌用得一次,便成废弃,不能再度使用。六面牌后,镌刻龙、虎、狮、豹、熊、犀六兽,以为标志区别。”杨不识往牌后瞧去,见其背面的痕迹皆被竹杆遮掩,难以辨认——
柳庭花见他疑惑,嘻嘻一笑,道:“这是豹牌,悬于窗上,他们便不敢进来。不过过得一日一夜,此牌效力便即告磬,那时侯可要凭靠咱们的真本领与他们相斗,死里求生了。”——
辛英问道:“你是红日教人,还是银月教人?”她觉辛芙与他若是相识,说道这话时,一双眼睛却往她探去。辛芙摇头,示意自己并无知晓此人的身份。柳庭花笑道:“你看他们的脚靴上,都锈有一弯红日呢。”辛英恍然大悟,道:“这般说来,你是银月教之人?”她知悉红日教与银月教分据中原、西域,相互争斗,对峙燎燎,可谓经岁久远,心中大是纳闷:“他两派相执苦斗,杀来杀去的,其实与我姊妹何干,却莫名奇妙被扯进了纠纷之内,难以脱身。”转念一想:“怪哉,看这院中的机括,分明是芙妹早有准备,想必就是了为了应付院中群豪所用,她一个小小女孩儿,怎么会跟红日教结下仇怨呢?”见华宝上人合十诵佛,垂衲叠袖,柳庭花嘻皮笑脸,甚不正经,灵光一闪,登时有了报怨:“是了,定然是这两个人得罪了红日教,却把我妹妹拉上,好不奸诈恶毒呢。只是,只是一年余不见,她从哪里习来这些机括布置的本领呢?倒不失为防御保命的好本领。”她胡思乱想、横加揣测,心中疑窦丛生,一时明亮如镜,一时糊涂昏沉,痴痴迷迷,几分呆愕,被柳庭花瞥在眼里,扑哧一笑,道:“他们将红日锈于靴上,不是因为忠心红日,以表赤诚,乃是恨极了红日圣教,因此将之锈于足下,步步踩踏。”杨不识啊的一身,说道:“原来他们是银月教之人,你反是红日教的兄弟。”柳庭花笑道:“你唤我兄弟么?”眼睛滴溜溜一转,又道:“是呀,我看你背上的剑蕙,那精美小玉,也是我教之物,不过此物乃是一双,另外一只,想必你是送于哪一位心上人了吗?”目光含笑,若有几分促狭——
杨不识面上一红,并无应他,陡然想起罗琴,胸口砰然,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甜蜜,听得华宝上人口中佛号,不觉慨然,心想:“我也来念‘阿弥陀佛’,只盼佛祖慈悲垂悯,能够保佑琴儿无恙无碍。”辛芙神情诧异,看看他那剑上衔配的玉饰,又绕着辛英转了半圈,上上下下打量。王萍脸色遽变,顿足道:“你既然是红日教中人,被银月教追杀,便该独自逃脱遁匿,奈何归来此地,却把我等无辜也给莫名牵涉陷没了?”言罢,双臂环保,肥胖身子扭来扭去,喃喃道:“幸赖师妹不曾跟来,否则岂非自投罗网,哪里能落得什么好处呢?”——
柳庭花被她责怪,不慌不忙,手指辛芙,道:“我一人逃跑其实不难,只不过她与银月教有怨--”话未说完,轻轻咳嗽一声,旋指白石上人,叹道:“大和尚不脱俗务,四处奔波,结果也与银月诸人结仇,容纳不得。两人身处险境,堪堪教人忧虑。我又是热心肠的好人,却不比外面那面黄肌瘦、寿不永年的假好人,于是匆匆回来报讯示警。”话音甫落,听得外面冷笑连连、怪狞阴森,那汉子听柳庭花言语未免刁钻刻薄,遂忍耐不得,鼻子重重一嗤,厉声哼道:“到底是谁寿不永年、要作个短命的冤鬼?过了今日,明天便即可见分晓。”
第282章 围篝餐饮屋内困(贰)
——此时红轮渐渐西堕,孤鸟过时,苍际辽阔,落霞凝成一片明亮,映照之下,远处群山更是青冉冉低矮衔接。微风拂过,淡云缭绕,光影摇动,不遮昏沉。小院背後一片竹林,碧沉沉若有鸟鸣,正是铩羽归巢时节,竹林外空锋高远,隐约独猿啼。那十数人笑道:“这是用晚饭的时候了。”便在地上刨坑搭灶,也不知从哪里架来整只洗剥干净的三只全羊,分作三堆篝火,便在院中烧烤起来。银月教昔日为红日教脱出,逼迫之下,远遁西域,这烤羊饭食之功最是拿手,火光燎燎之间,又不住有人往上刷泼调料香酱,愈发显得红嫩诱人。阵阵香气偷过窗口传入小屋,数人直吞唾沫,好不垂涎。华宝上人叹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扭过身去,不为所动。辛英腹中饥饿,问道:“妹妹,这里可有粮食?”辛芙愁眉苦脸,叹道:“天气炎热,肉食易坏,因此只备得一些素食。”走到墙角,端来一个盆子,盆上罩着一层纱盖,揭开来看,里面盛着二寸清水,上面飘着油花,中间一个大碗,放着十余个馒头——
辛英叹道:“便是粗糙,好歹却能充饥。”自己拿了一个,又替杨不识捏了一个。辛芙愕然,旋即微微一笑,瞅瞅杨不识剑上的玉坠子,又往她姊姊身上打量一番。辛英见她神情古怪,奇道:“你这是作甚?”辛芙嘻嘻哈哈,道:“姊姊将宝贝藏得甚好,怕不小心丢了,寻不着呢?”辛英双目茫然,咦道:“什么宝贝我要瞒你?”辛芙抓起一个馒头往口里填塞,小嘴堵得严严实实,几粒屑末跌落地上,吞嚼几口,空些闲地,遂摇头晃脑,嘟哝道:“说不得,说不得。”辛英百思不得索解,难晓其意,低声道:“这丫头,依旧还是稀奇古怪的。”王萍饭量颇大,一巴掌便捉起两个馒头。辛芙冷哼道:“还真是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毫不客气哩。”王萍斜睨她一眼,面不改色,大刺刺坐下。辛芙又递了一个馒头于华宝上人,一个于柳庭花,嘴角一扁,道:“这般一来,库存的粮食便少了一半,勉强支撑到明日。”王萍心想:“好个小蹄子,她这是绕着弯地责怪我饭量大,一下就吃了两个。”心中忿忿,哼道:“怕什么,反正明日黄昏之时,一日的免战期限即满,此铜牌失效,不是我们杀出去,便是他们杀进来,多余下一顿也吃不得。”——
