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外面雨声愈作,雷声绵绵不绝,杨不识欲向妓院借斗笠蓑衣,欲夜探寿春王府,寻觅麻姑的下落,但此刻脸皮子薄削,竟不好意思向老鸨子开口。再见窗外颜色,雨帘水瀑之外,天际渐渐发白,不甚透彻,却也云端分明,该是时近凌晨。卢先生见他坐立不安,便问其故,杨不识不好明言,便说道:“如今那完颜亮南侵入宋,我若得机会,一定要行刺他,你却是他的礼聘重雇之宾,其时势必要横加阻拦,说不得到时候你我便是一场争斗。”——
罗琴笑道:“何止是一场争斗?要是彼此尽力,再要动手,就是性命存亡之搏。”卢先生叹道:“休说我不再为完颜亮卖命,便是权且尚在他手下做事,日后但凡遇上了杨公子,自然也会退避三舍,不与你争锋夺锐。你们与我混入寿春城中,便存了行刺完颜亮的心思么?可惜,可惜,此人乃是好色贪逸之徒,寿春虽好,不过他嫌人土风物谦朴,并非游乐受享之地,早已经领军一支东进,与山东府兵相合,欲攻伐扬州。嘿嘿!那扬州乃是酒色逸美之地,完颜亮心早羡之,哪里还肯忍耐?”杨不识陡然闻之,莫不惊讶,问道:“他与眷属都去了么?”——
卢先生道:“这城中不过是尾余调整之金兵,便是他半个嫔妃贵人也没有。完颜亮*好色,天下闻名,他走到那里,自然是把那些美女艳妇带到那里,好供之随时受享快活。”杨不识心头登时一凉,暗道:“若要救援麻姑,怕是还要赶至扬州才行。只是路途迢杳,这相隔时日一长,却不知她是否还能安康无恙乎?”——
稍时卢先生道:“一夜未眠,你们也累了,我且去耶律雷藿处转转,这屋子就留于你们歇息。”哈哈一笑,推门而出,反手将门掩实。杨不识与罗琴登时羞臊得满脸通红。只是两人却也疲惫,便在床上歇息,罗琴在内,贴得墙壁紧紧的,胸中砰然乱跳;杨不识靠于外缘,一个身子侧寝,几若与床楣相齐,稍稍偏池,便即滚落于地,也是欢喜八分,惴惴二成——
两人身体离得远远的,不多时,都沉沉睡去。待杨不识一觉醒转,却惊觉与罗琴抱在一起,不由大惊失色,偏偏此刻罗琴也睁开眼睛,“唉呀”一声,面红耳赤,浑身皆是滚烫不歇。两人慌忙分开,心中俱如小鹿乱撞,回过头来,你瞧瞧我,我瞅瞅你,忽然都是噗嗤一笑,心想:“不料我二人却在这妓院中睡了几个时辰。”
第357章 寿春夜深秉烛明(肆)
——两人听着外面的雨声,沥沥若注,始终不歇,坐于桌旁,却不知君子峰下群豪该往哪里避雨去,料想山野之中,哪里会有许多的洞穴遮掩那许多人,想必一个个都淋成了落汤*?揣夺其狼狈模样,不觉噗嗤一笑。听得外面有人敲门,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端着饭菜进来,道一切资费用度,皆得了吩咐又那位卢大爷打理。出去时斜眼瞥睨二人,嘴角含笑,蓦然言道两位劳作大是辛苦,好好享用才是。杨不识与罗琴俱是明白人,如何听不懂她话中有话?杨不识讪讪一笑,推开窗格,观外面风向横掠,直而无散,不曾挟溅得雨珠水花进来,索性依凭窗楣深深呼吸。那大雨未停,天水而下,正能洗尘涤灰、卷污破垢,展眼望去,城中屋檐累累,瓦叠盖实,冷气堪分幕瘴,墙头道旁,枝叶攒聚浓翠,绿依依一片清新,空气愈发爽凉振鲜。寥寥数人撑打油纸大伞,顶着黄盖青顶、挽袖拉裤,就在洼踏难平的石板路泥泞路上行走,匆匆忙忙、惶惶悚惧,偶尔听得几下厉声吆喝,却是几位金兵站立檐下屋角,挺枪绰刀,指指点点、呼嚷威风。罗琴又喜又怒,喜得莫名奇妙,怒那小丫鬟口没有遮拦,轻呸道:“这小妮子,好不可恶,莫看年齿尚稚,却也在这种鬼地方耳薰目染,没有个学得好的。”就要追赶出去教训她几句,一足方才迈出低低门槛,犹觉不妥,略略顿足,笑骂一句,又缩回足来——
天上本是发白,此刻又渐渐填满乌云,遮光蔽萌,料想后面又是一场大雨,听得下面有金兵披着蓑衣,骑着大马,往来敲锣吆喝,道城中戒严,任何百姓只可老老实实呆在屋中,不得轻易外出,若有违逆,视作宋朝的细作奸人,格杀勿论。这寿春城是游走不得,也出不去的,两人治好在里面安坐等待。杨不识问道:“琴儿,那日那跌落下悬崖,可把我吓死了。”罗琴笑道:“我才正是吓死了呢?幸赖为崖旁伸出来的树枝羁挂,折断之后落得数丈,又被树枝挂著,然后又再断劈下坠,每隔几丈,又是一些丫丫藤萝树枝,往来复去,这崖也就不觉得很高了,最后跌落崖底,除了磕碰得浑身青肿,倒也并无什么大碍。后来撞上了丐帮的长老郑前辈,听他道金兵举止异常,想必是要南侵动伐,我那时受了如此委屈,心中对不识哥哥还真很抱怨,于是不待你下来寻我,便与他一并走了。”说道这里,眼睛一瞪,问道:“你可还下来寻过我的‘尸体’了?”她说道自己“尸体”,颇觉有趣,不由“咯咯”先笑了起来。杨不识叹道:“自然下去的,只是左右不见你,尸,嗯,不见你踪迹,便大存希望,只觉得你福大命大,说不得为过路人救援,于是便四处寻你下落。”罗琴听了,心满意足,忽然眉头微蹙,道:“你哪里寻我了?你不是听说那麻姑落难,便急急忙忙来救她么?我在你心里,还不及那麻姑一成罢?”她本意是与杨不识开开玩笑,但却因此触动他的心思,竟然无心解释,苦笑不已,神情艰涩,侧过身去默默然堪若木樽。罗琴始觉不妥,心中微微歉然,立起身子盈盈走到他的身旁,两手按于他的肩膀,柔声道:“你休要担心,麻姑不会有事的。”杨不识“嗯”了一声,无精打采——
罗琴娓娓道来,其实她那日好容易才与杨不识团聚,哪里肯舍得轻易分别?却匆匆跟随郑统离开,行色匆忙,不及留细只言片语,也是因为那郑统说道要先去劝阻百里外洪太镇望仙楼的一场争斗,具一打听,不由大惊失色:顾青山与万鹏一不知为何,竟与华山派的几位长老结隙,双方约定叁日后就在望仙楼绝一胜负。那华山派本是武林一大门派,罗琴听杨不识说过,这《八脉心法》本源根处,便即出自于华山派祖师陈抟道士。其后一派虽然威势趋微,星光黯然,但华山派剑法、气功依旧冠绝江湖,三山五岳诸派莫不对之敬仰有加。郑统也道:“华山派武功之中,剑法堪为一绝,灵动飘逸,高扬亢歌,舞来虚实相间,委实真假难辨。每招每式,可见龙游天际、雾卷霄汉。其气功也是教人叹为观止,浑厚苍朴,呼吸吐纳,尽至天地浑然,素若春梅绽雪,茫茫之中,吐蕊勃发,反见生机无限。青城派武功固然不差,但要是与华山派相较量,却还是差得一些。”罗琴大为焦虑,料想彼此双方既然郑重其事约定于望仙楼比武,可见一旦交手,便绝非点到即止、斟酌切磋,便急欲赶去帮忙。她却未曾料到,这郑统乃是红日教长老,青城派与华山派俱是武林正派名户,为何又能听他调停?他却为何这般好心,不去瞅觑热闹,看着双方打得你死我活,反倒要劝说罢休,引戈为帛,走了一段老长的路,方始惊觉过来,急忙询问。郑统也不隐瞒,便说道前些日子他领着“无常恶医”夫妇、不善婆婆、施伯明与白凤南下,路上受人拦劫阻杀,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却只得白凤、朴医刀二人助拳,余者非伤即患,或是真元大损、耗极难动弹,情势十分危急。恰巧顾青山与万鹏一两人经过,拔刀相助,加入战圈,幸得解脱厄难。郑统性情耿直,便邀请他两人同去喝酒,顾青山尚有正统,颇若顾忌,那万鹏一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汉,满口应承,结果三人灌下了二十斤上等女儿红,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扑入破庙,就在地上横七竖八倒作一地,搁臂展腿,乱架成眠。因此说来,既是正邪对立,又相互结缘。其时罗琴明白此中缘由,便心中盘算,说道郑统要是劝架不成济,索性就帮着他那师伯师父与华山派打架就是了。郑统却哈哈大笑,说道华山派看在他的老脸面子上,未必就会执拗倔犟,非要与青城派两老斗个胜败高低。如此一来,罗琴又是好奇,便问他与华山派怎么也有交情。郑统嘻嘻哈哈,抚须搔发,故做糊涂,始终不肯告之一二。被罗琴催逼得急了,便顾左右而言他,终究不触正题。绕了许久,才说道:“此事久远矣,那时候你这丫头还没有出声咧,要知道作甚?”——
