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开局学到禁天神功 第72节

  江嗔鲍心惊肉跳,不觉破口大骂,卢先生不慌不忙,道:“此毒厉害无比,传延甚快,你果真要想早死,只管蹦闼跳跃就是。”江嗔鲍分明察觉气线从“合谷”穴出,贯入“外关”、“四渎”,脸色铁青,就在那草亭顶上坐下,伸指按捺“小海”一穴,心想:“乘它还未侵入此处,先护住经络才是。”心念如是,听下面卢先生嘿嘿一笑,颇是狰狞阴鸷,冷冷道:“此毒见血生毒,十分怪异,寻常封血驱毒之法,对它根本没有半点效用。”江嗔鲍闻之,几乎魂飞天外,惊问道:“你,你说什么?你,你休要吓我。”他脾性暴戾,身材矮胖,最恨别人说他看似草包窝囊,因此无论何处,总要作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或是狠巴巴、凶霸霸的模样,开口张口之间,蛮言横语极多,却从来不曾说道“休要吓我”、“莫来唬我”之言,此刻不禁脱口而出,足见卢先生一席话,足足撼之心魄,竟再也矜持逞威不得——

  卢先生忽然桀桀怪笑,道:“有趣,有趣,不是说了此毒乃奇毒,那用毒之人自言其配制于西域雪山之中,秉性极寒,最能见血繁生,促血为毒。你在一个大毒肉缸里胡乱点穴,其实又有何用?笑死我了,笑死我了?”此言一出,江嗔鲍如受雷亟,喃喃道:“我是大毒肉缸?我的血如今变成了毒?你,你--”一连说出七八个“你”字,陡然双目精光暴射,大声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好,好,我中了毒,救不了了,好歹也要把你拉上,大夥儿一块去陪你那死兄弟。”言罢翻身下亭,双足甫一沾地,膝盖稍完,腾腾便向卢先生扑去,双臂左右抡出,击打其颈脖要害。卢先生却不躲闪,眼看拳到,左手在空中画一个拳,手腕压下,正将一只拳头勾住,右脚顺势踹出,不偏不倚贴在了江嗔鲍的肚子上,往外一送,喝道:“滚开。”——

  江嗔鲍只觉得一股偌大劲道传来,把持不住身形,“蹬蹬蹬”朝后退去,不过数步,“扑通”跌坐地面。念秋和尚离开之时,那竹桌板椅并非带走,受他如此一撞,匍散轰然。江嗔鲍才要爬起,眼前一黑,四肢却提不起丝毫气力,周身穴道,隐隐突跳,胸口心跳极快,便是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卢先生叹道:“愚夫,愚夫,如此心脉也大损难补,明日阳光你是看不见了,还是抬头望望天际月色。黄泉路上想必黑暗,你一路好走。”——

  就见那江嗔鲍渐渐心神大乱,大吼一声,却吼尽无势,反举手往自己的身上狠狠抓挠,身上的袍子抓破了,皮肤流出血来,也悉数不顾,只瞧得杨不识与罗琴胆战心惊。罗琴胆色虽大,毕竟是女孩儿,只瞧得恶行不已,听江嗔鲍咆哮愈发阴恻,便捂住耳朵不听,将一个脑袋埋在杨不识的怀里。杨不识也是战战兢兢,心想:“卢先生说他中的毒能够见血生毒,却与先前乌大哥所中之毒秉性类似,难道会是同一种毒药不成?”思来转去,又觉得哪里颇是不妥,究竟何处不妥,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就见那江嗔鲍便连抓挠吼叫的气力也消耗殆尽,一个身体若搁浅的大鱼一般,躺在地上,有气无力挣扎。须臾便是挣扎的余劲也没有了,喘息渐微,呼多吸少,四肢偶尔抽搐——

  卢先生叹道:“走吧,走吧,这毒针毒药,非我所有,你便是死了,也莫将这笔大仇填入我的恶帐。”将膝上灵牌端端正正摆置亭中破裂石板之上,低声道:“师弟,此人陪你来了,可惜他一身恶毒,却不知到了阴间,可会是一身的恶臭。”忽然哈哈大笑,又道:“你与他臭味相投,岂非不再寂寞,说来说去,哥哥的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哥哥杀了他,乃是做了一件好事,对也不对?”江嗔鲍模模糊糊听得他说道什么“杀了他”、“一件好事”云云,面露一丝苦笑,眼珠子瞪了两下,四肢摊开,再也不动一动——

  卢先生瞧了他尸体良久,微微摇头,扭头走出亭外,径奔大岩石而来,离得尚有二三丈远,歇止脚步,喝道:“还不出来,难不成也想要尝尝毒针刺猬的厉害麽?”杨不识与罗琴相视点头,手牵着手走了出去。卢先生脸色本极难看,一手抱着灵牌,铁葫芦虽未从腰间摘下,然内气贯入另外一掌,稍有不合心意,就要杀人,待看清楚面前少男少女,不觉大为愕然,脸色竟缓和了许多,冷笑道:“原来是你们。”左臂探出,将灵牌高高举起,道:“汝杀父仇人就在这里,可惜也已经死了,一条断命,一缕亡魂,你还怎样咧?恨火燎燎,莫不是要对我迁怒报复吗?老夫却也不惧。”——

  杨不识慨然一叹,摇头无语,他瞧着卢先生,卢先生瞧着他,四目相对,俱是呆呆怔怔,如愁云怨雾尽裹其身,擢拔不能。罗琴轻轻挽着杨不识臂膀,上下仔细打量卢先生,不觉冷笑道:“你以往留连于烟花柳巷、怡红翠屏之地?最怕别人说你年大老迈,却罔顾风流,为何此时又肯自称是什么‘老夫’了?”但见他双鬓愈发华白,乱胡戟开,脸色也苍老衰迈了许多,心想:“此人素来驻颜有术,不想今日再见之,他竟苍弱如厮。岁月痕迹、春秋斑驳,在他脸上也能分明了无掩了。”

第350章 欲往歌兮琴声扬(壹)

  ——蓦然听得卢先生一声清啸,怀抱灵牌长身拔起,就往树林中飞掠而去。杨不识心中惊讶,早被罗琴拉扯袍袖,急道:“不识哥哥,追过去。”杨不识点点头,随她扑入林中,便见卢先生足踏树枝,踮纵腾挪,未几翻身贴上树梢,疾步若飞。杨不识不敢怠慢,握着罗琴手臂,低声道:“我们上去。”吸气纵身,就往前面大树竖直跳上,他挟着一人,却丝毫不觉费力,轻轻一纵,便有二三丈高,觑准“葫芦樵夫”奔逃之向,推枝搡叶,如影随行,竟然丝毫也不曾落後。罗琴但闻耳旁风声呼啸,被他牵拽引行,快捷无比,登时笑若春桃、艳胜繁花。她与杨不识多日未见,唯恐其颓废靡丧,今番见之,显是他八脉心法更得精益,不由大为欢喜。足足追赶了有两炷香的工夫,三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寿春城外。城墙之上,灯笼火把密密攒攒,环晕相套,彼此生辉,将垛牒之后金兵、大旗耀照分明,有那扛不住磕睡的,被人一阵吆喝呼哧,立瞬醒转,急忙整帽掇衣,咳嗽一声,持枪肃立,却另是一番模样——

  卢先生来到一处墙角,护城河水流至半途,水声潺潺,却非绕城一周,顺着城旁坑穴贯入城去,转过身来,喝道:“既非报仇,你们来跟随作甚?”杨不识略有迟疑,踌躇再三,终究问道:“那位…那位你师弟,当真是死在少林寺之大力金刚掌手下麽?还有那见血生血的毒药,究竟是何来历,可否赐教?”卢先生冷冷一笑,说道:“赐教不敢。”转而喟然嗟叹,道:“此地说话甚不方便,我要进城,你们可有胆色随我进城?若是不嫌老夫唠叨,便择清净处好好聊聊。”聊聊何意?是拔刃相向,还是平心谈论,是拳*加,还是论辩道理?皆是不知,只是杨不识听闻,反倒心头震喜,他正愁不知怎样混入寿春,此刻陡听卢先生做此提议,自然大合心意,犹恐罗琴不甚乐意,便转头往她瞧去。罗琴微微一笑,小声道:“他们说这寿春是虎穴龙潭,但在我眼里,不过是些狍窝獐坑罢了。不识哥哥,咱们也进去吧?莫被这恶人看扁了。”卢先生脸色闪过一丝青色,转瞬即逝,鼻头重重一哧,道:“我要杀你们,方法多得是,何须请君入瓮,却设下埋伏陷阱徒添笑柄啊?”甩袖荡臂,大刺刺走向左近城门。杨不识与罗琴相顾一眼,暗示小心一些,随他走向城门——