却听得外面有人笑道:“这烧烤美味,乃是天下第一食物,可惜中原之人想出许多烹调之术,名目繁多,花色迭杂,吃上千口万筷,还不如我这一刀子的香熏烤肉呢。”另外一人道:“你有那些烧烤,何妨说来听听?”正是那周三竹问话。先前那人摇头道:“我绰号‘粘油神鼠’,能做会吃,要我说出一个头头道道来,可真是为难我了。”高大汉子哈哈大笑,震彻若雷,捧腹道:“你吴攀生得便是贼目鼠眼的一副精怪模样,要你理论抬文,果真委屈你了。”他高出常人两三头,身材异常魁梧,深目高鼻,卧蚕长眉,几乎贴着上面眼线,一看便知,他与那钱南村一般,皆是西域人氏。只是钱南村体裁雄壮,却也不似他这般巨大,且此人中原语言说得字正腔圆,全然不会处处时时“之乎者也”,徒然贻笑大方。吴攀不以为然,笑道:“你窦渊若非与人打架,便是打铁,无论那种,那都是离不开一个‘打’字,是使唤惯了拳头的。‘枪刀斧三宝’知他们祖师爷传袭弟子以来,数百年只是练武,绝无修文,也是说不得的。是也不是?”便看黄脸汉子后面有三人掂着毛刷,在一只全羊上来会擦油拭料,嘻嘻哈哈,正忙得不亦乐乎,只是初夏炎热,篝火之旁,烧灼燎燎,三人都是一头的大汗,索性敞开衣襟,乘风纳凉,听得吴攀调笑,俱是双眼一翻,哼道:“我等天资聪慧,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若是修文,只怕大宋也好,金国也罢,或是西辽之土,他三国的状元都要被我们抢来了。”吴攀抱拳道:“唉呀呀,那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想必你们若是都在一国赶考功名,前三甲必是囊中之物了?”其中一人挼起袖子擦擦汗水,得意道:“这是自然而然的道理,何消多问?”窦渊哈哈大笑,附和道:“是,是,如此的道理简直再明白不过,何必多此一问?只是我有个疑问,却不知你们谁是状元,谁是榜眼,谁又是探花?”三人面面相觑,奇道:“不就是状元么?还有什么眼什么花的?”众人忍俊不得,忿忿捧腹大笑。辛芙在屋内叫道:“状元是第一名,榜眼是第二名,余下的探花,就是第三名了。”此言一出,便看那三人相互争执起来,都嚷嚷着自己是状元,其余两个兄弟才是榜眼、探花。杨不识屋内瞧得真切,见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登时哭笑不得,暗道:“他几人偌大的年纪,却如小孩儿一般意气用事呢。”便在此时,听得“当啷”一声,院中火星四溅,原来是这‘枪刀斧三宝’兄弟动起手脚,不慎将旁边的烧烤全羊掀翻了。三人全然不顾,依旧吵闹不休。吴攀与黄脸汉子急忙过去扶正,道:“好险,好险,再迟些就要烧坏了。”周三竹朝屋内瞥来,大声道:“如此看来,你我都是武夫,能担此解说重任者,非彭先生莫属了。”指得便是那捧书夜读之中年文士。任旁边几人如何咶噪,他头也不抬,可见若非全神贯注,便是脾性漠然。他听得周三竹言语,无动于衷。吴攀笑道:“他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其实哪里知晓什么?你要他说话,却不是在外人面前揭了他的老底么?使不得,使不得。”——
彭云飞冷笑道:“我如何不知晓了?所谓烧烤者,分为六种:一为‘素烧’,所用食物清洁之后,无须调味,直接于火上燎灼烧烤,尤以鱼鳗为多,除可保留本来原味之外,更得去腥存鲜功效,可惜你我西域之地湖河稀薄,不能尽兴为之;二唤‘盐烧’,最是简单,先以厚盐抹遍食材全身,再细细烧烤即可,适于烧烤鱼类及海鲜,偏偏你我也不得用之;三曰‘味噌烧’,便是先下此刻一般,一面烧烤熏轰,一面涂抹盐、酱诸物,再涂些味噌来增添风味,更显其醇厚独特;四为‘蒲烧’,此法也是烧烤长条形鱼之法,其实不说也罢,无非把鱼腹剖开之后,以竹条横穿过鱼片,因乍看之下,颇像那削薄蒲叶,因而得名,不过若是不嫌弃麻烦,将鲜肉切成片状,也能照用此法;五乃‘照烧’,一面烤一面涮涂浓调味汁,反复进行至食材熟透;第六者称为‘云丹烧’,何也?哼哼,便是将蛋黄与诸酱拌匀,边烤边将酱汁均匀涂抹于食材之上,如此烤出的食材,可呈亮丽之明黄色,相当诱人也。”银月教群豪拍掌大笑,道:“果真是读书人,了不得。”见三只全羊熟透,上前刀割手撕,大快朵颐。屋内杨不识诸人捏着馒头,更难下咽——
夜色低层,外面人群席地而睡,下面皆垫着一层薄薄的羊绒细毯,除却几人打坐调戏,吐纳精神,余者皆是酣声一片。篱笆墙旁,黄花伸探,自留风情,後院之中,竹叶唰唰,空疏纳风。小屋之内,众人却是难以安寐。只是辛芙毕竟年幼,熬不得夜,趴在桌上睡去。王萍百无聊赖,心中惴惴不安,挑拨灯芯,托腮叹息。辛英问道:“这位大师,你们如何会与银月教结下怨仇?”又瞧待一旁柳庭花一眼:“却将我妹妹也牵扯进来了。”华宝上人苦笑道:“阿弥陀佛,老衲虽然出家,然心中依旧羁绊红尘俗世,若非得辛小施主救命,此刻已然是地府亡魂,难以超脱呢。”辛英愕然一怔,狠狠盯着柳庭花,道:“原来大师受了我妹妹救命之恩。”心想:“你这坏蛋,先前胡言恫吓,几乎将我吓死。”柳庭花办个鬼脸,嘻嘻一笑——