杨不识听她说道这里,大为诧异,道:“休说你好奇,我也是心痒难耐了。”罗琴笑道:“我那时一位他是悄悄与华山派结下的交情,于是转出一个主意,故意胁迫他说:‘你不将内里情形告诉我,他日我便将此事告之你们石教主,你可要想清楚,与武林正派私结交往,必定是教规不容,受得责罚怕也不轻哦。’这郑前辈听罢,哈哈大笑,指着我的鼻子,说道,说道--”她说道这里,不觉有些忸怩不安,惺惺羞涩。杨不识笑道:“他说些什么了?”——
罗琴道:“他说道:‘你这坏丫头,别的妇人与老公吵了架,不过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倒更是厉害,嫌哭闹上吊不足,索性就从悬崖上跳了下来。你这般厉害,现下又来威胁我么?我老实告诉你,我与华山派的交情,教主早已知晓,你就是去告状,我也不怕的。嘿嘿!是了,待见到了你的师父师叔,我可要将你与相好的争吵,气忿不过跳崖之事好好描说一遍,叫他们也开怀开怀,岂非妙哉?’唉!我那里是负气跳崖的,他这老头儿专门胡闹,瞎说八道。”杨不识笑道:“你胁迫她不成,他反来胁迫你了,这就是礼尚往来。”罗琴眼睛一瞪,佯嗔道:“好啊!你还来帮他说话?”自己也忍俊不住,先笑了起来——
她随郑统昼夜赶路,来到了望仙楼时,便见华山派早已坐于二楼花厅等候,几位长老尽皆皓发潘髯,鬓如刀裁,穿戴得整整齐齐,身后几名年轻弟子垂首侍候。两人暂且不露面,在隔壁小室点了茶水歇息,静观外面动静。不多时,顾青山与万鹏一果真来了,还有一人,罗琴瞧见,几乎惊呼出声,原来正是那被困谷中数十年,自称是青城派之人的萧季,却见他肩上扛着一面旗幡,旗幡不大,书者“青城武功,震古烁今”八个字,斜架拖拉,倒似是扛着大旗卖狗皮膏药的一般。顾青山走在最前面,满脸通红,那万鹏一却与萧季吵吵闹闹,一个说扛旗丢脸,一个说扛旗威风,若非顾青山阻拦,这两位怕是与华山派比武之前,自己先即动起手来。其时罗琴便大为奇怪,暗道这萧前辈体内毒性发作,早早就该归返彩云谷才是,如何能够在此地出现呢?又见他脸色红润、甚是精神,并无半点中毒之状,心中又大为宽心,晓得此人武功不在师伯师父之下,若能有他辅佐,饶是华山派剑法气功什么的“双绝”再是厉害,青城派也勿用骇怕。郑统却若皆在意料把握之中,面有喜色,不住摇头晃脑,抚须得意
第358章 寿春夜深秉烛明(伍)
——杨不识却对那萧季甚无知然,罗琴便将昔日与郑念恩奔赴彩云谷搬求救兵,得遇各门派被困谷中长老一事细细道来,只听得杨不识讶然不已,叹道:“不想着许多的武林前辈,却就在那隐秘深谷颐养天年,终无洒脱自在,春秋苦度,岁月如梭,黑发销尽,皓首潘潘,岂非大是寂寞?”——
罗琴笑道:“他们不得出谷倒是真的,只是说他们寂寞清苦,却也未必,只我站立的片刻,便有好几双老翁捉对厮斗,拳脚往来,搬招运式,高下难辨,胜负无决,喝喝嚷嚷、呼呼骂骂的,煞是热闹。不过这位本派的萧老前辈,观之情状,武功似是更高一筹。”杨不识奇道:“先前不是说难赌输赢么?”——
罗琴噗哧一笑,道:“他武功高明,却在招式之妙,挑选的对手,往往固落在崆峒男派一位前辈身上,两人斗得最后,有招化为无招,运式反倒弃式,渐渐超脱众人、卓越不群、出类拔萃。”杨不识眼睛一亮,问道:“怎么一个有招化为无招,运式反倒弃式?”罗琴附耳轻言,一边说,一边咯咯嘻笑,杨不识先是呆呆发怔,旋即哈哈大笑,喘息道:“当真如此?这般说来,便是谷中有两人武功较胜拔筹了。”两人开心忘形,俱是开怀畅意,便在此时,听得门外有人也是嘻嘻一笑,突然蹬蹬蹬往楼下爬去,脚步声愈远渐消,抢踮飘逸,分明是个女子。杨不识愕然道:“莫不是有人暗中监视你我?可是那‘葫芦樵夫’的布置?”——
罗琴摇头道:“我想并非是他派就的,这里是什么地方?定然是那些人哭得累了,闲来无事,有不肯好好睡觉,便上来窥听动静。适才咱们晓得声音大,江湖中叫做豪气爽朗,但在她们耳中,却是,却是--”她连说几个“却是”,支支吾吾,后面的话竟说不下去了。杨不识尚未开解,问道:“却是什么?”罗琴羞臊得粉腮凝桃、花瓣盎春,作势轻轻啐了一口,呸道:“这妓院子还能做什么好事?她们妄想痴揣,倘若说将出来,哪里会有好话?你,你休要问了。”杨不识这才恍然大悟,也是尴尬异常,讪讪一笑,打岔道:“那青城派三位老前辈,可与华山派的几位长老斗了起来?”——
罗琴道:“那几位华山派的长老架子大得很,一个个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同样是道士,威风气度可比那泰山派的一帮牛鼻子委实强得太多。以前论起三山五岳,都说泰山乃东岳,是老大,是至尊,那华山却是西岳,自然应该敬陪下席。我看其实大大不然,两相衡较,实该将那西岳华山视作五岳至尊才对。那嵩山怎样,你我心中皆知晓的,除却少林寺乃是武林泰斗,又是佛家名刹,算来既在江湖之内,也在江湖之外,那饶鹰邛与他门下实在不堪言及,可谓之是非不分、利欲熏心,如今尚与银月教勾结,阴布陷井,其诡计恶筹不得逞倒也罢了,如一旦事发,那就是罪孽深重之极、万劫不复,武林群豪必定纷纷攻袭围剿,此派存亡,可见分晓,所以五岳之中,嵩山该是排在最后一位,随时脱列开阵。北约恒山尽是女子,虽然说巾帼不让须眉,然她们素来少问江湖之事,此番接了裘山阳之英雄帖,参加这君子峰下的武林大会,也是迫不得已,唯恐缺席隙位,反因此担上一个无国无民、虚忠假义的大恶名声。至于那南岳衡山派么?派小势微,人丁不盛,便是推之为尊,只怕他们也死活不敢。华山派的老道见萧季扛了旗幡进来,当时脸色遽变,有那鼻头重重哼嗤,气得脸色酱紫的,也有那眉头微蹙、额摆千痕,大是不以为然的,还有一位脸色杀气最重,森森然好一阵青色,凝而不散,只看其端坐捏拳,若非是大好颜面,几乎即时就要冲上去打人折旗的。我在屏风后偷偷窥望,暗暗叹息,只道双方如此水火之势,这郑长老想要劝说,那必定是极难的。孰料待我回头看他,却早已经不见了他的踪迹,我大为光火,以为这老头胡吹大牛,如今眼看牛皮吹破,无力回天挽势,索性便拍拍屁股,偷偷摸摸地逃走了。”——
杨不识听她描述那几位华山派长老之神情,皆非泱泱大度、磊落朗直之态,心中便暗暗嘀咕:“不想华山派长老偌大的年纪,却也是这般促狭脾性,扛旗怎样,炫耀怎样,吆喝又怎样,何必斤斤计较,苦争这小名薄誉呢?”待听得罗琴说道她回头之时,始觉郑统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不觉啼笑皆非,问道:“郑前辈果真逃了?他走得无声无息,你确实半点儿也不曾发觉呢。”——
罗琴笑道:“我气愤之下,也懒得搭理思忖,只管窥觑外面情形。那脸色酱紫的长老站起身来,道:‘青城派三位远来辛苦,且先斟酌一杯清茶,解热消乏,慢慢商议比武之事不迟。’教望仙楼的伙计端来一个托盘,从上面轻轻掂下一只白瓷杯子,放在桌上,用手贴着杯口往下按去,待抬起手来,那白瓷杯子深深嵌入桌面,杯口与桌面相齐,就象是先前在桌上挖了一个大小合宜的洞穴,堪堪将杯子放进去一般。接着他又把第二只、第三只杯子如法炮制,悉数压入桌内。然后一抱拳,道:‘请!’他说道这一个‘请’字,满脸皆是得色。”——
杨不识道:“这人的内力很深厚呀!不过却不用如此炫耀吧?”罗琴嫣然一笑,道:“你这假和尚,老是嘟嘟哝哝地说要出家,便以为人家年纪大了,也该晦光韬迹,少去张扬,是也不是?武林之中,都好争口面子的,他们华山派素来自负武功,此刻见师父师伯举着大旗而来,摆明了是向自己抖擞威风,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服气。他们不甘示弱,初一见面,客套话也是免不了的,所以就用了如此一个折衷的法子,便算是第一回合的较量了。”杨不识笑道:“你说的也是,可惜这个法子虽然折衷,却甚难破解。那杯子好慢慢按下去,用力匀度,徐急衡均,倒也不会太难,但再要起出杯子,又不叫杯里的水泼溅出来,顿显狼狈,那可是颇为艰涩的。”——