  城上金兵初时瞧得一团白影晃悠悠过来,俱是疑惑,待见人走近,真真切切看得是二男一女、一老二少,遂大声喝道:“来的是谁,还不快些停下,否则就要射箭了。”卢先生探手入怀,摸出一块金牌,托在掌心高高举起,喝道:“陛下御赐龙虎牌,你们还不打开城门,放我进去?”那金兵哼道:“什么龙虎牌,我却未曾听说过。”卢先生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持牌者凡在我大金国之内,过州越府、踏县驻镇,地方官府无论官阶等品,俱要好生接待照应,你忒也大胆,怎敢抗拒皇命?”那几位兵卒相顾愕然,其中一人抱拳道:“下面的这位老爷,你消消气,此事莫要冤怪了我等几个小人。便是昨夜此时,有人持着也是一块什么龙虎牌的东西,也说是陛下御聘之高人,令我等垂桥推门,言需急事入城办置,我等哪敢不从?孰料此人乃是刺客,若非大国师凑巧路过,慧目高远,识破得此人乔装面目,将之吓走,后果委实不堪想象。嘿嘿!稍有差虞,我几人还有脑袋吃饭麽?苦请老爷慈悲垂悯,待天明之时再来,一切皆清清亮亮,我等也好请来大国师仔细验看,得了熟面,看过一次,以后再见着老爷也就认识了,决计不敢第二次阻拦,得罪得罪。”他连连拱手,当真是殷勤之极。杨不识与罗琴闻之,面面相觑——

  卢先生愈发勃怒,骂道:“昨夜那是假使,今日却是真差,你们若是误了大事,一样要掉脑袋。”其中有人脾性暴戾,忍耐不得,喝道:“还不知你是是真是假,却即这般嘈杂,一箭射死你,什么假使真差,都叫他见鬼去吧。”果真张弓搭箭,就要射来。旁边几人慌忙拦住,扯臂抱腰,喝道:“休要放肆,你不要性命,我们还不要性命麽?”那箭“嗖”的一声脱手而出,幸赖臂张高举,也因此换了准头,却向半空疾射,待势尽之时坠落于地,正插入草泥之中,箭翎羽毛兀自微微颤动。卢先生怒极反笑,将那龙虎牌往城墙之上用力掼去,撞在城楼墙壁,反弹跌落,喝道:“好,好,这块龙虎牌便给你们,你们今晚验看得,明日也验看得,待那大法王问起我‘竹芦双怪’之下落,只说‘垂钓渔人’仙去捐躯,余下那‘葫芦樵夫’心灰意冷,再也不帮他完颜亮做事了。”转身拔势,就要离开。那兵卒拾捡得牌子仔细观看,又听得他怒气腾腾一番喝骂,心中惴惴,大是忐忑不安。其中一人蓦然一念,“啊呀”道:“弟兄们,咱们何不将此牌飞马送至大法王处验看,若是真的,快快将这位坏脾性、惹不起的老爷放进来就是。”另一人摇头道:“大法王有令,除非是余先生与卢先生来寻他,否则深更半夜,不得搔扰。”此言一出,听得城墙下传来一阵女子冷笑,笑罢之后,若是银铃之音说道:“不识哥哥,这些金兵原来都是笨蛋,若是掉了脑袋,埋在那一块地里,只怕那块地也要熏臭了。”——

  众守卒不由大怒,纷纷骂道:“你这女子胡说什么?谁是笨蛋了?”罗琴一手叉腰,另外一手指点城墙,清声道:“你们睁开眼睛看看,那是‘竹芦双怪’的龙虎派,何谓之‘竹芦双怪’?可不就是‘垂钓渔人’余先生和这位‘葫芦樵夫’卢先生麽?如此你们还不糊涂,那怎样才是糊涂呢?笑死人了,笑死人了。”当中小头目脸色陡变,急忙从以为兵卒手中夺过此牌,细细打量,见牌面镌刻一条狰狞大龙,龙下有虎,吊睛白额,乃龙腾霄汉,虎据高山之意,反转过来,背面刻有九曲纹小篆,却是“钦赐芦仙人殿前带刀三品随侍”,不由惊道:“芦仙人莫不就是卢先生?那位老爷请歇步。”卢先生脸色铁青,转过身来,冷冰冰一副神情,问道:“还有何事?”那小头目嘿嘿笑道:“你老人家当真就是卢先生,听大法王说那卢先生又一个铁葫芦--”不及说完,便见那麻衣麻带的老汉飞身而起,跃过护城河,其袖衽过处,反手摘下腰间的黑黝黝葫芦,拎着葫芦嘴巴,便朝城墙用力击去,只听得“轰隆”巨响,石屑纷飞,灰尘顿扬,那偌大的一块城砖赫然砸出一个宽深的大洞,陷凹足有十余寸。卢先生双足在城墙上连蹬数下,又顺这缝罅拔高一丈,猛蹬踢弹,接着反跃筋斗而出,轻飘飘落于护城河另侧,说道:“这便是铁葫芦的威力,可还过得去?”杨不识与罗琴相顾颔首,暗道这卢先生内力轻功果真了得,以为除却那“六绝”之外,此人堪与顾青山、万鹏一并跻列武林绝顶之人物——

  城上众人只觉得脚下一震,悉数有些慌乱,待其中一人扒在垛牒往下探看,其余兵卒拉住他的腰腿,一瞥之下,不觉骇然大叫:“好厉害,那墙砖何其坚硬,却,却被他那葫芦砸得稀巴烂咧。”遂深信不疑,急忙放下吊桥,拉开大门,恭恭敬敬请他三人进来,又殷勤备马,要送他去法王府耶律雷藿处。卢先生哼道:“不必,我自己走着去。”众人唯唯称是,不敢阻拦——

  卢先生引着杨不识、罗琴朝北首而行,转过几条巷子,绕阡盘陌,夜深之下,颇为安静,来到一处妓院,走了进去。罗琴呸道:“老不正经的,此刻还不忘记风流麽?”见他回头招呼,不觉踌躇为难。杨不识道:“琴儿,你在这里等候,我进去问完话就出来。”罗琴嘴一噘,道:“我怕什么,我与你一并进去。”果真与他手牵手跨国门槛。早有老鸨欢欢喜喜引着几位花枝招展、绫罗闪耀、满头金钗叠翠的妖冶姑娘,甩着粉帕,扭荡着身子便迎接了上来。卢先生将一锭成色大银扔下,淡然道:“准备一间上房,姑娘们且在外面等候,没有吩咐,不得入内。”老鸨喜笑眼看,急忙应承答应,教里面的小厮伙计将二楼“香怡厅”打开,推窗透息,又燃了小鼎香炉——

  三人走进去坐下,一位浓妆艳抹的丫鬟进来,奉上茶水点心,倒也十分精致,朝杨不识上下打量一番,嘻嘻一笑,荷裙挪金莲,反手将门掩上。罗琴略有几分不悦,哼道:“笑些什么,甚不正经。”杨不识坐立不安,急问道:“那--”卢先生微微摇头,道:“不急忙,赶了许多路程,喝口茶水歇歇。”轻啜一口,吐纳呼吸片刻,方始叹道:“不错,至少老夫看来就是如此,只是一掌之间,能够震破其内力守御,折断七八根肋骨,损毁心脉者,少林寺中,除了念雷方丈与念秋和尚,尚有谁具如此功力呢?便是心禅堂、达摩堂与戒律堂三大首座和尚,怕也没有如此能耐吧?”罗琴眉头微蹙,道:“念雷方丈德高望重,多喜闭关修禅,自然不会莫名对你兄弟下手。念秋大师金刚掌也大是厉害,但他不屑用毒,那毒针刺猬绝非出于他手。”

第351章 欲往歌兮琴声扬(贰)

  ——杨不识问道:“只是,只是你们如何会遇上这神秘高人?却又与他交起手来?”——

  卢先生满脸青色,才要说话,听得有人敲门,一个小厮捧着大红托盆走了进来,盆子上放着一套鲜艳服饰,陪笑道:“这位大爷,我家主人说了,您穿着一身麻衣风流,未免不成体统,何不--”——

  不及说完,那卢先生已然大步走到他的跟前,骂道:“放屁,老子想怎么穿衣服,便怎么穿衣服,那老鸨子算什么东西,要是惹恼了爷爷,一把火将你这什么鬼妓院烧了。”一拳打中此人嘴巴。他并非运使内力,饶是如此,也把那人撞得个天昏地转,“哎唷”一声跌倒在地,半日不能爬起——

  卢先生又大声叫道:“来到了妓院,就是花钱玩漂亮女人的,一个好色的嫖客,几个贪财的*,彼此媾和,各取所需,还有什么风流不风流的啊?大爷我就是下流,不要风流,那又怎样?”将小厮揪起,骂道:“把这套衣服给我搬回去,要是再来,非打断你的腿不可。”那伙计魂飞魄散,方才一拳打落了他两颗牙齿,此时满嘴鲜血,却不敢抱怨半声,哭道:“大爷说什么就什么,小人也是奉了主人之命来的,实在不干我的事。”——

  卢先生怒道:“哭什么,大男人能随便哭麽?”那人愁眉苦脸,道:“小人只是侍候各位客官、姑娘的杂役,不是什么大丈夫、大男人。”手中一凉,原来是卢先生塞了一小块碎银子到他手里,喝道:“走开,走开,将嘴擦干净,休来烦我。”此人又惊又喜,急忙点头哈腰地答应,走不过两步,被罗琴唤住,急又扭过身来,陪笑道:“这位姑奶奶有什么吩咐?”罗琴眼睛一转,对卢先生道:“你还抱着这灵牌作省,还不教他送到下面供奉起来麽?”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愕然。卢先生眼睛瞪得大大的,怒目视之,脸上青色愈发浓浓,沉声道:“罗丫头,你嘴尖牙利的,究竟胡说些什么?”——