杨不识忍耐不得,忽然问道:“大师莫非是乌禄手下幕僚之宾?”华宝上人眼不能见之,闻言一呆,奇道:“小施主如何得知?”杨不识也不隐瞒,老老实实说道:“昔日我在河北之时,曾于行营之中得见大师一面。”华宝上人略一沉吟,蓦然恍然大悟,颔首道:“是了,是了,那时有丐帮长老与两大恶人前来捣乱,旁边还有一人,化作我兵卒装扮,莫非就是――”杨不识道:“正是在下乔装改扮。”华宝上人笑道:“原来如此!我听得侯爷说过,他若非得小施主救助,万难全身善保。”辛英暗道:“果真是乌禄身边的那个和尚呢。”杨不识灵光一闪,蓦然心念一动,问道:“莫非大师并非与外面结下江湖仇怨,却是因为国事纠纷么?”华宝上人颔首称是,又道:“只是其中的缘由,贫僧不好与你讲述。”杨不识不欢喜勉强,不以为然
第283章 围篝餐饮屋内困(叁)
——华宝上人既然知晓杨不识便是昔日乔装改扮混入行营之人,虽并无知晓他当初混迹刺探之目的,但料想那寻常的蝥贼小辈,再是胆大妄为、痴物敛金,又岂敢不珍性命、挼拔虎须,却入重兵看严之地、虎狼腾腾之所偷盗索取财宝物帛?必定也与国事相干,料想自己身份被杨不识堪破,再也隐瞒他不得,索性承认便是,只不究谈其中细节——
稍时候听得外面传来胡琴之音,浩浩绵绵,不绝不息,深夜杳远,传扬得极远。辛芙从睡梦中醒来,懵懂无措,揉揉眼睛,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吵死人了。”众人皆好奇望之,攀窗倚户,见院中人影缭晃,却是那“枪刀斧三宝”兄弟各人抱着一张木琴,一边弹拉,一边绕着小圈缓缓行走。周三竹数人或睡或酣,浑然无觉。王萍有些困意,然睡榻之旁,得这般三人胡乱折腾,噪啼号叫,哪里能够安榻,不由叹道:“月下谱曲,这三人好雅致,可惜音律高低不齐,起伏无奏,颇为难听。”——
杨不识闻之,风中传来“孤鸟扑翅蹬阴草,月色昏朦,苍渚辽阔更见远。雪峰采霞留明色,红轮西坠,鹫岭芒缈不划际”,心中登时一动,暗道:“世间风景如画,若能存心,处处皆是神仙妙境,他日我要是与琴儿在一起,看不尽那青山白云,赏不玩那绿水灰石,岂非美哉?”不知罗琴下落生死,又生惶恐畏惧。三人唱词苍莽辽远,嗓音似有几分悲怆之意,正合杨不识独孤凄楚、惴惴叵测之心,一时间竟然心迷神醉,脸色呆呆噩噩——
便在此时,听得屋中佛号喧然,华宝上人一声“阿弥陀佛”,低声道:“世尊成道已。作是思惟。离欲寂静。是最为胜。住大禅定。降诸魔道。於鹿野苑中。转四谛*。度小乔陈如等五人。而证道果。复有比丘所说诸疑。求佛进止。世尊教敕。一一开悟。合掌敬诺。而顺尊敕。佛言。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常行二百五十戒。进止清净。为四真道行。成阿罗汉。阿罗汉者。能飞行变化。旷劫寿命。住动天地。次为阿那含。阿那含者。寿终灵神。上十九天。证阿罗汉。次为斯陀含。斯陀含者。一上一还。即得阿罗汉。次为须陀洹。须陀洹者。七死七生。便证阿罗汉。爱欲断者。如四肢断。不复用之。”杨不识心中一凛,灵台清明,急忙收神静意。辛英瞥他一眼,咿声道:“你怎么了?”杨不识一笑莞尔,示意无恙,辛英略一沉吟,便即窥破得他的心思,神情冷竣,嗫嚅道:“这是什么时刻,敌围恶困,你倒好在此儿女情长。”杨不识不觉赧然——
却听得外面胡琴声音陡转,其中一人拍掌唱道:“红白兰草,白马爱人双重宝;*雕翎,长枪大刀生平好。”又传来咳嗽一声,那人哈哈一笑,琴弦撩拨得数下,叮叮当当脆如盘珠,续粗声粗气地唱道:“一把神斧开天关,仙女出门迎,轻罗窄袖,盈盈若花,随我归家还。”王萍哼道:“如此以来,你们这‘枪刀斧三宝’便是齐全了。可惜这般唱艺,要是到茶楼酒肆卖唱,那可是一文钱也谋赚不得。”杨不识听得其中词意,仿佛瞧见一位了不起的草原英雄,骑马带刀,上远处天宫神府迎娶心爱之人,明明知晓乃是虚妄不实之事,依旧心神荡漾、魂魄旌摇——
听得“善哉,善哉”两声,华宝上人立起身来,合十诵道:“佛言。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心不系道。亦不结业。无念无作。非修非证。不历诸位。而自崇最。名之为道。佛言。剃除须发。而为沙门。受道法者。去世资财。乞求取足。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勿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佛言。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何等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杀。盗。淫。口四者。两舌。恶口。妄言。绮语。意三者。嫉。恚。痴。如是十事。不顺圣道。名十恶行。是恶若止。名十善行耳。佛言。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若人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如病得汗。渐有痊损耳。佛言。恶人闻善。故来扰乱者。汝自禁息。当无[目真]责。彼来恶者。而自恶之。”他字字读来清晰,颇若山流涓涓、刷柳漾枝,颇能涤荡清洁。辛芙磕睡尽醒,促侠心起,便即一手伸出,就在杨不识背上种种拧了一下,笑骂道:“呆子,你失魂落魄的,昏滞不改。”杨不识回过神来,脸色羞红——