罗琴笑道:“你吹牛了,你能把杯子按下桌面么?”果真将一个杯子推到他的跟前。杨不识也是嘻嘻一笑,偏不动手,说道:“那你师父与师伯,还有那位萧前辈是怎么接招的,难不成当真把杯子旋复起了出来?”心中却道:“我若是运用八脉心法之‘引’字诀,将掌心贴于杯口,运气吸纳,要滴水不漏地取出桌间嵌杯,其实倒也不难。”只是他不喜炫耀,又恐此话说将出来,教罗琴听得,竟若似对青城派几位前辈颇有轻蔑,生出误会,那可是糟糕之极,是以微微一笑——
罗琴却不答他,问道:“不识哥哥,你习练了‘吟天剑法’,于剑法一道颇有心得,若是别人抢先一剑向你刺来,你是不是仅有一招抵挡?”杨不识道:“那却未必,对方剑法无论如何高明精妙,其威势最强者,莫不过一线一路、一点一片,其余方向,或是无声静息,或是余势薄匿,尚能用之,皆是能够躲避之所,再配合不同身形步法,勘应之招其实很多。要是发觉对方破绽,乘隙反攻,虽不至于一招间定夺胜负,亦可抢夺先机。”说道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哦道:“是了,青城派三位前辈,却没有起杯拔盏么?”罗琴容光焕发,喜道:“不识哥哥真是聪明人,若换作是你,你该怎么做?”——
杨不识暗道:“此刻我却不好说自己运用内力起拔杯子了。”略一思忖,笑道:“那华山派的长老只要请我喝茶,又没有说要我把玩杯盏,既然如此,我只要将杯中水喝掉就是了。”——
罗琴拍掌赞道:“要是我师父与那萧季在此,定然会拍拍你的肩膀,说道什么英雄所见略同,然后拉你去喝上几大碗水酒。我师父道:‘好,既然你请我喝茶,我就喝茶。’伸手在桌上一按,运力贯劲,便见那杯中的水若一条小白龙疾射而出,张开口便贯入喉内。顾师伯与萧季也双掌其出,依同样的法子将杯中水喝尽了,这便叫‘三龙腾空,挫敌威风’。顾师伯未必愿意如此,但见着华山派咄咄逼人,我师父与萧季又是鼓壮生色,只好随波逐流,硬着头皮抵挡下去了。呵呵!那些华山派的老牛鼻子与小牛鼻子,万万想不到我师父会有如此应付之招,既显示了精湛内功,又不失分寸尺度,俱是面面相觑,那酱紫老道脸上虽然微笑,但却更像受霜打过的老茄拔子了”——
杨不识笑道:“这第一回合,彼此斗力斗巧,相互不亢不卑,便是不分胜负。”——
罗琴嚼嘴道:“你说这话就是不公道了。那老牛鼻子骄傲得很,不卑是真的,又哪里不亢了?”杨不识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是。”心中却叹道:“你师父万鹏一万老前辈,还有那位萧老前辈,不也是大亢昂然么?”
第359章 琴摇摇楚歌四起(壹)
——罗琴笑道:“只是这不分胜负,却因此惹恼了那位杀气腾腾的老道爷,便看他胸口起伏,呼吸愈发粗急,终究按耐不得,‘腾’得立起身子,打个不恭不敬、虚情假意的稽首,将拂尘掸子挂于左臂,冷笑道:‘虚玄师兄,你适才敬客之道未免唐突,人家两位,三位都是大名鼎鼎的武林名宿,德高望重、声名远薄,既然要奉敬茶水,那茶水要好,却也该用手抚将,小心凭托递送才是道理,否则还教人以为我们华山派几位老道也如此不甚懂事,那全派上下,尤其年轻弟子,岂非更是难谙人情世故?’我听了这话,觑看那酱紫脸色的虚玄神情看似冷漠,但双目更为阴鸷,便揣测他与这位杀气腾腾、自以为是的牛鼻子平日里干系定然不是太好。那杀气腾腾的牛鼻子言罢,用力一拍桌子,‘啪’的闷响,就看那三个白瓷杯子悉数应声而动,接从桌嵌处蹦跳起来,旋即叮叮跌落,滴溜溜地在桌子上各自打滚转圈,方才慢慢歇住。他如此炫耀内力,固然显得他内功浑厚高强,但我十分不服气:先前杯中储有满满茶水时,他为何不肯击拍桌子?此刻杯中空空荡荡,就是敲得再猛烈些,也不会担心弄水泼溅出来,这又算得什么了不起的本领?我心中虽如是思忖,却没有说出话来。”——
杨不识笑道:“你不说,必定有别人会说。”料想万鹏一性情耿直,看不惯这些做数举止,必定会出言点破,不留情面——
罗琴道:“是呀,果然又被你猜中了。那萧季在彩云谷中困了许多年,非但没有沉气闷息、颓废惫懒,反倒愈加精神爽朗、磊落坦荡,只是有时说话未免有些犀利尖刻罢了。他本是个直肚直肠、懒得拐弯抹角的老翁,目光如电,洞若观火,青城派与华山派彼此虽都是江湖正派,但此刻相争互执,抢锋夺锐,也不肯被对方压上半头,便也无甚顾忌,还有什么是不好说的?当即就打个哈哈,捧腹大笑,对我师父说道:‘鹰雀子,这华山派世居西岳,数百年来号称名门正派,不想暗里原来也会这般投机取巧。’顾师伯抚须莞尔,笑而不语,我师父却是明知故问,道:‘他们哪里投机取巧了?你说来仔细听听。’那三个老牛鼻子与后面几位年轻道人神情愤惶,犹自勉强按捺。萧季笑道:‘咱们若能知晓这位虚苦老道如此好客殷勤,非要将桌里的杯子弄出来敬奉我们,那先前一大口吸出来的茶水委实就不该下肚,莫若当作早起整理的吐漱水,咕咕荡荡,饶牙转舌,再早早吐回杯中,看他用力把杯子拍震出来,岂非大妙?’我师父笑道:‘你这坏老头,人家好心好意,你偏偏胡乱插科打诨,孰料说些昏话。那茶水过了污浊,再喷吐回流,哪里还能二度饮喝?’萧季摇头道:‘你这老倌儿毕竟是见识有限,我方才看这位玄苦道人内力虽然深厚,但未必就将华山派气功修炼到了如火纯青之地步,要是杯中蓄茶,他那方才一巴掌下去,杯子自然能够出来,但茶水也必定泼溅得满桌满椅,嘿嘿!哪里还有余茶叫咱们喝,说不得就要花钱再配上三盅新茶。’我师父抠着鼻孔,姿态甚是不雅,懒洋洋道:‘只要不是咱们几个穷老头出钱,休说三杯新茶,就是再添上三十杯、三百杯新茶,也不碍事的。’我听着好笑,可惜不敢笑出声来。若是情势不对,我尚要一旁偷袭助援,哪里能让他们注意我之存意呢?”——
杨不识哈哈笑道:“原来你想偷袭,正是古怪精灵。”——
罗琴吐吐舌头,又道:“那虚苦老道自然怒极,却偏要作出一副恢宏气度的模样,笑道:‘不敢,这礼数周全之事,岂敢小觑荒废?’我看他也是骑虎难下,又端了一杯新茶,却向顾师伯推去。这便是第二回合的内力较量了。”杨不识奇道:“分明是万前辈与萧前辈昂然寻衅,他反倒转轮换柱,却要和顾前辈交手。”罗琴窥破得他的心思,笑道:“你也不用奇怪,由此可见,那虚苦是个看似咋咋呼呼,若有多少了不起的大人物,其实也不过色厉内荏、欢喜欺善避恶的假惺惺牛鼻子而已,哼!休说我师父、萧季瞧不起他,便是我这后生晚辈,也对之大为嗤鼻。想必顾师伯也是如此使然,但他素来雅静,见茶杯递来,伸手去接,口中说道:‘道长客气。’其后便看那杯子就在两个人手间转来转去,一会儿你提我拨,一会儿我推你搡,两条手臂忽进忽退,左隔右挡。我师父笑道:‘一个殷勤有余,恭敬过头;一个谦虚礼让,君子古风,这杯茶究竟怎么一个喝法,着实是让人十分为难了。’不过知师莫若徒,他口中调侃清闲,但语气之中,隐约有些许生硬,我一听便即明白,其实师父心中也是蛮紧张的。最后两人贴掌对峙,那个杯子夹在中间,杯子上面冒出袅袅白气。约莫过得片刻,听见‘噶喇喇’直响,白瓷茶杯从中间齐齐裂开,断裂边缘颇是平整光滑,便好似用一把极其锋利的刀刃从中间切割一般。只是杯子破开之后,没有半点茶水落下来。”——
杨不识道:“先前各自施展招式,那是比试两派擒拿武功,不分胜负,其后夹杯贴掌,才是真正较量双方内力,杯口从中间整齐断裂,也可说是彼此实力俱当,居于伯仲之间。杯子中的水受内力逼迫,都化成了水汽。”——