  杨不识见他神情狰狞,心下大凛,暗运真气贯入双掌,小心戒备,只待他对罗琴稍有不利,自己便即抢上抵挡。罗琴不慌不忙,笑道:“你不用着恼,我好心好意的,又不是害他。”卢先生愕然一怔,目中闪过几丝迷惑之色,神色稍缓,喃喃道:“哪里有将灵牌供在妓院的道理?你哪里好心好意了?”罗琴双手互握,一步三摇地屋中踱步,嘻嘻一笑,道:“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寻常人家供奉灵牌,自然有许多亲友妻女照应伺候,是也不是?你与你师弟皆是野户独身,哪里有什么看灵之人呢?”——

  卢先生颇显寂寞之色,双目精光登时黯然下来,有气无力叹息一声,喟然神伤,苦笑道:“你说得不错,我师弟死了,我尚能替他守灵,却不知我死了,谁又来替我守灵祭牌?”罗琴摇头道:“便是你兄弟情深,独独一人守在灵前,岂非也是寂寞孤苦?想必你那师弟就是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若是蓦生一念,又叹道:“不对,不对,那余先生既然不得善终,本就是被仇人害死的,自然已经死不瞑目了,此刻再见自己死后荒凉,只有一个情重意厚的师兄看灵守墓,岂非伤心之下,便即更甚嗔恚,不去阎王殿抱到,也不去投胎做人,从此就在阴间阳间夹缝处呜呜咽咽、哭泣游荡,反成了来魍去魉、孤魂野鬼不成?”——

  卢先生激灵灵打了一个寒噤,急抬起头来,大声道:“罗姑娘,你说得极是,这,这可如何是好?你主意甚多,何不替我索个办法?”他情切之下,对她也恭敬起来——

  罗琴笑道:“这法子就在你跟前,何必要我多言赘述?”手指那伙计,道:“你师弟与你皆无家人,要是无事,整日便是流恋于这烟花柳巷之地、温柔红粉之乡,莺莺情语,便似关切家言;玉肤冰骨,就是体贴柔意,因此这般说来,勉强攀扯一些干系,那妓院之人,委实可算得你们家人,是也不是?这小厮固然是妓院的小厮,却也是你家的奴才;那姑娘固然是妓院的姑娘,倒也称得是你家的妻子小妾,对也不对?如今余先生尸骨未寒,正好教她们尽数为之哭丧,岂非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呢?你师弟受了如此热热闹闹的祭奠,必定心安,双眼也能合上了。”卢先生眼睛大亮,喜形于色,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这个道理。好,好,我这就下去吩咐她们办置。”那小厮脸色陡变,惊道:“这,这如何--”倏地想起此人凶猛,后面“使得”二字尚未出口,急忙闭嘴——

  卢先生厉声道:“使得使不得,你说了不算,教你家老鸨子来。”忽然一把捉住伙计肩膀,道:“罢了,我与你走一趟,大不了多予她们一些钱财。这剥衣脱裙、任人肆虐玩弄的钱财她们也能赚,我偏不信哭丧的金银来得更为省力,她们便舍得放开麽?”推搡小厮出房,“蹬蹬蹬”往旁侧楼梯走下——

  罗琴听他两人走远,将房门轻轻带上,回头身来,笑道:“老恶人上当了。”杨不识窥破得她的心思,叹道:“在青楼花粉之地设祭,教粉钗艳帛守灵,便是当真有魂魄所居、有阴司暗殿所在,反倒大违逝者已矣、余者苦哀之道理,哪里还能超度安静、投胎转世呢?”——

  罗琴低声道:“那余先生害了你爹爹,逼死了你母亲,罪孽深重,就该教他在阴间好好吃吃苦头,也算是报应哩。”——

  杨不识忽然满脸通红,大为困窘。罗琴不解其意,惊问其故。杨不识赧然道:“前日我请君子峰下群豪休惦旧恶,只让恒山派将‘黄河鬼尼’首级收回,入土好好安葬,只道‘人死仇逝’,不想,不想--”罗琴扑哧一笑,道:“这却不同。那鬼尼作恶之后,终被仇人杀害,身首异处,可谓已然承受了报应,能够入土为安。他‘垂钓渔人’莫名受伤而死,听来若非错杀,便是受人害之灭口,却并非因为其以往种种罪孽而死。是以他虽然断丧了一条性命,却不是报应使然。这报应岂能荒弃的?此刻就是让他阴魂受些报应,也算因果大致、理所当然。”杨不识微微一叹,忽然道:“待救出麻姑,我,我也想替我爹娘请上一场法事。”言罢,双目渐红,几要掉泪,隐忍不流。罗琴目光无比柔和,若袅袅烟柳,轻轻蹲在他身旁,芊芊玉笋握着他的双手,柔声道:“好,我陪你一起去。”两人心意相通,此刻谁也不愿意彼此分离了——

  院中老鸨初时还有写扭怩推诿,卢先生大怒,一掌将楼下最大的一张红木花桌劈成几块,那木桌厚重无比,但被他骈指斫来,就若切豆腐一般,堪不能坚拒,于众人惊骇惶恐之时,又从腰间吞出一锭黄金,足有七八两重,言道哭得好、礼行得勤,另外尚有打赏丰赐。如此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妓院众人谁敢不从,手脚也快捷,不消片刻,就将红帷绿纱统统换下,挂上了白布惨花——

  老鸨子又教人将大门合上,吩咐诸人就在厅中默哀哭丧。有几位金兵自从占了寿春,贪羡宋朝姑娘美貌,便日夜在此厮混,晚上搂着春花秋香正在眠憩,听得哀声连绵,大呼晦气,出来捣乱,却被卢先生一顿拳脚,皆匍匐裹伤,几以为性命难保。虽然吃得大亏,却见卢先生掏出那龙虎牌吆喝炫耀,俱是无可奈何,大门出不得,才要回屋,又被这“葫芦樵夫”捉来,喝令披麻戴孝,稍有愤然抵逆,便即一个巴掌挥打过去。至此卢先生方生欢喜,给灵牌上了三炷香,躬身行礼,教老鸨、姑娘、小厮伙计、落魄金兵不得懈怠,自己大刺刺走上楼梯。几人言归正转,又谈及那伤毒之事——

  卢先生反问道:“杨公子,你对此事如此厚趣,却是为何?”他得了罗琴授计,不知其诈,感激之下,言语渐渐恭敬。杨不识非那狭心窄肠之人,见他礼数周全,自己也不好怠慢骄傲,口谓敬语,也道:“不瞒卢前辈,晚辈有一位大哥,也是中得如此见血生毒的奇毒,因此好奇,不知那下手之人,可与你们所逢的那人是否是同一人?”他听袁子通所言,乌铁花中毒受伤,皆是其师父耶律雷藿所致,然心中隐隐觉得其中若有蹊跷之处,似哪里尚有不对劲,心中毕竟大为不安,只是哪里不对劲,他一时半刻,却也说不上来——

  罗琴插上一句,道:“卢前辈,我们先前在石后偷听得你喃喃自语,似乎下手害袭之人,与大法王耶律雷藿也颇有干系,是也不是?哎呀,果真如此,你还回到这寿春城中,岂非是自投罗网,糟糕之极麽?”——

  卢先生脸色凛然,道:“那人看似耶律雷藿,但并非是他,此人究竟是谁,我也大为迷糊。”罗琴追问道:“也是,那耶律雷藿如何会使得少林寺之大力金刚掌?”又朝杨不识道:“他师父武功极高,若要取他的性命,实在轻而易举,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却用什么下毒施药的卑鄙手段呢?他师父也明明知晓丐帮弟子传递讯息的本领天下第一,偏偏还要故意教他们看得真切,岂非怪哉?难不成以为不能流芳百世,亦要遗臭万年,所以要丐帮的弟子传播其恶名劣举麽?唉!只是他师父的名声本就是极响亮的了,这番行为,我也被弄得稀里糊涂了。”——

  杨不识听得明白,她口中所言“他”者,便是乌铁手,“他师父”自然就是耶律雷藿了,心中疑窦丛生,忖道:“琴儿说得不错,这一切皆不合道理呀,耶律雷藿乃何等人物,怎会如此胡闹?”