外面三人哈哈笑道:“我们唱歌取乐,和尚谈经诵佛,实在无趣,不若区睡觉呢?只是睡觉前再来一曲怎样?”胡琴之音突然激昂飞扬,词境大变化,三人齐声唱道:“千佛万佛都是佛,哪里比得我几个?酒壶半满四方走,逍遥自在唱山歌。袈裟灿灿虽道好,禅杖冥冥渡愚客,口中万物皆无常,菩提大树是那棵?都说西方有莲台,我居西域不极乐,若敢相问一二句,老僧沙弥怪罗嗦。佛莫管我我无佛,甘在江湖醉奔波,为恶为善又怎样,报应传说终虚喝。”——
华宝上人眉头一挑,微微抒息,道:“佛言。有人闻吾守道。行大仁慈。故致骂佛。佛默不对。骂止。问曰。子以礼从人。其人不纳。礼归子乎。对曰。归矣。佛言。今子骂我。我今不纳。子自持祸。归子身矣。犹应声。影之随形。终无免离。慎勿为恶。佛言。恶人害贤者。犹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逆风扬尘。尘不至彼。还坌身。贤不可毁。祸必灭己。佛言。博闻爱道。道必难会。守志奉道。其道甚大。佛言。睹人施道。助之欢善。得福甚大。沙门问曰。此福尽乎。佛言。譬如一炬之火数百千人。各以炬来分取。熟食除冥。此炬如故。福亦如之。佛言。饭恶人百。不如饭一善人。饭善人千。不如饭一持五戒者。饭五戒者万。不如饭一须陀洹。饭百万须陀洹。不如饭一斯陀含。饭千万斯陀含。不如饭一阿那含。饭一亿阿那含。不如饭一阿罗汉。饭十亿阿罗汉。不如饭一辟支佛。饭百亿辟支佛。不如饭一三世诸佛。饭千亿三世诸佛。不如饭一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者。佛言。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忍欲难。见好不求难。被辱不难。有劫不临难。触事无心难。广学博究难。除灭我慢难。不轻未学难。心行平等难。不说是非难。会善知识难。见性学道难。随化度人难。睹境不动难。善解方便难。”——
辛英心中暗笑:“这和尚虽是出家人,果真难舍红尘俗事,六根也未必尽数清静哩。他三兄弟肆意嘲讽,见他佛教说得甚是不堪,倒似是骗诈敲讹之徒,他心中忿忿,又不好出口唾骂,失了僧人的举止体统,因此喋喋不休,唱了这许多佛文呢。”——
杨不识啧啧称赞,道:“好文,好文,果真能撩拨人胸迷雾,还复朗朗乾坤、光明正大之道。”——
外面三人笑道:“和尚了得。我们也不与你争执了。”再看他们倒地便睡,身子底下半边薄毡垫地,半边卷起,一角掀开,搭于腹上。另外两人爬起,嘟哝道:“睡得好好的,被这三个活宝吵醒,且先去撒泡尿。”也不避嫌,背朝着窗口,宽衣结带,便就这篱笆墙下劈里啪啦撒了起来。辛英与辛芙脸色通红,不敢窥看,急忙侧身避开。王萍毫不畏羞,大刺刺托腮凝望,哼道:“吃得羊肉,便是撒出尿来,也是腥臊无比,熏死人了。”那两人回转原地,并不睡觉,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攀谈起来。柳庭花笑道:“这是不肯教我们好好休息了。”从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拿在手上细细把玩。辛英瞅见上面过针纳绵、刺绣灿金,图案甚是齐整精致,不觉多瞧了几眼。辛芙笑道:“我是女孩儿,迟早要学得女工,现在反正睡不着了,便乘隙学习一二也好。”柳庭花笑道:“好,我来教你。”辛英扁扁嘴,颇为不屑,暗道:“堂堂男儿,不习武修文,却玩弄些女儿家的小玩意,果真是没有出息呢。莫怪他见着女子便嘻皮笑脸,颇不庄重,想必未必真要调戏,倒似,倒似把自己当作了人家的闺房密友吧?”手掌一紧,被辛芙握住,不知不觉也过去看待,初时她尚有些不以为然,待听得那柳庭花娓娓叙述,渐渐谈述绣花穿针之心得悟感,不时穿插几句女工口诀,不由暗暗惊讶折服——
她先还与柳庭花折辩几句,后面不住颔首微笑,忖道:“不想此人女工之技,却比我等女儿还好。”王萍百无聊赖,也离开窗口,搬了一张矮凳坐下,三女围着柳庭花,唧唧喳喳,如鸟雀闹巢,反生热闹
第284章 围篝餐饮屋内困(肆)
——杨不识坐于华宝上人身侧,道:“大师经文,天地之妙,可否诵完,教晚辈聆听教诲?”——
华宝上人面有错愕之色,转瞬即逝,颔首道:“小兄弟愿意听,贫僧万难推诿,不甚欢悦。只是佛文之多,浩瀚无边,我只将先前未曾诵完的那一卷经文诵完如何?”遂张口诵道:“沙门问佛,以何因缘。得知宿命。会其至道。佛言。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沙门问佛。何者为善。何者最大。佛言。行道守真者善。志与道合者大。沙门问佛。何者多力。何者最明。佛言。忍辱多力。不怀恶故。兼加安健。忍者无恶。必为人尊。心垢灭尽。净无瑕秽。是为最明。未有天地。逮於今日。十方所有。无有不见。无有不闻。得一切智。可谓明矣。佛言。大怀爱欲。不见道者。譬如澄水。致手搅之。众人共临。无有睹其影者。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佛言。