罗琴笑道:“是呀,我看了以后,心中十分高兴,便觉得那郑统不仅是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还是满口胡说八道、妖言惑众的老滑头,说什么华山剑法、气功乃江湖双绝,道青城派万难是其对手,如今两个回合过去了,华山派尽得先机,尚且与我师伯师父他们斗得平分秋色,咱们接住了他送过来的招,反之要是我们回击递式,他们未必就能接下来呢。就在这时,剩下一个老道站起了身子,稽首道:‘贫道虚谒,茶也喝过了,领教青城派绝学。’不容分说,突然从后面弟子手中捧着的剑鞘内拔出长剑,大步往桌旁空地走去。萧季笑道:‘好,好,且看看华山自从失了他派中第一高手孟纵连之后,数十年来,是否尚是青黄不接的?’提着长剑跟了过去。那虚谒老道颇有错愕惊讶,问道:‘阁下认识我孟师弟?’呵呵,他们在一起困于彩云谷中多年,便是一草一木也能唤出姓名,又何况是日也切磋武功的两位大活人?萧季却不说话,斜斜一剑便刺了出去。那虚谒侧身闪避,反手一剑,便听得叮叮当当直响,两人战成一团,愈斗愈快,身法剑式相合盘绕、圆转如意,一团团剑光刃影拔他两个笼罩其中。”杨不识叹道:“这一场斗剑势必惊心动魄,可惜我不能在场亲眼观之。”——
罗琴笑道:“你昔日不好武功,结果被你爹爹责罚了多少回呢?你就是在场,又能安安静静地观剑么?”杨不识笑道:“你说得也是,我若在场中,必定只是看你,哪里还有空暇看别人论剑斗武?”罗琴呸的一声,佯嗔道:“好不正经。”心中却大是欢喜,细细品琢,觉得甜丝丝的——
罗琴道:“那场斗剑,前后约莫行了五十余招,渐渐萧季占得上风,步步为营,不住逼迫,那虚谒却不住往后面退去。他中间连连惊呼,显是许多华山派剑招方才使出,未尽完全,且招式还不待用老,那萧季便即看出了其中的破绽,乘隙攻伐,若非手下留情,只怕早已经扎得他满身的窟窿。最后虚谒纵声跳出圈子,长叹认输。这也难怪,彩云谷中,萧季与那孟纵连也多有交手,对华山派剑法熟谙于心,此番再与牛鼻子交手,自然能先敌夺势。那虚谒稀里糊涂地挑他作对手,却全然不明其理,每一招使出来,便似被萧季看透了一般,偏偏这萧季欢喜促狭,弄出一副神秘莫测、怪异兮兮的模样,教虚谒老道心下大虚,愈与他斗之,愈是胆战心惊,终于全无斗志,认输归阵。这第三回合就是青城派胜了,华山派老少道士甚是尴尬,顾师伯只是微微莞尔,我师父与萧季却是哈哈大笑,得意张扬,我在茶室屏风之后,也瞧得大为兴奋,心中未免又觉得颇为遗憾:‘那郑统逃得好快,可惜不能教他见识方才那大快人心的一幕,青城派与华山派孰强孰弱,也该重新品断评鉴才好。”——
杨不识拊掌笑道:“这便是知敌知彼,百战不殆了,要是那位萧前辈不能洞悉华山派剑法的虚实奥妙,又岂能这般轻易取胜呢?妙哉,妙哉!”罗琴嫣然一笑,道:“公道而论,华山派剑法其实端的了得,好看好用。”
第360章 琴摇摇楚歌四起(贰)
——罗琴道:“只是接下来却非三人斗三人的群殴了,我初时尚有些担心,师伯师父还有萧季,若是当真与那华山派‘虚’字辈的三位老道士拚斗起来,几位年轻道人要是悄施暗算,那可如何是好?转念又想,江湖之上,悠悠众口皆对华山派赞誉有加,料想他们虽能如先前一般玩些花样取巧,但断然不会用如此卑鄙龌龊的手段吧?否则留下骂名,大大括了自己几大耳刮子,便是胜了他青城派,其实也大为不武,徒然被武林中人忝为话柄罢了。”——
她左一个“我青城派”,有一个“他青城派”,虽然认作那万鹏一为师父,然也是当年她受了耶律雷藿重重责罚,遂赌气闹性之下,从法王府悄悄逃了出去,在半路上误打误撞遇上万鹏一,又经历连串怪事巧遇,方才随之学艺,却从来不曾真正磕拜敬师拜尊的礼仪。万鹏一传她的武功,论根究源,乃是青城武学与其他武功相互掺揉混合而成,且万鹏一早年便离开青城派,一会儿说自己是青城故人,一会儿又说自己与青城派没有半点瓜葛干系,说法孰取,皆心随愿,多少年下来,也不得准处。罗琴受他影响,懵懵懂懂之间,觉得自己不算青城派弟子,恍恍惚惚之际,又觉得自己还是与青城派关连。后又见她师父万鹏一与青城派长老顾青山一对旧日师兄弟分分合合、打打闹闹,出出入入往往不离青城颜色,于是更觉得自己该是青城派中人——
杨不识奇道:“那后来呢?”——
罗琴笑道:“你休急,外面雨大,我们哪里也去不了,就听我慢慢说来,也好解脱寂寞。”轻轻咳嗽一声,又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道:“那三位老牛鼻子平了两场,败了一场,脸上那可是大大的挂不住了。除了那虚谒老道之外,其余虚玄、虚苦两位老道也满脸羞忿,‘苍啷啷’拔出长剑,虚苦道:‘青城剑法,名下无虚,我等也来领教领教。’顾师伯抱拳道:‘我青城派剑法尚可入眼,但还称不上是天下闻名。’那虚苦冷笑道:‘如此说来,顾长老也自认为青城派不过是泛泛中庸、碌碌无为之派么?这言语忒也谦虚。哼哼!累卵击石,那石头固然一时不慎,沾满了卵黄蛋清,但那累卵不过也只能得意片刻,便即壳破蛋消、粉身碎骨了。’你听听,他好大的口气,且不说他自己输了一阵,就是我青城派固不如他华山派,但权衡相较之下,却也不会是那累卵岩石的分别吧?我听着心中便十分生气,就想出去好好呵斥他一番,不过此情此景,我要是率性而为,只怕又要多生枝节、催掀余祸,想了想,终究还是按捺下来。大丈夫尚且能伸能屈,本姑娘自然也可伸屈自如。”杨不识见她顾盼飞扬,满脸调皮雀跃之色,甚是可爱,不觉忘形,伸手握住了她的一双纤纤柔荑,嘻嘻笑道:“是,是,你最是了不起的。”罗琴受他夸赞,面有得色,鼻头轻哼,道:“你现在才知道么?嘻嘻,不过也不算迟,勉强算得半个伯乐吧!”杨不识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听之续道:“那虚谒本是他们三人中最年长者,为人处世,恢宏豁达、气度宽雅,可比这酸不拉几,忽而脾暴性戾,忽而阴阳怪气的虚苦强多了,他听虚苦说了这番话,倒似有些过意不去,那拔出的长剑归入鞘内,低声道:‘师弟,人家既然谦虚谨让,咱们也该厚道些说话,怎能逞将那小儿脾性,未免受人睥为刻薄尖刻。’虚玄道人见了他师兄如此,也自觉不妥,收了长剑,也道:‘师兄说的是,虚苦师弟,咱们与青城派都是江湖正派名户,平日里虽然少有往来切磋,但彼此神交已久,今日论拳品剑,也是共相切磋、商榷并进,有什么话,好好说,好好聊。’那虚苦受了他两位师兄责备,气愤之极,桀桀怪笑道:‘两位师兄教训得很对,咱们这切磋,不过点到为止、不伤大雅,也托两位师兄的福气,咱们华山派先就输了一阵,但既然是‘共相切磋’,输了便输了,料想也不大碍;虚玄师兄按杯入桌,我拍杯出桌,同样奉茶,独独我受个投机取巧的骂名,不过彼此乃是‘商榷并进’,这丢脸不丢脸,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是也不是?’那虚谒、虚玄两位老道支吾难言,委实困窘得紧。不识哥哥,你想想看,这出家修道之人,如何这般说话呢?”杨不识摇头道:“他不安于清修,说话也咄咄逼人,教人难堪尴尬,倒是与那泰山派的无飙道人颇为相似。”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问道:“琴儿,此番君子峰下武林大会中,可没有看见华山派的影子。”暗思华山派如此大派,那裘山阳不该不给他们发请英雄帖,他们要是接了帖子,想那北岳恒山派皆悉女流之辈,尚且顾惜声誉,唯恐怠慢反担上恶名,华山派较之显赫更甚,又岂会有偌大的胆色推诿不来?转念一想,或是华山派离此君子峰万里迢迢,都在路上耽搁未定——