第352章 欲往歌兮琴声扬(肆)

  ——卢先生又道:“我看他两个争吵不休,虽然心中烦恼,但也不打算放他们回去。”罗琴眨巴眼睛,笑道:“是了,你一人照顾病患委实辛苦,于是真要两个下属,对也不对?”卢先生哈哈笑道:“罗姑娘,看来你我都是欢喜使唤人的主儿。似杨公子这般读圣贤书、懂礼识仪之人,便有什么不便繁琐之事,想必也难以开口委托别人帮忙,更莫要说依恃武功,强迫两个大残苟活的家伙权充杂役、搬劳递动的。可惜我是粗人,不曾读过什么书,看他两个堪能利用,于是便捉来使唤了。”罗琴笑道:“他两个纵然十万不愿意,那也是无可奈何是吧?蒋理也罢,那三山斋斋主也好,虽然被,被--”偷眼瞥了杨不识一眼,忖道:“我若是口语过于粗弊,不识哥哥口中不说,但心中说不得却要计较,反倒因此坏了对我的印象,那可是糟糕之极的。”于是转口道:“被逢送厄难,口口声声要去求死,其实都是虚妄狂话罢了。蝼蚁尚且偷生,又道‘好死不如赖活着’,真敢就死,岂非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提柳竹为鞭,舒舒服服地坐着小轿,肆意使唤几个可怜轿夫呢?想必你也是觑破得这一点,果真以性命胁迫,他们一旦害怕,便老老实实地听从吩咐,甘受驱使。”卢先生满脸诧异之色,颔首道:“不错,不错,你说得当真是一点也没有差池。我只一掌将一棵大树劈断,然后说道:‘要么便替老爷我好生干活,要么此即送你们去见阎罗王,生死抉择,就看你两个的主意。’那吴千秋第一个便叫道:‘要活,要活,咱们大仇未报,哪里能这般轻易死去?便是死了,也决计不能闭目。’蒋理也是咬牙切齿,道:‘好,好,为了报仇雪恨,今日甘愿作贱这条性命,但凭你随意使用罢了。’其后打扫整理、煎药服侍,两人果真是尽心尽力。”杨不识摇头道:“这两人受了如此重罚,依旧不肯悔改,还晓夜惦念着要报仇雪恨,只怕所谓‘尽心尽力’,其实另有所图。”罗琴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卢先生侧耳听了听,外面哭声依然,心满意足,点头道:“他们用心,我自然十分清楚,便是希望我能出手,替他们报仇。嘿嘿!我管他们得罪了谁,仇家怎样的厉害,这却干我什么事?我才不会去莫名奇妙趟这一遭浑水咧。此刻听来,他们仇家主要就是‘红袖女’白凤、‘无常恶医’夫妇与那不善婆婆了,称不得什么厉害的角色。他们眼看求我出手无望,活计劳动便有些懈怠,我说道:‘你们要是偷懒,或存什么别的坏心眼,我便四处宣扬,说道昔日堂堂正正的大恶人蒋理与那斋主吴千秋,如今被人斫断了命根子,男不男,女不女,看你们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武林?’他两个这才老实一些。过不得多久,也不晓得他两个中哪一个又冒出了鬼主意,反要拜我为师。我哪里能够收他二人为徒,自然不肯答允。他们脸皮却甚厚,一口一口的‘师父’唤我,恭敬之极,殷勤无比,看我训饬,非但不着恼生气,反而大大地陪笑伺候,又是递奉茶茗,又是捶背按腿。我看他们无赖之极,实在无可奈何。”——

  杨不识与罗琴面面相觑,两人皆是一般的心思,暗暗笑道:“你是大恶人,那两个乃是大无赖,不想大恶人撞上了大无赖,也甚是头疼吧?”——

  卢先生又道:“他两个纠缠不休,果真将我那师弟伺候得好好的,病情伤患大有气色,只是他们那伤处乃是重伤,想寻常人家被阉了入宫以后,也要在床上躺上足足半年方能分配听差,他们奔来跑去,掂壶提桶的,举止姿态委实不雅,我开始时瞧着窝心,渐渐时刻长了,觉得他们也颇是不易,于是自管这两只螃蟹横来横去的,也少加喝斥。”罗琴笑道:“中间也想收过他们做徒弟?”杨不识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卢先生叹道:“确有几次动心过,只是转念一想,日後别人若知晓我的徒弟乃是两个阉人,岂非要大大笑话我,于是又熄了此念头。不过偶尔会点拨得他们两招,他们看似盘算精明,但习武却甚是蠢笨,毕竟难有精益长足。”罗琴轻轻拉扯杨不识得袖衽,微微莞尔,杨不识会意,心想:“琴儿是说他毕竟还是经承不得这两人牛筋马力一般的磨砺,虽不收徒,却也不禁传授武功了。”——

  卢先生又道:“偏偏过不长久,便听闻完颜亮挥师南下,意欲囊纳南宋,尽裹江山一统。且裘山阳广发武林帖,邀请天下诸多英雄与非英雄齐聚君子峰下,共商什么扶宋驱金之国家大计,若得可能,还要在寿春城外诛灭金酋,建立赫赫伟业,不朽功勋。我与余师弟一合计,觉得此刻正是大好时机,若能破坏大会,将功折过,完颜亮非但不会追究我等旧罪,只怕还会另行打赏封爵。我观师弟本因那云,嗯,云仙之死,心意俱亡,此刻精神抖擞,显是已然丢悲弃戚,心下十分欢喜,便雇了一辆清凉竹车,套马驾辕,就要往寿春城外赶来。那两人当真是弃而不舍,带着药罐生材,紧紧跟随。我喝斥不去,师弟便道:‘他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即答允他们同行,若是犯下过错差池,再行驱赶不迟。’因此也教这两只大螃蟹上了车。”忽然语音一沉,黯然道:“不想这寿春城外,既不能添寿,犹不得逢春,反倒遇上了武功匪夷叵测的大仇人,教师弟平白无故断丧了一条性命。实在是可恨之极。”罗琴叹道:“这便是人算不如天算了,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依,你慢慢讲来听听。”——

  卢先生道:“我等在寿春城外呆了好几日,因为离着武林大会尚有一些时日,于是趁此机会,便去君子峰周围玩耍。余师弟伤势大有好转,脸上气色沛然勃发,日见一日的更显精神。我瞧在眼里,心中大为高兴,只想待他痊愈,再将功折过之后,两人又可以象以往一般在那春香夏香、莺言柔语之地肆意快活,岂非是人生的极大乐事?那山中美味不少,河川之中,鳞鱼肉质也无比鲜嫩可口,又过了几日,眼看离得君子峰武林大会愈近,我二人更是精神抖擞,摩拳擦掌,就要准备生事破坏。那蒋理与吴千秋两人,暗自筹谋,我稍加留意,他们两个却是盼望‘黄衣秀士’施伯明与‘红袖女’白凤也能参加大会,然后想个什么法子,杀了他两人,好给自己昔日大耻报仇。嘿嘿!我于是过去泼他们冷水,道:‘裘山阳只将帖子发给江湖正道人士,那施伯明与白凤乃是‘黄谷六恶’,臭名昭著、恶声远唳,哪里能够得到这邀请帖子?既然得不到帖子,多半另去游山玩水,不会来这君子峰下了。他两个呆了半日,却道:‘施伯明号称大恶人,其实不过秉性孤僻而已,一生也未曾做下什么坏事。恰恰反之,此人颇有侠义之心,听闻金兵南下,国家有难,便是不得帖子,他也会悄然混入大会会场,觑待出力之机。白凤唯他马首是瞻,施伯明走到那里,她便若影子一般跟到哪里。咱们就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不怕报不得大仇。’我见他两人平日里吵闹不休,但论起报仇,却是异口同心,便由他们去了。”杨不识叹道:“他两个尚未去,去势之前,为夺宝求财,那也是同心同力的,不想人生逢此大难,两人相互指摘推诿,反倒颇有水火难济之状。”——

  卢先生接着说道:“一日凌晨闲暇,我与师弟转到君子峰东南五十余里碧玉崖观日。孰料坐在一块位置极好的大岩石上不过片刻,那红日方才从云头挣扎跃出,万道光芒照耀寰宇大地,正是极好的观赏时节,却听得崖下传来一阵喝斥打斗之声。我两人雅兴受扰,十分恼火,但觑辨那呼喝之音,俱是不觉色变,足见双方内力之浑厚深广,犹然在我二人之上,于是不敢懈怠,急忙潜入旁边丛林之中。就听得两声吼叫,凌厉破空,音走盘旋,转为啸声,啸音绵长苍悠,暗蓄内劲力道,那声音若龙游曲沼,愈嘹愈近,就见红尘紫阡、翠林红花之中,一白袍一黑袍皆蒙面遮容之人相互追逐打斗而来。其轻功武学,依我二人看来,都该是震烁一方的大霸主、大宗师才是。我们藏匿暗处,虽然不识得这黑白袍双客之身份,但见之造诣火候,远在我们之上,不由又是惊讶,又是妒忌。嘿嘿!‘竹芦双怪’素来自命不凡,不想也会妒嫉旁人,此话传扬出去,委实教人笑话。”忽然一叹,道:“不过这两人武功实在精绝高明,较之那少林寺之念秋和尚,还有那什么蝉吟老翁,便即是红日教左护法东方日出,尚要高出一截子。好了得,好了得。”——

  他二人先后与念秋和尚、东方日出交手,皆是受伤折刃,狼狈败落,是以见这黑白双袍客武功犹然在那双绝之上,心中惊讶骇然可想而知

第353章 欲往歌兮琴声扬(伍)