夫见道者。譬如持炬。入冥室中。其冥即灭。而明独存。学道见谛。无明即灭。而明常存矣。佛言。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佛言。观天地。念非常。观世界。念非常。观灵觉。即菩提。如是知识。得道疾矣。佛言。当今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我既都无。其如幻耳。佛言。人随情欲。求於声名。声名显著。身已故矣。贪世常名。而不学道。枉功劳形。譬如烧香。虽人闻香。香之烬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後。佛言。财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儿舔之。则有割舌之患。佛言。人系於妻子舍宅。甚於牢狱。牢狱有散释之期。妻子无远离之念。情爱於色。岂惮驱驰。虽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门。出尘罗汉。佛言。爱欲莫甚於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天神献玉女於佛。欲坏佛意。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天神愈敬。因问道意。佛为解说。即得须陀洹果。佛言。夫为道者。犹木在水。寻流而行。不触两岸。不为人取。不为鬼神所遮。不为洄流所住。亦不腐败。吾保此木。决定入海。学道之人。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精进无为。吾保此人。必得道矣。佛言。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慎勿与色会。色会即祸生。得阿罗汉已。乃可信汝意。佛言。慎勿视女色。亦莫共言语。若与语者。正心思念。我为沙门。处於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想其老者如母。长者如姊。少者如妹。稚者如子。生度脱心。息灭恶念。佛言。夫为道者。如被乾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佛言。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断阴。佛谓之曰。若断其阴。不如断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从者都息。邪心不止。断阴何益。佛为说偈。欲生於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佛言。此偈是迦叶佛说。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於爱。何忧何怖。佛言。夫为道者。譬如一人与万人战。挂铠出门。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斫而死。或得胜而还。沙门学道。应当坚持其心。精进勇锐。不畏前境。破灭众魔。而得道果。沙门夜诵迦叶佛遗教经。其声悲紧。思悔欲退。佛问之曰。汝昔在家。曾为何业。对曰。爱弹琴。佛言弦缓如何。对曰。不鸣矣。弦急如何。对曰。声缓矣。急缓得中如何。对曰。诸音普矣。佛言。沙门学道亦然。心若调适。道可得矣。於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恼。意若生恼。行即退矣。其行既退。罪必加矣。但清净安乐。道不失矣。佛言。如人锻铁。去滓成器。器即精好。学道之人。去心垢染。行即清净矣。佛言。人离恶道。得为人难。既得为人。去女即男难。既得为男。六根完具难。六根既具。生大宋难。既生大宋。值佛世难。既值佛世。遇道者难。既得遇道。兴信心难。既兴信心。发菩提心难。既发菩提心。无修无证难佛言。佛子离吾数千里。忆念吾戒。必得道果。在吾左右。虽常见吾。不顺吾戒。终不得道。佛问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数日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饭食间。佛言。子未知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呼吸间。佛言。善哉。子知道矣。佛言。学佛道者。佛所言说。皆应信顺。譬如食蜜。中边皆甜。吾经亦尔。佛言。沙门行道。无如磨牛。身虽行道。心道不行。心道若行。何用行道。佛言。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沙门当观情欲。甚於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佛言。吾视王侯之位。如过隙尘。视金玉之宝。如瓦砾。视纨素之服。如敝帛。视大千界。如一诃子。视阿耨池水。如涂足油。视方便门。如化宝聚。视无上乘。如梦金帛。视佛道。如眼前华。视禅定。如须弥柱。视涅盘。如昼夕寤。视倒正。如六龙舞。视平等。如一真地。视兴化。如四时木。诸大比丘。闻佛所说。欢喜奉行。”——