罗琴道:“他们虽然没有参加武林大会,我青城派不是也没有来吗?却都没有闲着呢。”见杨不识神情诧异,故意卖弄关子,不说清楚,只道:“那萧季却哈哈一笑,道:‘这位虚苦道人真是很有见识,你方才说道什么?似是什么‘青城剑法,名下无虚,我等也来领教领教。’哈哈,大谬,大谬也,你又何必如此菲薄,华山派乃是赫赫大派,实不该被你如此贬低的。’那虚苦闻言,勃然大怒,道:‘我何时贬低华山派了?你这老头子,休要胡说八道。’他气极之下,却连粗口也暴了出来。我师父笑道:‘分明你自己说道我青城剑法名下无虚,那自然就是硬说我青城派的剑法名气太大,结果你们虚字辈的道人都不是对手了,无虚无虚,便不是如此意思么?’虚苦道人的鼻子都气歪了,连连顿足,将手中长剑弹得当啷啷乱响不歇,不住骂道:‘放屁,放屁’,我师父急忙掩住鼻子,挥舞袖衽,道:‘好臭,好臭。’那虚谒与虚玄两位老道更是尴尬异常,后面几位年轻弟子有的满脸怒容,有的大惭羞愧,形色种种,不足而一。那虚苦牛鼻子骂了半天,却听萧季道:‘其实我侥幸胜得一两招,公道而论,并非是我青城剑法高明,而是我与贵派的一位好朋友多有切磋,那人剑法偏偏有较之你们高出一些,因此我对于华山派剑法之来招去式,颇为熟忒,在此反占了一个偌大的便宜。虚谒道长,这般说来,其实还是我对你不起,占了你的便宜。’虚谒见他恭敬,初时微微愕然,旋即急忙稽首回礼,道:‘客气,客气,先生剑法高绝,奥妙无端,贫道也是黔驴技穷,无计可施。’虚苦道人跳足骂道:‘胡说,又是胡说,华山派之中,除了掌门人,还有谁的剑法胜过我三人,难不成我派掌门人会是你的好朋友么?放屁,放--’他只觉不妙,最后一个‘屁’字急忙掩口而止,我师父却哈哈大笑,道:‘放什么?最后一个屁,你把口盖住了,哪里还放得出来。’又将鼻子深深嗅吸了几下,大声道:‘还好,还好,不算甚臭,毕竟两个屁,适才只放了一个半。’那虚苦道人气得浑身颤抖,若非被一旁虚玄老道扯住,几乎就要扑上来与我师父拼命了。”她说到这里,不由咯咯欢笑,只笑得金枝乱颤。杨不识也是哭笑不得,心中暗道:“万老前辈未免也太促侠一些。”——
罗琴道:“那虚谒道人脸色却是一变,急忙走前几步,又打个稽首,问道:‘萧先生的好朋友是谁?难不成是--’不及说完,便听得远处有人大声道:‘孟纵连哪里会是他的好朋友,分明就是他的大冤家对头之一,勉强牵合,那好朋友也是难友罢了。’言罢,就听得两人哈哈大笑,从楼梯口走了上来。我心中十分气愤,暗道好你个郑统郑老爷子,这一段时刻逃到那里去了,此番才跑转回来。待透过屏风之后的缝罅往外瞧去,看清楚他旁边那人,登时恍然大悟,那人不是旁他,正是华山派的孟纵连孟老前辈。’我便想:‘如何孟前辈也在这里?莫不是那彩云谷中早已牢破人空,里面被困的诸派长老高人,如今都已经重走江湖了么?’虚谒道人呆呆瞧了那孟纵连半日,好容易辨别出来,急忙上去抱住他的双臂,喜极而泣、老泪纵横,道:‘你,你就是虚圭师兄,原来你还活着?’我这才知道,原来这孟纵连在华山派中,道号就是‘虚圭’,那虚玄老道也疾步上前。虚苦牛鼻子毕竟好大的架子,呆呆站立,半晌不能动弹。孟纵连走上前去,轻轻唤一声‘虚苦师弟,别来无恙,唉,多年春秋下来,你这小师弟也老了。’那虚苦突然将剑一扔,象个小孩儿一般抱住他哇哇大哭,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话。我这才知晓,他与孟纵连交情在华山派中最是极好。当下众人两相引见,什么比剑,什么论武,统统顾不得了,大夥儿心情皆是大好,反在那楼上要了两座大好素筳,喝酒吃菜,欢聊畅叙。”
第361章 琴摇摇楚歌四起(叁)
——那之后郑统又将罗琴叫了出来,拜见过顾青山与诸位前辈,言及裘山阳广发英雄帖之事。说来也巧,言谈之中,方始知晓两派掌门皆对此贴不屑一顾,以为若要真心辅佐宋室社稷,大可于各处灵机而动,尽心竭力效命劳力,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肆意鼓壮声势?顾青山三人来此望仙楼之前,亦从丐帮处得了讯息,道金兵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赴寿春,宋军惶惶,势难阻挡,群雄却在寿春城外君子峰下聚集,完颜亮掠城夺池,岂能对此视而不见、孰若无睹?他必定早有布置安排,便在峰外暗地设下埋伏,诸门多派自四面八方匆匆赶来,岂非正是自投罗网呢?筳席之上,商榷既定,便当即书下回贴,只道淮水南岸宋兵御弱,青城派与华山派正欲赶往救援,这君子峰大会自是无瑕参与云云,请了一位华山派年轻弟子送去。如此一来,裘山阳与群雄也不好责难见怪——
外面雨声未歇,路上积洼至深,暮昏之时,那卢先生也不曾回来。两人面面相觑,心思万千,心中俱想:“倘若耶律雷藿当真就是黑袍客,对卢先生苦苦觅求真相一事必定耿耿于怀,说不得就在当前把他杀了,以绝后患。”两人对这卢先生其实并无好感,但虑及于此,未免也替他担惊受怕。又过得片刻,却听得脚步“蹬蹬蹬”直响,有一位卷辨秃顶的金兵百夫长引着七八位随从来到门外轻轻叩敲,便是这妓院中的老鸨子与众多姑娘也不觉大为好奇,心道这些金兵自从占领了这寿春城,穿堂过户、越廊跃柱,莫不都是咋咋呼呼、吆喝叫嚷的,奈何今日反倒如此敛衽稳重、持礼究仪?原来那百夫长便是耶律雷藿派来的,说道卢先生另有公干,不能回来,今夜且请他们就在此屋中安歇,待明日凌晨开了城门,再走不迟,又奉上一口宝剑,请罗琴护身防御。后面有人递上一个布囊,里面是出入城门的两块腰牌,俱已经在城门处放号登记,从此出入自由无碍。两人俱皆讶愕——
那百夫长差事既毕,点头哈腰说了一通赞溢之辞,转身下楼,又朝着楼梯口不住往上窥看的老鸨子、小厮吆喝几句,无非是好好侍候二楼的两位贵宾,勿得怠慢,若有什么差池不周,惹恼了上面的男女老爷,便即格杀勿论云云——
老鸨子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但在他凶相狠貌之下,委实被唬吓得不轻,脸色煞是苍白,厚粉重脂之下,老脸皮一抖一抖,连声应承,心中暗道:“乖乖,果然是了不得了,他们年纪极轻,看起来,却似是金国的大人物咧,该不是是王子公主吧?”——
杨不识见百夫长数人大摇大摆地离开,将门掩上,笑道:“琴儿,你与我在一起,有了在宝剑护持,更能放心无虞了。”罗琴轻轻呸他一口,低声道:“胡说些什么呢?”羞臊得满脸通红,她点起蜡烛,烛光曳摇之下,桃腮粉红,睫毛翘长,愈发美艳动人。杨不识瞧这她那绽若樱颗的小嘴,大生萌动,蓦然瞧见被她搁置一旁的长剑,心中懔懔,深吸一气,按捺心神,忖道:“杨不识呀杨不识,琴儿便是手中无剑,你也该心中有剑才是。若是轻侮了她,岂非大大罪过。”又说了一些闲话,夜色愈沉,两人上床安歇。罗琴依旧将一个身体在床壁内侧贴得紧紧的,扭过头去,竟不敢瞧他一眼——
杨不识闻得她身上的阵阵幽香,不觉心神荡漾,也反侧过身子,瞧着桌上的蜡烛,暗呼“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南还观士音菩萨”、“太上老君”、“元始天尊”、“三清老祖师爷”,趴于床楣之上,丝毫不敢动弹——
第二日醒来,云开雾散,红日当头,两人惦念君子峰情形,不敢耽搁,便要离去,走至这妓院门口,却见老鸨子引着许多姑娘小厮排列两行地等候,见他二人过来,急忙迎上。又教人从旁侧抬上一张桌子,在桌上端端正正地罗列文房四宝,便请杨不识留下几个墨宝,心里暗中揣夺:“他是金国的大贵人,若能题上几个字,便不说生意繁荣,这鞑子兵要是来闹事,见了此物,也不敢太过放肆。”——