  ——卢先生叹道:“那两人斗招狠猛,委实是我生平之罕见,每一人每一招皆是变化莫测、虚实端逸。就在崖顶斗至有七八十招,那白袍人似是性情大起,突然将遮掩袍色尽数褪下,原来便是丐帮帮主韩青嫡。我适才恍然大悟,暗道有谁武功如此高强咧,原来就是‘六绝’奇人、‘老四绝’之一的韩老花子,能与他对敌若斯凶猛、胜败不绝之人之人,若非是红日教教主石欲裂,便是那北国武林第一高手耶律雷藿了。听老乞丐大声喝道:‘我说耶律雷藿,咱们遮遮掩掩这般斗了好多日,也不嫌腻味么?干脆扯掉你那一身的黑皮,露出本来面目,与我老花子再斗上三天三夜怎样?’我与师弟既然惊讶,又觉得理所当然,只是转念细忖,再偷眼上下打量,又觉得哪里尚有不对。”——

  他说话之时,杨不识心中也是思潮涌绪、绵绵无尽,心想:“那白袍客果真就是韩老前辈乔装改扮的,若至当日村野小屋之前算起来,能一路打斗到这寿春城畔君子峰、碧玉崖,前后牵计,却正是甚长的一段时日了。”犹不觉胸中怦怦乱跳,暗道:“那黑袍客果真就是耶律雷藿,他,他明里是金国的大法王,实则却是西辽皇帝派来的奸细么?”待听得卢先生反倒大生疑惑,更是惊讶无比,问道:“哪里不对劲了?”——

  卢先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我师兄弟受完颜亮重金厚币礼聘以来,也算与他同殿称臣,权且为之属下办事效命。若黑袍之人果真就是耶律雷藿,无论其怎样乔装变化,自该一眼觑出端倪差池才是呀?但即便是老花子戳破了他的身份,我等还是看觉不太像。待后面韩老花子有兀自接上一句,说道:‘你,你是不是耶律老儿呀?’我师兄弟闻之,更是踌躇恍惚,心里翻来覆去念叨:‘他不是耶律雷藿么,看似又略有几分近似,若他不是耶律雷藿,那又是谁呢?难不成是石欲裂?’那黑袍客只是桀桀冷笑,并不多说话,也不肯将那黑袍撕掉。两个人就在崖顶斗来打去,招牵式引。我们屏气凝神,却是若傻若呆、如痴如醉。”——

  卢先生道:“他两个斗了约莫二三个时辰,此刻渐近午时,或是打了好几天,彼此皆生默契,陡然拔身纵跳,就在空中对掌交峙,依旧是不分高下。落下之时,两人不见搬招递式,都坐在地上盘膝打坐,默然调元。那韩老花子须发皆张,黑袍客虽然看不清面目,却也是胸口起伏,显是气血翻涌,如此恶斗下来,惊心动魄,相互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委实是大损真元内力。又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那韩青嫡站立起身子,手舞足蹈,缓缓而动,舒活经络,又从腰内摸出一个小酒葫芦,拔开赛子,咂巴咂巴喝了起来。喝上几口,身子扭动几下,骨胳啪啪直响,愈发精神奋壮。黑袍客依旧是巍然不动,坐在地上,含胸拔背,虚谷吐纳,其定性恬静,委实较之酒鬼老花子高得太多,嘿嘿!可不似他象个大猴子一般满山满野上窜下跳。”——

  杨不识颔首道:“武功一道,有静有动,各自修练方法不同,动静取舍也大不相同。有的动静兼合,阴阳互济,所谓阴阳融一,孕生万物,内息城绵、永亘不绝;有的多动少静,由动生元,所谓之‘动动身发,生机盎然’是也,且大合‘阴在阳子内,不在阳之对’道理,动中含静,由阳催阴;有的却是安默静求,巍若三山五岳,不拔不移,悄悄如谷生空渊,不见丝毫动弹鼓跃,然体内却是静及生动,波涛起伏,息走经络、气打百穴。其实殊途同归,最终大道合一,皆能铸就最上乘的武功。”——

  罗琴喜形于色,不觉拍掌笑道:“不识哥哥,你讲得好妙哦。”卢先生举着茶盅,杯在手里,凝滞若结,睁着一双眼睛,呆呆瞧着他。杨不识本是有感而发,此刻醒转过来,不由窘迫羞涩,咳嗽几声,微微笑道:“我又胡言乱语了,休要见笑才是。”——

  卢先生摇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两根手指夹起一小块黑芝麻益寿糕,忽又放下,长长叹息,说道:“你适才一番胡言乱语已经是如此了得,要是正儿八经谈经论道,品鉴天下武功路数优劣,那还了得啊?”杨不识“咦”的一声,哭笑不得,讪讪一笑,心想:“这恭谦之言,有时却也招来麻烦。”罗琴扑哧笑道:“后来呢,那两人是不是又打了起来?”——

  卢先生又道:“老花子哼哼唧唧,满口不停,牵东扯西,唠叨啰嗦,那黑袍客却是沉默寡言,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两人复全了精神气力,彼此又不得客套,于是拉开架式,还要动手。便在此时,听得远远传来叫嚷呼喝之声,尚有兵刃碰磕的杂音,我心中大为恚怒,余师弟也是满脸愠色,两人心想:‘这悬崖高岭,何其荒僻之地,平日少有人烟踪迹,今日难得雅兴,想要在此观日赏景,却偏偏来了呼喝捣乱之人。’唉!这韩青嫡与那黑袍客武功实在太高,我们自然是不敢出去寻他们的晦气,便打定主意,待花子与黑袍客走了,便将怒气发泄至后来的这两人身上。”罗琴笑道:“原来堂堂‘竹芦双怪’,也会专挑柿子捏。”杨不识听得妙处,伸手轻轻弹弹她的手腕。罗琴会意,嫣然一笑,目若秋波,斜瞥他一眼,低声道:“嘻,痒死了。”——

  卢先生笑道:“这自然是武功高的,寻那武功低的欺负,哪里有以卵击石,武功低的,却去捏武功高的硬柿子?”听外面哭声未绝,点点头,又道:“那老花子咦道:‘他两个还是跟来了么?’旋即摇头道:‘平日里叫他探踪觅迹甚是慵懒惫赖,此刻倒变得很伶俐咧。’黑袍客还是一句话不说,我暗暗纳闷,他若是耶律雷藿,却不该如此缄默哑巴的,除非是先前受了内伤,敛息护持,不能说出话伤神。只是耶律雷藿武功不在韩青嫡之下,哪里能这般轻易伤于对方手下呢?我与师弟百思不得索解,听得下面打斗之声嘎然而止,那两人俱是大叫‘师父’,声音愈来愈近,显是一边叫着,一边拔足飞跑。就看见山道尽头跑来两个大汉子,一个手提大刀,灰冠灰衣,一个拎着竹棒,满身褴褛,周肩上下,挂着几个晃悠悠的破布袋子,我与余师弟一瞥之下,也全都认得,就是那老花子的徒弟袁子通与耶律雷藿的门人乌铁手了。待他们走近,就看得更加真切,两人都是蓬发垢容、灰头土脸的,浑身大汗流津,三分狼狈,七分落魄。其时我想,那袁子通自然是叫韩青嫡为师父了,乌铁手也口口声声亲热叫着‘师父’,却该是那黑袍客才对。如此揣测,那黑袍客就该是耶律雷藿无疑。”——

  杨不识也与罗琴面面相觑,心中皆道:“那黑袍客果真是耶律雷藿不假。昔日他将我撇于辛英处,自言出去有事要干,只怕是才从金国的主子哪里出来,又去与银月教同伴匆匆密谋什么西辽复国、大统天下的命世计筹吧?想必正与银月教君子峰下诸般所为,都大有干系呢——

  卢先生道:“孰料此刻却发生了一件大事,突兀异常、凶诡无比,在场之人莫不错愕,却也因此不意缘故,我师弟终究是命丧黑袍客之手,冤枉断丧一条性命,实在是可恶之极。”他说到这里,双拳捏攥得紧紧的,手背胳膊上青筋崩出满脸紫涨愤然。听他又道:“你们当日在那湖心岛上,也曾见过耶律雷藿陡然施出重手法,一掌击毙老花子的另外一名徒弟、唤做‘铁屠熊’朱天的是也不是?那时手段虽然恶劣,却也有些误伤罢了。”——

  杨不识想起那日情状,不禁心中恻然,口里唏嘘不已。罗琴幽幽叹息,惋惜道:“他好容易才弃恶从善,本欲在丐帮有所作为的,却--”卢先生大声道:“此番那耶律雷藿却大大龌鄙,眼见不能胜过老花子,竟故伎重施,看那袁子通提着竹棒往老花子走去,陡然发难,一掌削斫其背心要害。他如此用心,自然不言而明,若是老花子仓促救援,难免会露出破绽,他乘机觑隙而攻,便易一举得手,重创这位丐帮帮主;要是老花子救援不及,或是索性不救,他也可将袁子通立毙掌下,然后招呼徒弟乌铁手一并围攻,乌铁手武功也不弱,师徒两人联袂,老花子照样讨不得好处。可是说来也怪,那乌铁手突然大喊一声:‘师父不可如此’,横身抢了出去,正挡护于袁子通与黑袍客之间,黑袍客手掌不及,端端正正贴在了这姓乌的胸前。”——