杨不识静心忖意,腹内绵绵温热,听得此文,不觉发动真气,心中惊讶不已:“我听经闻法,为何体内八脉心法却有感应?”再一思忖,便即恍然大悟,八脉心法乃是源出道家修真之功,释道虽然不同,但都是出家清静,无为脱世,彼此共通互连之处其实不少——
华宝上人不听他动静,心中疑惑:“这小施主请我诵经,他却不会因为听着枯燥乏味,竟自沉沉睡去了吧?”合十叹道:“阿弥陀佛。”杨不识甫然一惊,按下丹田内气,起身作揖,笑道:“大师辛苦。”华宝上人笑道:“你可听得明白?”杨不识摇头道:“听得几句,但愈到后面,便愈发糊涂。”华宝上人道:“能听懂几句,便是善缘,要是想一口气听辨了然,反倒犯了我佛家贪嗔大忌。”——
杨不识又道:“请问大师此经名称?”外面有人笑道:“里面僧俗讲经问道,实在索趣,我也睡了。”不多时呼噜大起,倒似故意教屋内诸众听得真切。华宝上人道:“此文乃《佛说四十二章经》,本是从西方天竺国传至于我大宋之地的第一部圣典伟籍,后由天竺高僧迦叶摩腾与竺法兰共同翻译。”——
杨不识啊道:“第一步经文,莫非也与汉明帝相干?”——
华宝上人精神一振,喜道:“小施主听闻如此典故么?”杨不识点头道:“知晓一些,俱无甚详,听闻汉明帝夜梦金人大德,引入佛教,此书既然是第一部传至中土佛典,当在其中才是。”华宝上人笑道:“汉明帝甚是崇佛,对这第一部译出之《佛说四十二章经》,可谓视若国宝,特别敕令珍藏于兰台石室第十四间,此兰台石室乃是皇家典藏图书之馆,寻常人等不得入内,为皇室专有御用,民间难得听闻其法。是以于晋朝之时,道安法师所编有《综理众经目录》一书,其中翻阅殆尽,尚找不出此部经的名目,难怪有人因此忖疑,误认它乃伪造之物。其实若能详细查考唐朝所有藏经目录,都已一一记载。”——
杨不识迟疑道:“晚辈无礼,请问大师,当真有‘夜梦金人,西迎圣教’实事么?”辛芙好奇,窜踱过来,仰起小脸,咦道:”什么是‘夜梦金人,西迎圣教’哩?“华宝上人正色道:“自然是有的。小施主不用怀疑,出家人不打诳语,难不成贫僧还会骗你么?”衣袖被辛芙牵扯,知她急不可耐,于是笑道:“你休着急,听我慢慢说来。东汉之时,有一个皇帝叫孝明帝,便即今人所称之汉明帝,他是汉光武的第四个儿子。孝明帝永平三年,这位皇帝某晚睡觉的时候,却做了一个梦,这梦好奇怪喔!”咳嗽一声,并不说下去——
辛芙急忙摇他,问道:“怎样奇怪了?”——
华宝上人道:“这皇帝看见宫殿之上,莫名来了一位金人,慈眉善目、端庄和蔼,颈项间,尚有一圈明晃晃的圆光,自成神环,浑身上下,金光灿灿,耀人眼目。这金人神态从容,体态飘逸,双足也不着地,便在殿上飞来飞去。第二日清晨早朝,孝明帝召集文武百官解梦。其时朝廷中有位太史官唤叫傅毅的说道:‘天竺有神叫佛,他便是金色的,全身发光。依我观之,皇上梦到的大概就是佛了。又有位博士王遵,也是位很有学问的人,深为附合傅毅说言,又告之明帝:‘数百年前周朝时,有部书唤作《异记》,里面具载了许多当时所发生之奇异怪事。当中一项记载,便是说道周昭王二十六年四月初八日,大地发生六种震动,天上有五色祥光出现,一直照射太微星。周昭王甚感奇怪,问其大臣根由,其中有太史官苏由,说道此乃西方大圣人出世之兆,圣人教法,该于一千年以后,能传至于我们大宋。此说被刻于石头上,以求不朽,然后把它埋在地底下,算一算,到现在刚好一千年。是以皇梦到佛祖要,梦境呈现祥瑞。’汉明帝闻之大喜,于永平七年,派遣秦景、王遵等十八位大臣,到西天去取经。这十八人浩浩荡荡向天竺前进,途中经过月氏国,遇得两位中天竺出家人,便是迦叶摩腾和竺法兰。秦景、王遵恭恭敬敬地说明来意,而后邀请两位尊者东赴中土传教授道。两位尊者欣然允诺,便把随身佛经、佛象、佛之舍利,居用白马驮运至大宋,叫做‘白马驮经’。永平十年十二月三十日,方抵达洛阳。”辛芙笑道:“原来如此,只是那时没有寺庙,他们住在哪里呢?”——
华宝上人笑而不答,他目受毒害,此刻不能视物,却将一张脸朝着杨不识。杨不识登时会意,暗道:“他这是考究我了。”接口道:“当时皇帝就让两位尊者驻锡于离洛阳城东边十二里、北面靠着邙山的鸿胪寺。那寺却非寺庙,本是皇帝招待贵宾与外国使节的住所,自从这两位尊者用白马驮经而来了,皇帝就下诏把鸿胪寺改名为白马寺,专赐二人修教礼佛之用。迦叶摩腾和竺法兰便于白马寺中,翻译《佛说四十二章经》,是以白马寺被尊为大宋佛教之祖庭,便是少林寺也远不能及之。”——
华宝上人甚是赞许,道:“其后众人皈依三宝,也有出家为僧的,成为佛陀弟子。若具载之,当时共有一千四百六十多人出家,含司空刘峻等二百六十人、京师士庶张子尚等三百九十人、后宫阴夫人并王婕妤及宫人等一百九十人、五岳道士吕惠通等六百二十人。朝廷专门又建了十座大寺庙,七座于城外,给男众安住,三座于城内,给女众安住。”杨不识叹道:“后代唐太祖,曾撰了一首《题焚经台》,道:门径萧萧长绿苔,一回登此一徘徊。青牛漫说函关去,白马亲从印土来。确实是非凭烈焰,要分真伪筑高台。春风也解嫌狼藉,吹尽当年道教灰。”
第285章 围篝餐饮屋内困(伍)