杨不识却是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上有个大缝能够教自己钻进去,念道:“她如何请我题字?我如何能够题字?”又见罗琴压着嘴唇,强忍笑意,神情狭促地瞧着自己,显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灵光一闪,却将墨砚纸笔往她跟前轻轻推去,恭恭敬敬道:“公主,小人不敢撰美,还请你来写上几个字吧?”他这话半假半真,罗琴挟剑游走江湖,就与他一般都是庶民布衣,哪里还有什么公主身份?但她昔日出身显赫,胎诞之地,本也是锦衣玉食、朱门高槛之所,若非逢上朝庭政乱、暴戾阴谲风雨大至,导致家门突变兀厄,此刻她便非千岁公主,也必是赫赫郡主。那老鸨子与众姑娘、伙计适才恍然大悟,窃窃私语,低声道:“原来她是大金国的公主啊?这相公想必是驸马吧?驸马虽然显赫,却还是要老老实实是地听公主的话,否则公主老婆去皇帝那里告上一状,因此得罪了皇帝,岂非自讨苦吃么?”那老鸨子满脸堆笑,转过身来,阿谀道:“莫怪看着这位姑娘容色照人、娉婷婀娜,原来却是公主千岁,得罪,得罪,先前怠慢之处,还勿怪责才是。”——
旁边许多人也纷纷交口叠赞。罗琴瞠目结舌,狠霸霸地瞪了杨不识一眼,才要说话,听老鸨子又道:“这金枝玉叶,龙珠凤卵,果真就与我们平常百姓大不相同。若能题写一二宝字,我这里必定是篷壁生辉、荣光万代。”——
罗琴心中暗骂道:“你一家子妓院,藏污纳垢,还要什么荣光万代?”被她几人纠缠不休,愈发烦恼,陡然有了主意,拔出长剑,跳到大门之前,手臂挥舞,“唰唰唰”一阵寒芒闪烁,在那大门上划拉出了许多条剑痕。那老鸨子不晓得哪里又得罪了她,只惊得浑身颤抖,支吾惶恐。罗琴道:“我不欢喜用笔蘸着墨在纸上写字,就用这剑在你们大门上写上几个字,若想好生得福,就让他们留着吧。”老鸨子喜道:“原来如此,千岁行事,果真与我们不同。”嘱咐下人好好看护这钩横划纵的大门,若有人问起,就说是大金国公主的墨宝,心中却道:“这女真女子就是粗俗,若换作我宋朝的公主,留笔存画也不知要比你高明几千几万倍。唉,只是此地金人得势,少不得还要仰仗你这胡乱剑画保佑。那一日宋朝的军队再打回来了,我将此门板换掉,也不为迟。”——
罗琴拉这杨不识的手,笑道:“我们走吧。”那老鸨子引人要送,浩浩荡荡一百余人,只惊得杨不识目瞪口呆,低声对罗琴道:“万万使不得,叫别人看见咱们如此模样,就是生一千张嘴、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了。”罗琴也深有同感,眉头微蹙,颔首道:“就是,咱们走路,后面却跟着一大棒子妓院的人,算是什么回事情?”便回头叫他们歇步归返——
那老鸨子一味奉承,哪里肯如此离去?罗琴吩咐几遍,见她们还在追随,登时心头火起,怒道:“你们要是在跟来,休怪我不客气,马上教那百夫长将你们妓院拆了。”如此震慑,方得安宁。两人甩脱了她们,转过几条巷子,四下无人,想起方才情状,尽皆忍俊不得,捧腹哈哈大笑。转出前面大街直走,出了城门。寿春入城把看极严,但是出城无人盘究,甚是宽松——
两人赶回君子峰下,那场上群豪已然乱作了一团,纷纷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人面色疑惑不已,有人确实勃发忿发,显是这场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两人拨开人群,踮足张望,却看嵩山五剑盘膝坐于地上,闭目吐纳,调息运气,衣裳飘带挂缕,翻出白色里子,身体四肢皆挂彩受伤,神情萎靡不振。大都五丑在另外一侧瘫坐,浑身血迹斑斑,情形更为不堪。杨不识奇道:“才一日不见之,这又生出什么变故了?”罗琴携着他的手,还走到先前大岩石之下,低声道:“反正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们且听听情由,觑辨了场中情状,再作道理不迟。”——
两人纵身跳上石头。一夜雨过,石头甚是滑溜,罗琴足下撇踏,不慎一个拧腰踉跄,几乎跌倒,幸被杨不识揽臂抱住。石头另侧有几人说道:“怪哉,怪哉,这嵩山五剑与他五人干系不好也不恶,如何我们才避雨回来,他们却都成了如此的两败俱伤模样?”有人道:“面和心不和罢了,岂能作真?你看他们十个人衣服都是湿淋淋的,也不知昨夜在雨中究竟厮杀了多少招式,想必双方动手都极其凶猛,势必要取对方性命而后快。”罗琴忍不住问道:“这位兄台,他们为了什么争斗?”——
那人瞧瞧罗琴,摇头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场群豪皆无晓得的,大夥儿候在这里,就待他们能说个清楚明白咧。”便看那大丑手提狼牙弯刀,扶将旁边的一棵树干,颤颤巍巍地立起身子,大声道:“当日饶鹰邛勾结银月教的奸贼,杀害少林寺僧侣,夺取武林至宝《易筋经》,此物珍稀异常,不在那《八脉心法》之下,如今半册已然归还少林寺,另外半册本可共飨天下群豪,不意他私心极重,却乘着前晚大雨将那宝册毁去。我等与嵩山派素无怨仇,但此时此刻,却不免要说上一句,嵩山派这位饶掌门,实在是罪该万死。嵩山五剑为虎作伥,也是罪孽深重。”——
杨不识与罗琴相顾骇然,罗琴附耳问道:“他们怎么会知晓银月教与饶鹰邛勾结之事?唉呀呀,这对嵩山派而言,可是糟糕之极了。”群雄果然一阵惊呼
第362章 琴摇摇楚歌四起(肆)
——有人疑窦丛生,大不信同,大声问道:“前两日才说得话,以为那本武功密笈来历不明,路数究竟怎样还不能把握,尚不能确定就是少林寺的《易筋经》,奈何我们才避雨出来,就又得了讯息,却又道此残册却本又是少林寺之《易筋经》了?实在奇怪得紧啊。”——
有人心思百转,反生阴谲,相互暗暗嘀咕,说道:“哼!他们五兄弟这话大是可疑,难不成外面下着大雨,还有人专门来拜访他们,说道‘你们也休练习那上面的武功了,此书本是少林寺之《易筋经》,若是苦苦习练之,便偶有大成,要是被少林寺的和尚们知晓了,那少林寺武功素来不能外传,他们哪里能够因此放过汝等,势必要来寻你们晦气,打断你们的腿脚,捏碎你们的琵琶骨,终究废了你们的武功才是。’嘿嘿!说白了,分明就是他们先前好炫耀,在咱们大伙儿面前展示了如此密笈,如今心萌悔意,自觉如此稀罕宝贝,得之不易,岂能轻易共享之,又不好改口,遂换个说法,用少林寺来压咱们,教咱们大夥儿能够知难而退,休要再惦记着那本密笈,也休要怨恨他五个兄弟。”——
此话一出,听在树下大都五丑的耳中,不禁大为恼怒——
又有几人道:“不错,不错,谭兄此言大大有理,说不得嵩山五剑就是觊觎那密笈的好处,偏偏急切不得到手,于是便乘雨夜之时伺机夺切,孰料对方拼死抵抗,双方苦战,才落得如此连败俱伤得狼狈下场。”、“嵩山五剑虽然没有占得什么便宜,但是他们武功较之这五兄弟为高,只看他们伤势便即知晓了。是以心中害怕,于是编出如此昭昭谎言,以为能够蒙蔽大家。”、“不对不对,说不得是他们五人挟了宝书就想逃走,却被嵩山五剑发觉,阻拦之下,彼此未免就拔刀相向。”“咦!若是因此兵戎相见,那嵩山派还是做了一件好事。怪哉,怪哉!先前老童说道什么‘昭昭谎言’,既然谎言,如何又会‘昭昭’,我却听不明白了。”、“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是编撰出来的谎言实在太过幼稚,教人一听,便若其后真相昭昭在目、难以遮掩,不叫‘昭昭谎言’,那又叫做什么?”愈发说得刻薄难听。三丑伤势极重,左臂用布条扎实,又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疼怒交加,闻听此言,不觉顿足暴跳,身子适才跃起,眼前一眼,几乎跌落,急忙扶将旁边大树,却在大丑身边站定,哇哇骂道:“是哪一个不要脸汉子这般说话,这《易筋经》孰真孰假,请个少林寺的和尚来评判就是。”——