  杨不识“啊呀”一声,手中茶杯几乎跌落桌上,诧异不已,讶然道:“原来,原来乌大哥是为了救袁子通性命,方才受得重伤?”这才明白过来,那袁子通本来因为朱天之死,迁怒于乌铁手,对之甚是衔恨怀怨,却偏偏在乌铁手垂危大厄之际,极力护持照应,又请来百兽山庄两位庄主权且救治,乃是他这条性命若非乌铁手舍身救援,早已经魂飞魄散、亡命地府。那袁子通改头换面,追随韩青嫡,也是豪爽朗直、通明事理之人,心怀感激,自然捐弃旧恶,一味用心报答——

  罗琴眉头微蹙,低声道:“不对,那小花子说过,乌大哥内伤其实不重。”

第354章 寿春夜深秉烛明(壹)

  ——卢先生道:“只是那黑袍客分明双掌贴住乌铁手胸口,依凭其浑厚内力,只要内劲轻轻一吐,便即能震断他的心脉,必定当场陨命,就是大罗金仙也甚难回天。说来也怪,我二人目光尚算是敏锐,看得倒也真切,只见他忽似想起什么念头,陡倏吸气回息,手中的气力便卸了八九分,果真是极轻极柔地拍了两掌,抽势往後纵去。就在这一纵之间,又甩手打出这横纵交错的银森森毒针。”——

  罗琴道:“就是那甚微简陋的针刺猬了。”杨不识却大为迷惑,奇道:“他,他如何能下得如此毒手,却又,又为何这般多此一举呢?”——

  卢先生道:“那老花子与他徒弟不意有此变故,自然也是大为错愕,只是稍迟惊呆,便即飞身扑抢,护在那乌铁手跟前。我与余师弟见情状扑朔迷离,实在大出思忖,见黑袍客冷冷一笑,寒恻阴轨无比,转身朝崖畔一条山路逃去,十分好奇,哪里还有心情观赏日出?于是彼此使个眼色,也悄悄跟了下去。”——

  杨不识尚是喃喃自语,低头道:“怪哉,怪哉,那耶律雷藿为何要如此做?”兀自疑惑不休——

  罗琴笑道:“不识哥哥,不要再多想了,耗神伤志,反倒愈发迷糊,一切皆有水落石出之日,以后便见到了那耶律雷藿,当面问个明白也好。”杨不识听她说及“水落石出”四个字,不觉又是怔然,突然外面雷声大作,一道闪电若亮灿灿、蓝印印的苍枝长剑从黑空划过,他浑身一颤,脑中登时灵光一闪,心想:“是了,是了,那人不敢尽用内力,便是怕因此留下什么痕迹,想要遮掩本来身份才对,他,他必定不是那耶律雷藿。”——

  此刻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哗哗而下,罗琴过去将窗格拉上,若有所思,心中也在盘算,忖道:“不识哥哥说的极是,内力运浅,仅能看出受得内伤,但内伤究竟是什么来历,毕竟不善考究;要是内伤极重,内力甚猛,那凶手掌法、拳法皆能留下痕迹,再请得几位经验深厚、阅历丰敛的名医、高手觑探勘验,何愁不能求觅线索?如此一来,对那凶手可是大大的不利。”转念一想:“我也觉得此人不该是耶律伯伯,乌大哥自幼被他抚养成人,视若己出,便如同一对父子般亲密,他万万下不了如此重手。只是,只是先前听‘葫芦樵夫’老怪物说道,乌大哥中掌之前,大夥儿听得真真切切,分明就叫唤他为师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情?他乃是‘六绝’奇人之一,又是北国武林第一高手,声名何等显赫炫扬?此桩丑事要是传扬出去,岂非一世英明因此毁於一旦,果真就要异臭万年么?”盈盈坐回座位,听着外面稀沥哗啦的雨声,这心情也被雨水打得若那翠叶红花,摇摇曳曳,七零八落,说不出的薄云胧雾,挥之不去,散而不开——

  杨不识见她脸色蓦然沉凝,略一思忖,便即窥破其七八分的心思,暗道:“琴儿自小为耶律雷藿抚养,心下不觉,多是任性吵闹、横脾斗拌,其实却于不知浑然之中,对其生出孺慕之情,颇似一对严父顽女。这罪责被推诿于耶律雷藿身上,冤枉还好,总有洗刷干净归还清白的一天,但若果是其为,事实确凿、证据历历,她心中必定使非常难受的。”瞧了她几眼,又生忧戚,也是慨然一叹,踌躇思涌,胸中郁闷异常,忽然微微莞尔,笑道:“这疑问不解,真相便难明。一日不明,黑袍客孰是耶律雷藿、耶律雷藿孰是黑袍客,林林总总、形形*,便一日也不得妄下断言——

  罗琴抬头,嫣然一笑,也打起了精神,问道:“那后来呢?你们追他追到哪里去了?”——

  卢先生道:“何止我两人一路追下?那老花子见毒针变色,嘱咐他徒弟寻访名医不得,便即先去一处村庄求助于百兽山庄两位庄主,又给了他什么物事,嘱咐再将周围几位丐帮的大小花子聚集,一并应付突兀之厄,其后便是一声咆哮,朝着黑袍客方向疾扑追赶,只看他脸色通赤,显是愤怒异常。我两人忖夺其后犹有一场生死拼搏,此等打斗,江湖罕见,自然不能错过,于是蹑手蹑足,也衔接不舍。孰料路近一半,那老花子却被一个冷冰冰、木然沉寂的老翁给拦下,也不知那人是谁?只是隐约觉得昔日在瘦西湖畔见过一面,那时此人还是一个老乞丐、麻衣鹑履的落魄装扮,韩老花子陡见此人,脸色大变,也不再追赶黑袍客,却垂头丧气地停歇下来与他说话。我等恐失了黑袍客的踪迹,虽也甚想知晓这冷冰冰的老翁与那韩青嫡究竟是什么干系,隐约只闻得‘我东海’、‘老夫兄弟’云云,但权衡取舍,终究还是撇开这两个老头,依旧拔足奋下,盯着前面的黑袍客,不离不弃。足足跑了五六十里地,依靠天上日头而辨,斗折西向,越过几个山坳,转过几片树林,又跃涉几条小溪,悄悄尾随他绕过寿春城,却来到了西北郊偏僻一处祠堂。那祠堂念久失修,外面土墙颜色剥落,檐下墙角蛛丝斑结,床上烂纸破纱,就见黑袍客飞身翻过围墙,便即跳了进去。我与余师弟不明其中情形,若是也这般大刺刺地进去,明斗尚且自忖难在其受下多得七八招,要是再被他暗中偷袭,那可是九死一生,断然没有分毫的活路的。”咳嗽两声,饮下一杯茶,推门而出,便倚于栏边朝这落下众多哭丧之老鸨、姑娘、小厮伙计呵斥一番,转入门来,又道:“暗说这黑袍客武功如此高墙,委实算得是傲立巅峰、睥睨江湖,循常理而言,不会使用暗袭这般手段,但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唉!我与师弟在两位眼中,自然也是大恶人、大坏蛋,虽然害人之心常有之,然见着了黑袍客的手段毒辣,‘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那时是一定要听的,他对乌铁手尚且这般无情,再要取我兄弟两人的性命,自然是更无顾忌。且说了,要是那祠堂内还埋伏有他的帮手,那情况岂非更是糟糕之极?不多时,听见里面一声惨叫,是个女子的声音。”——

  罗琴叹道:“既然知晓不妙,就该脱身早退。女子惨叫,那,那是--”卢先生摇摇头,神情悔迭不堪,说道:“你说的大合道理,只是我二人好容易追逐至此,没有弄个清晰明白,又哪里舍得就此回去呢?且一者我与余师弟自负武功了得,便是不慎被黑袍客发觉,打架是打不过他的,但奔跑逃命,未必就会输给他,二者我们最恨杀戮女子,先前祠堂之内,那女子声音极其凄惨,若非被人杀害,便是受了颇烈折磨,愈发不忍就此袖手离开。余师弟侧耳倾听了良久,脸色惶恐,低声道:‘这女子如何叫了一声,就不叫唤第二声了?那黑袍客难不成还骇怕她叫嚷么?如此偏僻之地!唉呀,不好,只怕那女子没有了性命。’只是心中恐悸,毕竟不敢轻涉险地,我们就在外面耐心等待。正自惊愕徘徊,就见那黑袍客手中拎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出来,果不出其然,当真是个女子的头颅,虽然满脸血污,但五官俊美,再细细观之,那头颅上没有一根头发,原来是个尼姑。”——

