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摘下腰间的酒壶,丢给悟空道:“比不得天上仙酿,人间浊酒,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悟空仰头灌了一口,大呼道:“好酒,好酒!”
陈玄微微一笑,其实未必是什么好酒,只是在这五行山下,餐风饮露,哪怕他带了马尿过来,这猴儿喝了也只觉得是好酒。
悟空很快便将一壶酒喝干,不尽兴地将酒葫芦丢给了陈玄,望着天上一轮明月道:“道兄此番下界,想是人间有什么事需要你去办?”
陈玄微微摇头道:“非也,我是自己要求下界的。”
悟空嘿嘿一笑:“世人都晓神仙好,恨不得挤破了头皮也要去那天上逍遥快活,道兄却是洒脱,应是嫌弃启明殿佐吏仙官的官小,故而弃官下界不成?”
陈玄鄙夷地看着悟空。
弼马温在天上明确是没品没级的养马小官,可不是人间王朝之中皇帝的心腹,否则悟空猴精猴精的,岂会放着玉帝的心腹不去做,反而为了虚名要讨个齐天大圣的封号?
启明殿佐吏仙官,又兼领游奕使和仙吏使,再进一步便是太白金星的副手,启明殿二号人物。
他嫌官小?
他是嫌官太大了,惹来一身是非因果。
悟空戏谑道:“若是嫌弃官小,不妨道兄就在那武当山竖起一杆大旗,上书‘玄天大圣’四字,教太白金星上奏玉帝,如若不肯,你就打上灵霄宝殿,教玉帝龙床坐不安稳。”
陈玄微微摇头:“你这猴儿哪怕把天庭搅乱,只要没人知晓你师父,便不能喊他过来清理门户,至多将如来请来,把你压在五行山下。我若敢竖起什么‘玄天大圣’的旗号,我师父的天仙法相下一瞬便会落在我的头顶。”
压在山下?
这等逆徒不要也罢!
到时候悟空背上是一座山,陈玄头顶便是一座坟。
悟空闻言更疑惑了,既然不是嫌弃官小,为何要舍弃大好前程下届而来?
陈玄不愿多说,悟空只好看向小狐狸,朝她眨眨眼。
小狐狸凑到悟空耳边悄声道:“大圣叔叔,偷偷告诉你,是广寒宫的霓裳姐姐想做我师娘,我师父为躲她,方才下界而来。”
“师父还写了一首诗给霓裳姐姐,我背给你听。”
“寄语东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唔唔……”
陈玄一把捂住小狐狸的嘴,气笑道:“我是你师父,还是他是你师父?你这劣徒在天界好的不学,光学那些个以讹传讹的游奕灵官了。”
一旁的悟空乐得抓耳挠腮,他在天界四处游手好闲,拎着一坛好酒上门拜访众仙,闲聊之间可不就是听些天庭逸闻趣事。
不曾想如今到了凡间,还能从小狐狸口中听闻这些,却是有趣。
悟空对陈玄说道:“俺老孙乃是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又是猴属,自不染红尘因果,对那男女之事天然无甚兴趣,道兄乃是人身,就遂了那霓裳仙子的意,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美哉?”
陈玄瞥了一眼悟空:“休要坏我大道。”
一旁的小狐狸看向天上一轮圆月,有些想念霓裳姐姐亲手做的桂花糕点了。
其实霓裳姐姐是最适合做她师娘的天上仙子了,霓裳姐姐温柔好看,精通舞乐,还有一只玉兔儿姐姐能陪小云宵玩耍。
只是师父和霓裳姐姐的距离,隔着从人间到月亮上那么远。
陈玄揉了揉小云宵的脑袋,歉意道:“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哪有全天下的好东西都让师父一人拿走的道理?”
长生不朽,神仙眷侣。
只有真正踏上修行道路,且追求长生不朽的人,方才知晓两者不可兼得。
霓裳固然很好,只是长生大道对陈玄来说,远比儿女情长重要的多。
他从修道之初逐渐打磨趋于圆满的道心,如今已经被彻底雕琢成为了坚不可摧之物。
名声,权力,金钱,美色,皆不能使其动摇丝毫。
悟空自太上老君炼丹炉中出来之后,早已是不灭天仙之体,此时自然也察觉到了陈玄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天仙气象。
一个地仙之境,能散发出天仙气象。
相当于那凡间割据一方的诸侯身上,隐隐有着一丝龙气,拥有龙气的诸侯,很有可能便是天下之主。
拥有天仙气象的地仙,距离那不灭天仙之境,也不远了。
五行山下万籁俱寂。
猴儿趴在山缝之中,陈玄盘坐在山壁旁边,小云宵变回原形,趴在陈玄怀里,枕着自己三条雪白柔软的尾巴睡着了。
良久,悟空低声问道:“道兄当真不能摘掉如来压帖,放俺老孙出去?”