群豪又是一阵交头接耳,尤其以南方一处最为喧嚣,看旗帜飞扬,原来系武夷山“宝画庄”一干人等。其中有人哈哈大笑,道:“这等托辞,更是叫人笑掉大牙了,此地拿有什么少林寺的和尚,一时半刻之间,又去哪里寻那少林寺的和尚呢?”、“就是就是,且说了,少林寺的《易筋经》乃是至高无上的武学,不是说了么?便与那《八脉心法》相较,只怕也在伯仲之间、不遑多让,岂能是每一个少林寺的和尚都能够修练的?”“老童说话,委实一针见血,便是真有一个少林寺的和尚在此,请他看了几遍,把其中的文字便记熟了,未必也能够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当真就有少林寺的和尚在此,又孰知他究竟是不是少林寺的和尚呢?说不定是白马寺、五台山、普陀山的和尚呢?”、“何止于此,和尚也有狡猾的。说不定寻得一个和尚,果然就是出身少林寺,但他没有见过真本《易筋经》,此刻为了得窥密笈宝书的奥妙,于是强愣充数,偏偏说自己见过真本《易筋经》。其实上面并非是少林寺具载之武功,但他学得了什么的口诀心法,咱们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被他唬骗,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群雄之中,也有人对此密笈颇无挂念的,听他几人说得愈发有鼻子有眼睛,不觉好笑——
不倒翁与红面老者、落魄老翁、长胡子绕腰老汉拍掌笑道:“听闻宝画庄上至庄主、下至门人弟子,武功虽然不高,但对于古来种种名画,皆有独到尚鉴之能,不想还有如此断论真话假话的本领。”宝画庄有人笑道:“你老几位爷子此言不差,我们这本领也是独到绝技,嘿嘿!单单只说你们方才这一句话,就有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不倒翁嘻嘻一笑,道:“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奈何我们几把老骨头都不晓得?你说来听听。”宝画庄有人道:“老童,你说说看啰。”——
那老童面有得色,说道:“你们说我宝画庄上上下下武功不高,这句话确是真的,又说我庄主门人,皆能断鉴种种名画,辨认真赝,乃是半真半假,我们庄主造诣自然十分深厚,但咱们这些人,毕竟道行有限。至于最后一句,说什么来着?”他扭头看看同伴,有人笑道:“这几位老前辈说:‘不想还有如此断论真话假话的本领。’才说过的,你如何就不记得了?”老童搔搔头皮,道:“因为这一句一听便知是假话,我还记着它作甚?说不得几位老前辈心中在想:‘你们不过是在瞎胡闹罢了。’对也不对?——
长胡子老翁哈哈笑道:“对极,对极,我们真是如此忖夺。”那老童笑道:“这一句又是真话了。”群豪忍不住哈哈大笑。罗琴也咯咯笑道:“不识哥哥,前几日这宝画庄还默然寡语,如何今日就变得多言饶舌起来了?”转念一想,不觉恍然大悟,噗哧一笑,说道:“我明白了,一者固然是他们早对那残本伪撰之半册《易筋经》苦慕已久,前几日不得见之,尚怀抱希望,以为日后得了机会,这大都五丑兄弟自然会公示于众,因此还能忍耐。如今却听得大丑揭破《易筋经》之来历路数,在场群豪俱听得真真切切,那是以后便不会将此密笈昭观遍示了,因此大为失望,失望之下,转为绝望,绝望之余,胸中不觉愤然气恼。二者么--”她不及说完,杨不识喟然一叹,道:“自然是五丑都受了重伤,他们宝画庄武功虽然不高,但此时此刻,倒也不必害怕他们五人之狼牙弯刀。”——
罗琴点头道:“对哦!他们武功要是高强些,自恃技高艺厚、奇葩艳方,也不至于会有如此强烈反应。哼,我自有宽软大袍,穿着舒适,便是因此不得绫罗绸缎,那又能怎样呢?”——
四丑伤至肩胛骨,琵琶未碎,却也大是苦楚难当,他听闻宝画庄说话尖刻刁钻,气塞胸臆,几乎昏厥过去,微微绵吸一气,按捺胸口沸腾气血,盘作于地,冷笑道:“莫说此书就是《易筋经》,便不是那《易筋经》,你们宝画庄武功太低,火候不够,那也是修练不得的。此书便在我大哥袖中,你们谁要练习,便自己过来取用罢了,只是其后被少林寺怪责,得各逾夺门户的名声,可休要抱怨我们才是。”——
那大丑果真从袖中摸出密笈,微微摇晃一二。他那“逾夺门户”四个字甫一出口,在场群豪尽皆脸色大变,这“逾夺门户”,便是说道偷学别门别派之武功,大违江湖规矩。人群之中,便即生起来一阵骚动,虽有人对那密笈心痒欲窥,但恶名在前,反为众矢之的,谁愿意冒此大险?四丑见无人响应,朝宝画庄喝道:“你们也不来么?既然不来,又何必说些阴阳怪气的鬼话,委实不象男人大丈夫哩。”幺丑呸道:“一个个就象太监一样,哪里是什么大丈夫?”宝画庄众人闻言,登时色变——
这时泰山派中走出一人,道袍袂袂,拂尘掸掸,缓缓走到嵩山五剑跟前,稽首一礼,道:“车大侠,曾二侠、言三侠、钱四侠、万五侠,方才这几位言语,可还作真?”正是无怨道人——
车大鹏睁开眼睛,冷冷道:“是否《易筋经》,我们哪里知道?只是昨晚半夜,外面大雨即停,我们五人憋闷了整整一日,于是便取洞外散步,适巧听得有人对他几个说:‘此书具载之武功,冠绝天下,你们若不躲藏起来,便会自惹大祸。’他们奇道:‘既然此孰果真如此贵重,先前就该好好收纳,为何还要我五人拿出来便示场中千百群豪?’那人道:‘若非如此,他们怎能知晓汝等弃恶从善,你们又怎能参与此武林大会呢?何况开始我也不知此书至重,以为不过是一本晦涩难懂,其实故弄玄虚的寻常作噱之书咧。”——
万五田道:“那是大哥跑去一旁出恭,没有听到前面的话,那人确是否说了‘易筋经’三个字的,我们四人听得真切。只是后来还来不及告诉你,他们五人就拔刀与我等逞命交手。”——
车大鹏哦道:“如此说来,此书莫非正是《易筋经》?”群豪听之,愈发心痒难当,暗道此书乃少林寺束阁高藏之宝,要能见识其中武功,必定得意匪浅,但来历既明,又顾忌那“逾夺门户”之昭著臭名,更是一分一毫也看不得了。曾二平道:“我们看他们要走,不及思忖,便出来阻拦,想此书既然是《易筋经》,那就该委托善信之人将它送归少林寺才对,岂能因此流落江湖,要是日后被坏人利用,危害武林,岂非是贻害无穷?二者便是顾忌如今金兵南侵,你我皆聚合此地,不正是为了保家卫国、捍守社稷么?怎可一走了之?孰料他们却乍然拔刀,急吼吼就要动手。”
第363章 琴摇摇楚歌四起(伍)
——裘山阳走前几步,叹道:“你们五兄弟不顾国家大计,为了一本经书便要逃走,真正是有些不该的。”朱寻籁立于其后,笑道:“此间混淆种种,委实扑朔迷离。我看嵩山派说得都是怒话,这五位异侠也在气头之上,言转偏激差池,都颇为乖张赌气咧。大夥儿歇歇气,缓过神来,慢慢计较不迟。”——
三丑摊开那黄布小囊,又将一片金创药均匀平铺,小心翼翼地敷于四丑肩胛,遂使个眼色,叹道:“这位兄台说得是,咱们有话说话,有理辩理,都不该胡搅蛮缠的。”——
四丑受那药性煎熬,只觉得疼彻心肺,不由眦牙咧嘴,强行忍耐,好半日疼痛大减,已然满额冷汗涔涔,身上的衣裳也皆被汗水浸透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息,冷笑道:“甚麽好话歹话,咱们只说真话。”三丑微微一笑,低头拢扎腿上绷带,听四丑道:“这恶架狠斗都打过了,还甚麽客气的?”眼睛瞪视嵩山五剑,一手勉强举起,终究乏力,便将那肘处顶着树干旁的一节凸鼓疤结,手指戟张,微勾微弹,以示愤然。无怨道人咳嗽一声,问道:“莫非你们兄弟,其实未存逃走之念?更不敢私匿少林寺经书,是也不是?”——
言老三道:“无怨掌门,你干吗给他们台阶下咧?他们不想逃走才怪。”四丑转眼瞧了三丑一眼,回过身来,骂道:“放屁,放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若是果真要走,当初就不会带着那金国将军与黄河鬼尼之首级来此。既然来此,自然安定,金人未驱,宋境不宁,咱们尚未建功立业,就不打算悄悄逃走。分明是你们见宝起意,才栽赃若斯。”——