  杨不识与罗琴面面相觑,几乎同时惊呼道:“是黄河鬼尼?”——

  卢先生叹道:“不错,她正是黄河鬼尼,只是那时候我们还不晓得她的身份罢了。余师弟满脸怒容,一把拎起钓杆,就要飞扑而上,我眼睛手快,一把将之扯定,摇头不许。他心里怎么想,我是最清楚不过了,定是看得美貌尼姑惨死,心中愤懑不已,又偏偏按耐不得,就生出了替着惨死尼姑报仇的念头。杨公子、罗姑娘,不怕你们笑话,别人就是死了一千次、一万次,也与我等不相干,但如此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被平白杀害,在我师兄弟心中,那可是极大罪孽。他袭击乌铁手那般粗鲁莽撞的汉子,不算什么大事,但对容色照人、娉婷婀娜的妇人下手,那就是万万不能宽恕之。我也是气愤之极,暗忖如此美貌尼姑,你个黑袍客不解风情倒也罢了,留她一条性命,教我‘竹芦双怪’与之温存亲热,岂非是极大的一桩妙事?咬牙切齿,痛心疾首也。只是愤懑归愤懑、生气归生气,换作旁人这般胡作非为,我们跳出去一葫芦一巴掌拍死他也就是了,但黑袍客武功何其高强,出去与之逞威较狠,不过是自掘坟墓、自寻死路罢了。”——

  杨不识与罗琴想道鬼尼虽然作恶多端,但终究不得善终,却惨死于黑袍客之手,不觉暗暗唏嘘,又见卢先生谈及此事,老眉白发若一团笼烟,小眼干皱如怨似恨,大是惋惜嗟叹之色,旋即相顾一笑,心想:“这‘竹芦双怪’狎妓成性,如此贪恋艳妇之美色温柔,犹自以为怜香惜玉,也算得天下第一双好色之人了。”

第355章 寿春夜深秉烛明(贰)

  ——卢先生又道:“他提了一块青花布,放在地上,我等以为他是要将黄河鬼尼的首级包起来,却看他又纵身跳回墙内,不多时,双手湿漉漉地推开祠堂大门而出。我等好生奇怪,却看又有一个人从祠堂外墙角转出,头上戴着顶头,遮挡阳光--”话不及说完,罗琴插话道:“说不定是遮掩本来面目。”——

  卢先生怔然,颔首道:“你说得也对,他那顶头极宽,压得又极低,脸上黑影浓重,觑辨大不容易。但见此人将鬼尼头颅用青花布块包好,朝那人躬身一礼,转身便匆匆离去。只是此人看似又有些熟悉,但究竟是谁,便即此刻,我也思忖不出一个计较来。那黑袍客似是有所怀疑,左看看,右瞅瞅,我两个屏气凝息,半点也不敢喘呼,稍时便见他整整黑衣袍,却向祠堂另外一端密林而行,步履缓慢,我们于是隔枝藏叶地跟过去,随他绕转了几个凹弯凸折之地,又来到一处黑忽忽的树林,那里树叶茂盛,将天也给遮盖了,所以天是黑的,地上泥土也是黑的,脚踩上去,又软又湿,这才发觉,原来这里是一处沼泽密林。只是这沼泽地虽然宽广,但中间树枝突兀,多有嶙峋盘苍之意,依着我们的轻功,纵跳上树,只在上面腾挪跳行,其实倒也不难,却见那黑袍客这下两个树枝,附在脚底,就贴着沼泽地面滑溜了过去,他两个袖稔颇为宽大,一顾一荡,便生出大风。这等轻功前所未见,但看来也不甚难,于是我与师弟如法炮制,学着他的样子踏沼而布,果真又是轻松又是快捷。”——

  罗琴咦道:“他还真是能够到处乱跑哩,这一次他又去了哪里?”——

  卢先生道:“我们越过沼泽,前面有一座山峰,此峰高耸云霄,峰低有一条小路盘旋而上。待上得峰顶,看见前面又有一座山峰,云雾缥缈、日红风扬,两座山峰之间,用四条铁链衔接成桥,两条为左右护栏,两条在下面,作立足踩踏之处,晃晃悠悠,十分恐怖。那黑袍客轻轻在桥上行走,疾步如风,不多时就到了对峰,峰上有一座庙宇,虽看似不甚大,但也小有壮观。我们不敢怠慢,亦从此桥度过,来到殿门之外,见屋檐高翘,远远伸出有好几丈长,便跳了上去,一步一步往大殿摸索。那檐下有一层小窗,没有窗格遮护掩挡,想是殿宇通风之用,便矮身猫腰,悄悄钻了进去,一切皆是神不知鬼不觉。哪里知晓殿内梁柱横纵盘布,十分宽阔,与江南平日细腻纤巧作风大大的不同,我们走在上面,愈发轻松使然,不多时,来到了殿中,偷偷往下面觑探,见那黑袍客面朝当中一尊金身大佛,背面向外而坐,双手手指塞在耳中,含胸拔背,若似在练一门武功。只是那一门武功需要塞住耳朵,我们却是从所未闻。那黑袍客左右,各坐着六个番僧,高鼻深目,猩红挂毡,说来奇怪得紧,这十二个番僧,每人脸上都刺着一个‘囚’字,青印赫然,昭昭涂墨,显是受过黥刑,于是我想这十二个番僧乃是以戴罪之身出家当了和尚,但他们既不礼佛,也不念经功课,只是盘膝而坐,双目如鹰隼般盯着这黑袍客,大有凶狠恶毒之意。如此情状稀奇古怪,我是瞧得糊涂了,余师弟也是大为错愕,呆呆不知所以。”——

  杨不识瞪大了眼睛,啧啧道:“果真奇怪,唉呀!”罗琴咦道:“不识哥哥,你又想起什么来了?”杨不识道:“莫不是那十二个番僧躲避到江南出家避祸,孰料却被这黑袍客发觉,要捉他们去了结官司?抑或是黑袍客看得他们庙宇不错,于是生出了抢夺之意。他不存善心良念,这帮和尚自然是对他大为愤怒,要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了。”罗琴扑哧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何黑袍客要双手塞住耳朵,他坐在那里打坐,正要动手,为何十二个番和尚却静若寒蝉,迟迟不见动静啊?”——

  杨不识笑道:“难不成是他武功太高,这些番僧不敢先动手么?”——

  罗琴摇头道:“不对,不对,倘若真与高手对峙,那更应抢夺先机,否则对方出手入电,尚不及还手,只怕先就毙命了。”杨不识道:“不对,不对,凡出手者,无论其招式怎样巧妙,其中必定会有破绽,若对方高人一眼觑之,乘隙而伐,那可是九死一生,嗯,该说是十死不生才对。”两人探论武学之道,你一言,我一语,卢先生点头道:“你们年纪虽轻,但鉴识颇有见地,只是还教不教我说下去了?”两人微微一愣,笑道:“请讲。”——

  卢先生道:“如此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便看那黑袍客长长吐了一口气,那气息吐来,不同寻常。”罗琴人忍耐不得,又问道:“不过气长气短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卢先生略有不悦,不以为然,道:“你哪里懂得其中的道理?他那口气息出来,其中隐约若闻金钟铜鼓铿锵鼎鸣之音,自然其实并没有如此声音,不过听来,其中颇有凌厉浑厚之势。”——

  杨不识也大为奇怪,不觉脱口问道:“其中有什么气势便是很怪诞了,凌厉与浑厚本是对立之质,如何又有凌厉,又有浑厚,愈发教人莫辨其意了。”——

  卢先生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只看他吐气之时,双手缓缓放下。旁边十二个番僧脸色俱是大变,凶悍之色渐渐褪去,反倒是四分兴奋,六分畏惧。就看黑袍客点点头,双手袖衽轻轻一展,双臂平伸,又在半空滑了两条弧线,慢慢将掌收纳于胸下腹前。那十二个番僧你看看我,我瞧瞧你,脚步挪动,将黑袍客围在中央,一会儿从左往右绕着圈子,一会儿有从右向左转着圈子,有人捏拳,有人骈掌,有人按爪,各人姿态互异,然神情皆变得肃穆无比,我就在梁上,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额头上冷汗涔涔,足见心中惊惧恐怖之意。突然听得十二人皆是一声大吼,或翻躺滚行,或腾挪跳跃,或掌劈径砍,或斜戳巧点,都往黑袍客卷去。那黑袍客巍然不动,待十二人近到身前,他双掌上下翻飞,一瞬间若化作了千掌万掌,只见掌风绵绵成网,但听惨叫不绝,那十二个人都被震飞了出去。其中一人震势最猛,竟然被弹上了半空,几乎就挂在梁上。我与余师弟见此人七窍流血,显是被那浑厚掌力击破五脏六腑,当场即便气绝身亡,心中大骇不已。再看其余几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都是有气出,没气入。”杨不识与罗琴闻之骇异,惊道:“十二个番僧,都,都被他用掌给震死了么?”——

  卢先生摇头道:“有一个没有死,不过是晕了过去,待渐渐醒转,此人却似未曾受伤,欢喜之下,又蹦又跳,然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给那黑袍客磕头,嘴里呜呜嘟哝,原来是个哑巴。那黑袍客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札,那哑巴番僧接过,小心翼翼地放入怀中。黑袍客又摸出一张什么纸来,教番僧在上面按上手印,自己却从腰间吞出一个金印,于手印之上按压。我隐约只见得‘生还’、‘赦免’几个字迹。究竟是什么物事,毕竟不曾搞清楚。那番僧却是小心翼翼叠好,满脸笑容,朝那黑袍客又是殷勤鞠躬,随后欢欢喜喜走出殿门。”——