——时过三更,无敲无梆,寂夜之中愈发昏沉结黯,院中三堆篝火半炽不灭,燎燎灼灼,映照着旁边十数银月教众种种睡姿。屋内众人也是困顿不已,辛芙爬上旁边小床,复又入眠,睡得十分香甜。华宝上人闭目无语,悄声静息,端坐于屋侧一隅,然细细观之,他一双肩膀贴着后面墙壁。柳庭花倒也机灵,将三张小凳拼接成全,蜷缩身体于上,接过一堆草禾小垛为枕,安然栖去——
王萍初时冷笑一声,低声抱怨道:“他这男儿好生享受,却不顾及我等妇人呢?”见辛英侧目睨之,颇为不然,甚感无趣,于是学她的模样,将一张草毡垫铺底下,口中嘟哝得一番,鼾声陡起——
辛英眉头微蹙,哼道:“一介妇人,如何还打鼾啊?果真是过肥越胖,反倒成疾病。”——
她自离大都南下,日夜牵挂心思,其实睡得不慎安稳,长久累积下来,颇为疲惫不堪,只是强作精神、故拟端庄雍容罢了,隐忍不发、按捺之下好不辛苦。此刻她与辛芙姊妹团聚,得享合家美满之乐,虽然为银月教群豪团团围住,觊觎不善,但料想柳庭花既已将止戈牌挂出,这一天一夜当是无事,心中一时倒也安心,不多时沉沉睡去,容止若那含羞芙蓉,烛光月色之下,更胜三月桃花娇艳。身材灵珑,袍下露出裹着锦香翠袜的一双纤足,盈盈可握之,把玩惬意,只瞧得杨不识胸中砰然乱跳,急忙屏住心神,转过身去。他见窗外淡月披纱,被一层薄薄云雾遮掩,又想起罗琴,心中忧伤登起,呆呆站立,不觉调息运气,便如当日在家中依照南毕远传授的法子睡觉一般,炼神锻气,存意丹田,只是如今腹中真气绵绵浑厚,似云霞蒸蔚,已然大不相同——
待天明,东方破晓,晨曦开云掠茫,肚白笼罩,四处皆是茫茫金灿。屋里众人听得外面又是咶噪一片,不觉醒来,倚凭窗口观看,却是那周三竹、吴攀等人备妥香茶浓粥,又把昨日余下的羊肉分发,大吃大喝。辛英眉头微蹙,颇有不悦,道:“一大早便吃这些浓荤厚腻之物,抵逆肠胃,亏他们也能吃得下来么?”王萍叹道:“我每日起来,必是欢喜到那轻风雅雾之地吐纳浊息,这般倒好了,熏气乱缭,铺天盖地,几乎教人作呕。吐出胸腹浊气,吸进来的又是一口浊气,更是不堪。”——
各人依旧掂了馒头吃喝,被水润浸,盆中周围凉爽一些,不曾蚀坏。早晨饭量不大,只吃了半个便即果腹,唯独王萍大觉不足,腹中咕咕乱响,叹道:“晨钟暮鼓,春花秋月几时休?我现在便敲起了肚皮面的大鼓,再延至黄昏,只怕早已肠空胃尽,‘人比黄花瘦’了。”——
辛芙扑哧一笑,道:“你说那里话,咱们中午不是还有一顿么?”王萍扁扁嘴,将腰间布带朝里用力勒了勒,环结扎牢,有气无力道:“莫说老娘我此刻度日如年,便是真正捱到午时,只那几个馒头,哪里能够填塞牙缝呢?罢了,罢了,如此粮绝困顿,饥馑难当,待期限过去,不待外面的那些人进来捉执,咱们便即自己束手待毙,乖乖投降了。”此言一出,自然是大长敌人的威风,萎靡自己志气,但说得也是实话。便听得外面那窦渊大声笑道:“咱们在这里养精蓄锐,他里面愁云弥漫,有趣,有趣。”彭云飞冷然道:“这便是瓮中捉鳖了。”——
辛芙扒在窗缘之上,一手推开窗格,骂道:“酸秀才,你胡说什么呢?哪里是瓮,谁人是鳖了?”辛英也道:“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心下却暗暗焦急,心想这彭云飞其实说得不错,自己数人饿得眼冒金星、气力俱竭,其时任由他们闯将进来,点穴捆绑,那可不是被瓮中捉鳖吗?转念一想,愈发沮丧,忖道:“所谓瓮中捉鳖,捉鳖之人若是不小心,伸手不慎,便会被瓮中的老鳖狠霸霸地咬上一口,破皮出血,伤肌损肉的。咱们动不得刀剑、使不出拳脚武功,却连那瓮中的老鳖也比不得呢。”柳庭花满脸依旧不在乎,双手负于背後,摇摇摆摆,来会走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忽然在后面嘻嘻一笑,说道:“好姊姊,你惹祸了。”辛英怔然,咦道:“你说什么?”——
柳庭花收容敛笑,正色道:“这彭书生最与旁人不同,你说他穷酸也好,说他破落也罢,就是嫌弃他邋遢无饰,他也不会生气,可是就偏偏不该说他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云云。此人在银月教中,颇有文采,与教中一位令主并称‘皓月双秀’,生平最是自负骄傲,以为古往今来,号称才高八斗、学识渊博者虽然不好,其实多是那故名钓誉之徒,唯独他才是货真价实的大才子哩。你说他吐不出象牙,岂非是骂他也故名钓誉,乃是滥竽充数的东郭先生么?”辛英不加思索,脱口冷笑道:“依你高见,我该说他是狗嘴里吐得出象牙了?好,好,我夸赞他几句又有何妨?”彭云飞闻之真切,将手中茶盅往地上种种一掼,摔得粉碎,脸色铁青,青冉冉阴沉无比,怒道:“丫头气势汹汹,怎敢出口伤人?”辛英不服,斥道:“我便是骂你了,那又怎样?”——
杨不识叹道:“屋外的先生,你骂我等是瓮中之鳖,惶惶恐恐、局促不安,辛姑娘说你是狗嘴搬唇,递舌无忌,算来也是礼尚往来、相互抵销,互无相欠。”吴攀挑眉眦牙,鼠目聚光,甚是滑稽,笑道:“皆言文人相轻,今日见之,果真是名下无虚。”辛英呸道:“我可不是什么酸溜溜的文人。”不屑之情,溢于言表,却又朝杨不识觑来一眼,低声道:“我可不是说你。”——
杨不识一笑莞尔——