陈玄摇了摇头:“我此行前来,单为看你,却非是为了救你出来,纵然我揭掉压帖,自有另一道压帖降下,你的罪孽未消,不能离开此处。”
悟空沉默片刻:“道兄你直说便是,俺要在这里待多少年。”
陈玄想了想,还是没有隐瞒他:“如果不出意外,五百年后,有人会经过此处,揭去如来压帖,那人与我同姓,也姓陈,自东边来。”
悟空还要再问。
陈玄预先说道:“因果一事,不可泄露太多,否则天劫加身,你我皆逃不开那大道因果之网。”
若非悟空五百年不能离开此处,他也不会将此因果告知悟空。
既然不好再问因果,悟空便问道:“道兄日后,十年百年,可还会回来此处,与我相见?”
陈玄微微摇了摇头:“我在成就天仙之前,亦有一道生死劫数,若能安然度过,成就天仙之境,必然会来看你,若是不能……”
地仙破境天仙失败,最坏的结果,便是顶上三花凋落,金丹腐朽破碎,精气神散作一团混沌,魂飞魄散,更无来生重修。
千言万语,悟空再不好多说,只对陈玄说道:“道兄,保重。”
陈玄亦拜别悟空道:“猴哥,保重。”
说罢,他离开了五行山,撤去心相天地。
悟空重新缩回了石缝当中,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回到了当初在仙胞之中孕育,还未破开仙石现世的时候。
从石头中来,到石头中去。
不曾想齐天大圣美猴王的一生,要在这五行山下度过五百年之久了。
陈玄一走,这世间再无他想见的人,只剩下五百年的漫长而孤独岁月,还在前方等候着他。
却说陈玄离了五行山,继续西行。
这条路自当年与悟空结伴求道,已经走过一次,如今行来自是轻车熟路。
离了五行山,行不数日,忽入一座山林,早见前方妖气滚滚,冲天而起。
一道黑风席卷,赶着一众上山打猎的猎户,砍柴的樵夫,纷纷慌忙逃窜。
陈玄随手抓住一个,便问道:“老兄,多有叨扰,贫道是云游四方的道士,不知这是哪座山头,唤作什么地方,为何会有黑风席卷,你等又如何慌忙逃窜?”
那猎户正欲逃命,被陈玄抓住却又挣脱不得,只得与他说道:“你这道人颇不讲理,此地乃是福陵山,前方有个云栈洞,洞中有个大王名唤猪刚鬣,这时间黑风席卷,想是它饿了要吃人,莫要耽搁我等逃命。”
陈玄闻言一笑,松了手放那猎户逃命去。
好嘛,才离了五行山不远,不期却来到了福陵山,正好撞到那老相识要吃人,不如变个模样逗一逗他。
陈玄便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猎户,背上荡魔剑变作了猎弓和箭袋。
小云宵还变回狐狸,缩在了陈玄的乾坤袋中。
但见那黑风越来越近,见其他猎户和樵夫四散逃逸,唯有一个呆呆傻傻的猎户站在原地不动,便将他一阵妖风卷回了洞府之中。
福陵山云栈洞。
猪刚鬣拎着装晕的陈玄回到洞中,大声道:“二姐姐,我回来了!”
不多时,洞府里面转出一个兔子精,那兔子精变作的娘子手持团扇,眉目微蹙地咳嗽了两声:“咳咳,夫君此去,可曾寻得什么药材回来?”
猪刚鬣将手中的人丢在地上,大大咧咧道:“二姐姐,依我老猪来看,你皆因吃那蔬菜瓜果吃多了,体内没什么油水。”
“今将这个猎户下油锅炸了享用,管教你身上的病三两日便痊愈。”
“你看老猪我,膘肥体壮,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一年到头也不曾害过什么大病小病。”
说罢,即吩咐小妖至别处生火,支起油锅,要将陈玄剥了洗干净,下油锅炸了。
那小妖正要剥陈玄衣服,陈玄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啊欠!”