  杨不识愕然,摇头苦笑道:“不明白,不明白。”——

  罗琴替他斟上一杯茶水,笑道:“既然不明白,就不要想那许多了。”——

  卢先生道:“那十二个番僧武功都不弱,但转瞬败得一塌糊涂,莫名赔进去十一条性命,足见这黑袍客武功匪夷所思。他依旧盘膝打坐,默然不动,忽然悠悠道:‘自古多情皆余恨,几人抛却忘红尘?’我听了倒没有什么,哪里知晓我那师弟听了,立时被重锤撞了一般,呆呆噩噩。下面又念叨:‘此生相逢本无缘,他世再遇盼为姻。’我见师弟更是痴痴傻傻,暗呼不妙,心想好容易教他渐渐忘却那日情恨苦事,未料这黑袍客胡言乱语,又将之隐伤旧患勾起来了。只是不敢轻易出言劝慰,心中正十分着急,那黑袍客又说道:‘云中倩影随花逝,仙阁霓赏落水红。’我暗呼罢了罢了,他这一句有‘云’有‘仙’,便似是故意说给余师弟来听的,斜眼瞥去,见之果真失魂落魄,两眼无神。便在此时,那黑袍客忽然身子往殿门外扑去,未几片刻,听得金铁铮鸣之声,我惊道:‘不好,他将铁链悬桥斫断了?’话音才落,听得门外冷笑道:‘你现在肯说话了么?’我这才知晓中了他的诡计,就要跳下,却背心一麻痹,竟被师弟点了穴道,我又急又怒,心想此刻开得玩笑么?却见他恻然一笑,不胜凄楚,心中登时大惊。便见他朝我点点头,飞身跃下梁去,也不说话,就与那黑袍客打成一团。”——

  杨不识惊道:“他…他是有了寻死之心么?”心乱如麻,既恨之切切,又怜之酣酣。罗琴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真情假情,孰正孰邪?”

第356章 寿春夜深秉烛明(叁)

  ——杨不识沉声道:“他…他是存意求死了?”——

  罗琴轻轻握着他的手腕,默然无语。卢先生呆呆听着窗外雨声,半日无言,许久之后,方始长悠叹息,这一口气息甚长,便似多少郁闷愁结于心,悒郁凝滞,久而不开难散,此时此刻,才见云开日挣,说道:“他内伤不过刚刚痊全,一切康健实壮尚未厚实,却独自应敌,奋力拚搏,其实又哪里是那黑袍客的对手?那黑袍客嘿嘿一笑,双手合十,抱臂躲闪,却是不慌不忙。只看了余师弟十数招之后,才起手反击,陡一伸手,便即占得上风。三十招后,余师弟被他掌风逼迫,举动大不灵活,五指合爪,钩探速出去扣之脉门,却看此人身形一晃,轻易避过,反手却是一记重重骈掌贴上了师弟的胸口,吐劲疾松,边看余师弟口喷鲜血,身子再也拿捏不得,随‘轰隆’巨响被震荡开来,若那跌扑的纸鹞子‘啪啦’摔落,便把那后面的桌案也压塌了。黑袍客一击得手,并无上前,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你想是先前受了甚重内伤,内息颇弱,否则还可斗上好几招。’忽然哈哈大笑,双袖卷臂,大刺刺负手,返身疾奔而出,就听得外面‘叮叮当当’,传来铁桥晃荡荡轻微摇动之声,该是他真正远去。我见师弟性命堪虞,心急如焚,苦于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唯能运气撞穴。他出手本就少力,不过片刻,我冲开穴道,跳下梁去,见余师弟已然脸色惨淡如金,气嘘丝线游弱,断断续续,轻轻扣之脉博,心脉皆已被震断,果,果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性命了。”他说道这里,语音哽咽,双目赤红,几乎就要滴下泪来,却勉强忍耐——

  杨不识并不瞧他,呆呆望着桌上的蜡烛,火光升升袅袅,上面冒出一丝黑烟,打着两个旋,黑圈打散,瞬间倏忽无踪,透过明明烛光朝对面觑去,后面暗气晃悠,柜椅茶案模模糊糊,反倒牵形曳状、歪歪扭扭,不及本来面目端庄方正,心中想道:“他为何要独自跳下去,与那黑袍客恃勇狠夺、拼命争执呢?单单只是为了护这‘葫芦樵夫’性命周全么?还是,还是心中愧疚,自觉得罪孽深重,于是索性求死?”——

  罗琴见他痴痴呆呆,然之心思,附耳低声道:“依着他的性子,平日自负骄傲,哪里肯就窝窝囊囊地挟伤裹病地死在床上榻上?唯有如此拼搏而亡,于他心中,那才是轰轰烈烈的死法哩。”杨不识微微一愕,点点头,不觉说道:“大将不惧战沙场,马革裹尸堪为幸福。”卢先生拍掌重重一击,厉声道:“不错,纵然好色,却也要有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死法。”忽然抱拳一礼,道:“杨公子真乃雅量高致、气度恢宏之人也。我兄弟对你十分不住,你却尚且捐弃前嫌,说这两句不至于羞遮,非也,非也,该是夸奖他的两句话。老夫生平少人佩服,也甚少佩服别人,为之所用,不过也是贪图醇酒美女、金银官爵罢了,但对于杨公子,我却开始有三分敬佩了。”——

  杨不识拱手回礼,赧然连道不敢,心中却大是踌躇难堪,颇有自责之意:“那‘垂钓渔人’乃是我的大仇人,如何我还这般,当真是夸奖了他么?我,我--”——

  罗琴替他与卢先生各自斟上一杯茶水,道:“死者已矣,何必执念陷劳,自己不得挣脱呢?”卢先生连呼几个“好”字,杨不识也是激灵灵打个寒噤,灵台陡然清明,暗道:“不错,此道理我也明白,如何自己却着了相,不能持理自清?”——

  卢先生道:“那时他已然命不夕保,断魂殒丧不过须臾之间,见我下来,聚起最后一口真气,道:‘师兄,那,那掌似是少林寺之大力金刚掌,普天之下,能练就如此掌力的,寥寥一二。’我撕开他的胸口衣襟,窥辨真切,果然是少林寺大力金刚掌,掌力之浑厚威猛、沉压重厚,委实是触目惊心。他又从袖中摸出几个暗器,便即是那毒针刺猬了,原来是方才他与黑袍客争斗之时,从对方腰间吞摸出来的,我看他说不出话来,但大致也揣摩得他的意思,一则是通过这暗器慢慢寻访此黑袍客之真正来历,瞧他到底是不是耶律雷藿,若不是之,那又是谁?二者便是辨别出此毒来历,也好配制相应解药,早早防身守御。我收下暗器,看他双目渐渐浑浊,悲从中,嗯,嗯,一时也不知怎样是好,绝望之下,茫然无措。他突然眼睛一亮,甫然起身,捉住我的肩膀,大声道:‘我那灵牌之上,便书道大罪苦孽之人是也。’又嘱咐我几句,言罢气绝,再也不能呼吸。”他说道这里,语音哽咽,朝杨不识道:“杨公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那师弟是犯下不少罪孽,对你…对你犹为深重。只是他临终之时,确有忏悔之意,还盼你休要疑讽。”将灵牌面向烛光,伸出手掌,抹去上面一层蜡刻,露出后面土镌本色,赫然是“大罪苦孽之余长玢灵牌”,此时杨不识与罗琴方知晓余先生本名,是叫做余长玢的——

  杨不识心中感慨,叹道:“前辈言重,在下相信。”卢先生大喜,将灵牌转过来,瞧着上面字迹,哈哈笑道:“好,好,你这大罪苦孽之人,如今可以闭上一半眼睛了。”罗琴心中奇怪,忖道:“他原来是死不瞑目,此刻不识哥哥宽罪恕孽,他大可死得瞑目,如何还只是闭上一半眼睛呢?”突然明白过来:“哦,是了,这余长玢除了还是不识哥哥的养父之外,必定还曾做下其他坏事,因此还得睁开一半眼睛,以示心中愧疚悔歉。”——

  她蓦然灵光闪现,问道:“如此说来,你们也未了解此毒针刺猬的毒效,又如何知晓其能见血生毒,毒害不熄呢?”卢先生道:“我将师弟就在那峰顶掩埋之后,又将其余十一个番僧刨了一个大坑埋葬,说来也巧,拨弄尸体之时,从一个番僧怀中甩出一本书册,唤作《毒宝药经》,翻开了看,其中真有此物具载,然多是西域文字,只中间两行‘见血生毒,其贻无穷’八个字认得。”罗琴好奇,问道:“你把那书借给我看看。”卢先生满脸通红,咳嗽一声,道:“按说借给姑娘看,倒也不妨,只是我在下峰之时,不慎将之遗落,实在…实在可惜。”——

  罗琴何等聪明,见他说话有些支吾不定,心中便即明白,暗道:“你是要将此书留在身边慢慢研读罢?不借就不借,果真很稀罕么?”杨不识也窥破得他的心思,见罗琴开口,面色似犹不甘,便轻轻扯扯她的袍衽。罗琴会意,点点头,嫣然一笑,果不多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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