周三竹大声道:“不错,你是完颜亮的王妃,每日浓妆艳抹,曲意奉承,讨他欢心就是了,荣华富贵,自然享受不尽,哪里还需作什么文人?”吴攀笑道:“这江南一地的文人,若非孤芳自赏、自比清高,以为是介子推之大隐名流,便即日夜盼望着赵家老儿开科取士,博得功名以为光耀。那北地的读书人,要是按不住寂寞,便寻觅千途万路,要替那完颜亮看门护院。都是给别人使唤指派罢了。”两人一应一答,辛英心中凛凛,念道:“他们如何会知晓我的身份?”辛芙瞠目结舌,瞅瞅她,又斜瞥杨不识一眼,怅然若失——
柳庭花摇头道:“姊姊若是文人才好,便是得罪了他彭大先生,那也不碍大事。管他闹得个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如都红了眼的公鸡,大不了双方再舞文弄墨,重新较量一番,或是雅量诗词,或是街头喝骂,咱们也不会笑话。你不承认自己是文人女秀才,待晚些屋破,被他们擒获,这彭大先生执意报复折磨你,那可是大大的不妙,只是想一想情景,便教我不寒而栗,大呼惊惧。”——
辛英只道他胡言乱语地恫吓自己,冷笑道:“大不了被他一刀杀了,有什么可怕的?”王萍蓦然闪过一个念头,啊呀道:“该不是此人极其风流好色,擒执你後,却要把你衣裳剥得干干净净,大行不轨之事吗?”辛芙怒道:“你这胖妇人,满腹的草包,既然饿着肚子,如何还有气力胡思乱想?”王萍不甘示弱,气汹汹地骂道:“你不爱听实话,老娘也懒得罗嗦。”却看柳庭花喟然长叹,道:“非也,非也,这彭先生最不好色。听闻当日有人送了一个绝色女子于他享受,他不恋床第之欢、红绡旖旎,反倒一掌把她给打死了。”众人“啊”的一声,惊道:“他不欢喜女色也罢了,何必将人家打死呢?”柳庭花道:“自然是有用的。他打死这位绝色美人之后,用大刀将之分成数块,用火烧烤着吃了。”众人又是“啊”的一声惊呼,面面相觑,瞧见对方神情,无不骇然心跳——
王萍喃喃道:“柳兄弟不是开玩笑吧?哪里有人吃人的?”窗外吴攀哈哈大笑,道:“这事做不得假,他确实吃人咧。”——
华宝上人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这吃人古已有之,虽然残人无性,乃是天底下第一极恶罪孽,然屡见不绝。唐末黄巢起义,叛军攻入长安,他们不是就将一座长安长无数居民食尽了,方始撤退的么?小施主博览群书,想必这方面典籍也是多见不鲜吧?”——
杨不识恨恨道:“莫说春秋远时,只谈八王之乱,那幽州刺史王浚势薄,遂引入慕容鲜卑欲对付成都之王颖。慕容鲜卑乃是禽兽之族,乘机大掠中原,既抢劫了无数金银财宝,还掳掠了我大宋数万名汉族少女。于回师途中,一路上大肆,嗯嗯,那样,且又将这些少女充作军粮,肆意宰杀烹食。後走至河北易水之时,竟然吃得只剩下八千余名少女了。王浚发现后,又悔又恨,遂要慕容鲜卑留下这八千名少女。慕容鲜卑贪吝成性,一时吃不掉,又不舍得放掉,于是便将八千名少女悉数投河,淹死于易水波涛,史载易水亦为之断流。”——
柳庭花道:“羯族暴行,更是触目惊心了。史载他们行军作战之时不备粮草,只掳掠汉族女子作为军粮,且称为“双脚羊”。夜间*,白天则宰杀烹食。只说其后赵建国,我华夏一族几尽灭族。石虎凶暴,其子石邃更是教人作呕发指。他于自己府上,闲着无聊之时,整日里便带着一把大刀乱窜,凡碰到自己的侍女,一言不发,桀桀怪笑,擦干净血,放至盘内观赏。他,他还信佛--”华宝上人急忙摇头,辩驳道:“如此恶魔,天地难容,我佛教也容不下他。”——
王萍咦道:“佛门广大,怎么不肯教他行善呢?”柳庭花哼道:“此人哪里真正信佛?他命令所掳掠的汉族女子尽做尼姑,但碰到有些姿色的,这石邃必强先与之那样,再把这倒霉尼姑身上的皮肉割下,和牛羊肉混着煮,还要赏赐于部将吃,却让他们猜测是用什么原料做的。”辛英姊妹不觉打个寒噤,眼目往窗外瞧去,心想:“这些食人恶魔都是西域荒漠之野人,他们也是从西域过来的,--”不敢思忖下去,只觉得心慌意乱,胆战心惊。辛英暗道:“他们若是真的冲进来了。我先用发上的金钗刺死妹妹,然后自尽,绝不多受苦楚。”
第286章 围魏可是要救赵(壹)
——柳庭花笑道:“我有个主意,算不得甚好,却也不是太坏。”王萍有气无力,问道:“你有什么法子突围?”柳庭花摇头道:“此屋只此两窗一门,外面皆被他们牢牢封堵,哪里能够突围呢?我只说请得一位男子出去,从他几人手中抢来一些食物,你我对付得中午一顿,有了气力,下午再去应付旁事争斗不迟。”——
王萍冷笑道:“我以为什么主意?原来是你昏了头脑,在这里胡说八道而已。这番出去掠食,岂非是自弃那铜牌功效,急急出去招狼引虎吗?”——
柳庭花笑道:“你有所不知,他银月教数十年来居于西域之地,不知不觉,也受了那里的一些民风习俗。其中一项便是夺食之阵,但凡敌人,若是粮食用尽,又不肯投降,攻也攻不下来,便可派出一人闯阵夺粮。不过生死天论,这般侥幸行险,要看闯阵之人武功实力怎样,也要一些运气。”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却听得窗外窦渊大声道:“不错,我们此刻也自然遵循如此规矩,大肉奶茶,应有尽有,但看你们谁有本领出来领取?”——
周三竹笑道:“我们也不结阵了,就挑着三个兄弟阻拦,若是阻拦不得,那食物由他们取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