这喷嚏之中,乃是些许雷法真意,故而洞中凭空响起了霹雳,将几个小妖吓得抱头鼠窜。
有小妖上前禀报道:“报告大王,这猎户不知有什么妖法,方才一个喷嚏掀起风雷来,把我等几个小妖吓得不敢近前。”
猪刚鬣一脚踹翻那小妖,怒骂道:“我把你个胡说八道的混账,那猎户能有什么妖法,方才不过是外面打雷传入洞中,就把你们几个吓成这般模样。”
一旁的卯二姐声音虚弱道:“夫君,方才我似是听到洞中有雷声,你且去查探一番,好教我安心才是。”
猪刚鬣不情不愿地来到一边洞府,上前查看那猎户。
陈玄打着哈欠道:“酒菜还未备下吗?那我再睡会儿。”
猪刚鬣闻言大怒:“你这猎户像是疯了,死到临头却还惦记什么酒菜,一会儿老猪将你剥了皮洗干净,就将你做个下酒菜!”
说罢,他拿起一把钢刀,就要剖开陈玄的腹。
陈玄拔出后面真武荡魔剑架住,笑问道:“元帅此番下界,怎地成了亲也不与我几杯喜酒,反倒要将我剖腹下油锅?”
猪刚鬣听闻这猎户道出他的跟脚,又看向那真武荡魔剑,顿时怒气更盛:“原来是你,我当年瞎了眼,认了你当贤侄,方才落得如今这般人不人妖不妖的下场!”
他一瞬间变作小山般的猪妖模样,将陈玄从云栈洞中撞了出去,直直撞碎了一座山头。
撞出洞府之后,猪刚鬣抬手一招,一道红光在他掌心变作了九齿钉耙,当头便朝着陈玄砸下来。
陈玄心说多大仇多大怨啊,明明是叔侄相见,搞得好像是仇人见面一样。
那天蓬虽然被贬下凡间,功力不如当年,好歹曾经是天仙之境,如今又有上宝逊金耙相助,将陈玄逼迫得不得不全力应对。
陈玄正面自然不好胜他,便暗中以心声布置,一边与天蓬缠斗,吸引他的注意力:“我说天蓬元帅,我自下界而来,专程前来探望你,乃是惦记着昔日情谊,你一上来便大打出手,岂是长辈对待晚辈之道?”
猪刚鬣怒火中烧道:“说什么长辈晚辈,行得却是那道貌岸然之事,早知你与霓裳两情相悦,我又何必自作多情,罢,罢,罢,只道是落花有意,流水无……”
砰!
脑门儿后面,小云宵自皂雕旗中现出身形,双手捧着陈玄的青玉法印,将那“神霄玉枢”四字印文盖在了它头上。
猪刚鬣冷不丁挨了这一记法印,顿时眼冒金星。
陈玄正要制服他,洞府中走出来卯二姐远远喊道:“上仙手下留情,莫要伤我夫君!”
猪刚鬣回过神来,卯二姐早已拖着病弱之躯拦在了陈玄面前。
陈玄收起荡魔剑和法印,语气缓和道:“夫人勿忧,我乃你家夫君的故人,此番前来,乃是沿途拜访,却无有恶意,夫人只教他放下兵器便是。”
卯二姐看向猪刚鬣:“还不放下兵器!哪有这般对待客人的!”
猪刚鬣不情不愿地放下兵器,对陈玄冷冷道:“你这厮倒是生得俊俏,天上地下,皆是好人缘,独独我投错了胎,生得这般丑陋,自家夫人亦不向着自己。”
卯二姐顿时又咳嗽起来,猪刚鬣只好扶着她与陈玄一同回洞府之中。
第171章 流沙河畔,再遇卷帘
却说陈玄与猪刚鬣和卯二姐回到洞中。
那卯二姐亲自斟茶,奉给陈玄,宽言道:“上仙既是天上来的,与我夫君乃是旧相识,合该在此对坐饮茶,叙旧才是,似他那般莽撞性子,乃是生来便有,上仙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陈玄微微点头。
猪刚鬣冷眼看着陈玄,显然十分不欢迎他来洞中作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