有人相顾窃语,低声道:“不错,这嵩山派与少林寺虽然共处崇山,然彼此稍有往来通息,就算当真是少林寺的《易筋经》落在了这五人手中,他兄弟便生出贪念,欲挟经潜逃,其实又与他嵩山派何干?”、“就是就是,当初西域银月教大肆举攻少林寺,也不曾看见他们嵩山五剑有那一剑是拔刀相助、见义勇为的。说不得就是嵩山派不肯他五兄弟专美此物,无论怎样,都要分一杯羹,结果五位异客不肯,一眼不合、分赃不均,自然而然拳脚论理、刀剑说话,却搞成了如此德行。”、“你揣夺甚是,听闻要是练成了《易筋经》,武功修为便不在《八脉心法》之下,嵩山派武功虽然不错,剑法也是精强高绝,但相较之少林寺的武功,那还是差商一大截子。”、“有理有理,咱们可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嘿嘿!所谓‘清酒红人面、黄金乱人心’,咱们练武之人,可以不喝酒不好财,但要是见了了不起的武功密笈,又有几人是心静止水,绝不动心的?”——
众说纷纭,种种说法不能尽形——
万五田此刻调息方毕,睁眼一线,说道:“你当真就是在放屁,却还好意思说是别人放屁。”——
宝画庄有人大声道:“万五侠,他们是哪里放屁了?那屁臭不臭啊?”众人不觉哄堂大笑,道:“非屁则已,若是屁息,自然就是很臭的。”万五田尚不及说话,听得言老三抢先道:“这还用说么?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放个屁,还能冒上几个水泡,臭上三天,他哪里记得上人家杨贵妃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放得屁自然是奇臭无比。此屁可谓之千古绝唱第一人,举世无双堪称魁。”群豪忍不住又是大笑。罗琴轻轻拉扯杨不识之袖衽,咯咯笑道:“不识哥哥,这位言三侠还是脾性不改,他那刻薄尖酸,也可谓之‘千古绝唱第一人,举世无双堪称魁’哩。”旁边岩下几人听得真切,竖起大拇指,赞道:“姑娘说道极是,我们也曾与这位言老三打过交道,他委实是了不得,几乎能把人噎死。”——
车大鹏道:“杀了那金国的将军与黄河鬼尼,不费你们本钱,其实也没有甚麽了不起的。至于当初你们炫耀那密笈,大言炎炎,出语豪迈,愿意与在场大夥儿一并修练参研,乃是因为其时你们并不知晓那残册究竟孰宝孰废?就是莫名其妙、不明就里地大展示众,人人共悉其秘,也不甚心疼挂碍。如今不同,你们既然得了准讯息,晓得此残书缺册果然就是少林寺被窃之《易筋经》,堪为江湖至重奇珍、武林无上密笈,自然是再也不肯拿出来与大夥儿共享之。”他说道此话之时,曾二平连连递使颜色,车大鹏恍若未觉,便听得二丑喝道:“大哥,你将那《易筋经》那出来,且问问在场群豪,有哪一位要来学习这上面的武功?”大丑将那半册《易筋经》高高举起,终究气力不济缓缓垂下,抬眼扫视群雄,问道:“那一位若敢窥逾少林寺的密笈,就请过来。在下受伤不轻,可没有甚麽气力送过去的。”——
群豪你瞅瞅我,我看看你,虽然对那《易筋经》大为心折往幕,然终究是忌惮无比,大丑连唤了数声,没有一人拽履走前,说道:“我要,我想看看”。二丑桀桀怪笑,道:“车大侠,看来在场的朋友都是通明道理之人,不肯分享这少林寺的无上武功秘笈咧。”曾二平暗暗一叹:“老大说话不甚慎重,反被人以为不识底到好歹,徒然贻笑大方了。”——
车大鹏不慌不忙,淡淡道:“不错,大夥儿都分享不得上面的好处。你也与我们一般,不该觊觎其中心法密诀,当老老实实把此册敬奉归还少林寺才对。”不倒翁笑道:“如此所来,这车老大说得倒爷在理。”幺丑怒道:“如此所来,你们五人拼命拦阻我等兄弟,便是一心一意要为少林寺夺回宝经了?嵩山派岂能是那与少林寺肝胆相托的邻居门派?哼哼!嵩山派的剑客甘心为少林寺效尽狠命,此事说出去,有谁相信?”鼻头生痣的玄衣赤带老者若有所失,抚须摇头,对旁边那长胡子缠腰的老头儿道:“我就是不信。”白胡子老翁哈哈一笑,道:“我也不信。”——
那无怨道人两边为难,也不知那个居理,那个穷理,见众人瞧瞧嵩山五剑,由瞅瞅大都五丑,毕竟不能计较,又将目光投向自己,不觉大生悔意,心道:“我也是糊涂,此事与我又有何干,却何必趟上如此一趟的浑水。唉!毕竟能清修的功夫不够深厚,一时好奇,欲捺不能,便拔了这旁边的草,却沾惹了一脚的泥巴。”转念一想:“不对,不对,他们双方于雨夜之时,彼此在此恶斗,其中大有蹊跷,毕竟有违今日君子峰下武林大会之人和平谐、端庄守律,本就该弄个水落石出、清清楚楚才对。只是…只是此事委实干系极大,我是万万处理不来的,还是交于旁人打理排置比较妥当。”顾盼张望,只盼有人上来,可惜群豪尽皆避趋三舍,心灰意冷之下暗暗苦笑,举步就欲归返本阵,却听得背后有人大声道:“掌门大师兄,你可不能下来,好歹要将此事弄清楚一些。”——
无怨道人眉头微蹙,心中隐恚黯怒,念叨:“这三师弟忒也胡闹,早不说话,晚不说话,偏偏此时大言澹澹、鼓噪吆喝,却是逼我逗留在场上作甚?”裘山阳也道:“泰山掌门人德高望重,正好行此品断鉴色之事。”——
有人道:“这品断鉴色自然大大应该,只是咱们也在此地耽搁了好几日,要是再稽迟几日,只怕不消咱们去扶宋,那金兵鞑子已然打到了临安府下,怕又要捉得那第三个皇帝去了。”裘山阳脸色一正,道:“不错,不错,今日一者要给嵩山派与这五位朋友究较一个公道,二者便是遵从旧议,选出一个保宋逐金之武林盟主。”朱寻籁不知何时将二胡我在手中,拨弄几下,道:“要是今日慕昏之时还不能决断,那也不用在决断了。”——
无怨道人无可奈何,忖道:“看来今日是下不去了。只是要议论公道,便该将彼此是是非非弄得十分清楚才是。是了,嵩山五剑,有四剑口口声声说道看见有人传讯于这五位稀奇古怪之异侠,说道那书本就是《易筋经》一事,此人果真有乎?此人究竟是谁,还是该弄明白的。”便决定以此为突破口,走向大丑,稽首道:“贫道欲询一事,这口还开得?”他谦谦有礼,若是依着常理,对方也该客客气气说道“但问无妨”云云,孰料大丑摇头道:“不行。”无怨道人碰了一个软钉子,满脸通红,大为羞臊,僵在那里,一时半刻不知如何是好,却看大丑手指嵩山五剑,道:“你且问问他们的掌门人,背后站得的那个老头是谁,再来问我不迟。”——
杨不识与罗琴望得真切,不由相顾莞尔——
罗琴喜道:“他们果真是和好如初了?妙哉,妙哉!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杨不识忍俊不得,笑道;“你何时也信佛了?我都不晓得,莫非想挑选一处极安静的庵堂去作尼姑?”罗琴吐吐舌头,扮个鬼脸,甚是淘气,咯咯道:“我才不作尼姑呢,你也不准去作和尚。”
第364章 红蓼枝条多摇月(壹)
——群豪皆往嵩山阵势看去,嵩山年轻弟子眼见五剑师伯师叔正与大都五丑相执不下,皆是端庄肃穆、颜色整齐,各人手按于剑柄之上,大有一触即发之蓄势蕴力之态——
掌门人饶鹰邛尚是呆呆噩噩地坐于椅子上,木无表情,旁边树盖高耸盘簇,打影而下,正将他大半个身子笼罩于郁郁晦黯之中,不能瞧见他的眼神,偶尔一星闪过,转瞬即逝,也搞不清楚是眸照长空映余鹭,还是心中一点清明照灵台——
椅子后面左右站立二人,一男一女。那妇人温柔娴雅,绿裳绿裙,中间整整齐齐裹夹着白襟雪纱,便若碧天白云,鲜艳分明,却不失清新朴素,又似雪地中的一抹绛珠草,袅袅盈立,仪态万千。她年约莫是四十开外,尚眉目如画,风韵犹存,齐眉扎着一条绣镂织雕的白绢绸抹额,腰间垂着一柄半长不短的纤薄宝剑,剑柄静静垂着一条坠子,红蕙半粉,暖暖融融,其红不艳,如桃瓣微绽,尚是春风之中含羞面,蕙上盘结着几朵同色花朵,尽皆这一根蕙子指绕盘转而成,颇有韵至。旁边男子,却是个精神老翁,宽宽灰袍,引风担雾,双目炯炯有神,精光含敛不发,双臂随意摆放,一手叉于腰间,另外一手便搭于饶鹰邛椅背之上,自有一股飘逸风流。群豪俱不认识此二人,不觉面面相觑,问道:“这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