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旧木柜、新纸浆和苦咖啡的气味。
刚上任不久的蔷薇城情报处长，踱着悠闲的四方步，一路走进情报处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任何人按照军队礼仪、起身跟他们这位名义上的长官打招呼。
所有文员，都在专心致志地处理自己手头的文书。
——在事务繁忙的蔷薇城情报处，遇到长官不行礼，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
其实对于这位新任情报处长，“白厅”的工作人员们也并不熟悉；
他们甚至不知晓处长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他曾是罗萨里奥大公最信任的资深间谍之一，曾经孤身在光荣联邦境内潜伏了二十年、挖掘出无数高价值的军事情报，代号“虎鲨”；
如今，罗萨里奥大公让这个已经有些发福、身子骨日益吃不消外勤工作的老间谍回来管理情报处，也算是众望所归。
“虎鲨”一路经过情报文员们的办公桌，在办公室最尽头找到了自己的桌子，有些吃力地把自己胖鼓鼓的身子塞进扶手椅；
膝盖上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那是他很久以前一次在境外出任务时，被一个狼骑兵用刀砍的。
“早安，长官。”一个年轻女秘书走了过来，低声向“虎鲨”问了好，然后给他倒了杯热腾腾的咖啡。
咖啡，这是情报处办公室里仅有的饮品。
日理万机的情报文员们，要依靠这种略带刺激性的药用饮料保持大脑清醒，才能处理来自东境、帝国各部、乃至整个大陆的情报信息。
“虎鲨”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头。
——身为一个老外勤，他直到现在都没适应这种文员饮料的口味。
“丽莎，简报。”他有些疲惫地对秘书说。
秘书从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夹板上，取下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小子的报告，放在“虎鲨”面前的桌上，然后伸出手，细心地将报告纸铺平整。
“虎鲨”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单片眼镜戴上，低下头开始阅读今天的简报。
蔷薇城情报处每天收到的消息数以千计，身为处长的“虎鲨”不可能逐一处理；
按照惯例，情报处的资深文员们会筛选出最重要的几个消息，整理成一份每日简报，以供处长早晨上班以后阅读。
“虎鲨”仔细地读着今日的简报，越读越感觉上面写的都是些无稽之谈：
什么有人在南部感染区边缘发现了一辆损毁的货车，货车上还藏着一本黄书啦……
什么有一个神秘触手扔下了一尊青铜雕像，在魔族的市民集会上制造出血案啦……
什么据说南部荒原上某个著名佣兵团发生内乱啦……
林林总总几十条消息，大多都是这种一点儿不像情报、反倒像是杂志故事会、根本就毫无真实性可言的流言蜚语。
“虎鲨”摘下单片眼镜，小声嘟囔道：
“一群猪脑子……”
已经跟着这位新任处长干了几天，对他风格略有了解的秘书知道，这意味着虎鲨对今天的情报质量不太满意。
“长官，还有一件事。”她抱着文件夹提醒道，“昨天科特他们刚统计了前几个月，我们派发给外勤人员的任务经费与饷银——他们发现了一个问题。”
“有吃空饷的？”虎鲨斜睨着秘书。
自己就曾经身为外勤人员的虎鲨，对这帮龟孙子的素质再清楚不过了——
真正由帝国军校情报科训练出的间谍只是少数，很多所谓的“外勤人员”，其实就是情报处在当地招募的地痞流氓。
这群人闹出个吃空饷的乌龙事件，简直再正常不过。
“可能是。”秘书谨慎地看了看文件夹上的报告，“之前三个月里，我们往帝国南部一共派发了十九位间谍的工资，但根据统计，这一区域里只有十八名登记在册的外勤人员。”
虎鲨皱了皱眉。
“不一定是有人捏造出个不存在的外勤人员吃空饷，也可能是某个外勤没有按时向上线报告、或者在任务里被干掉了。”他说，“给我拿一份南部荒原的地图，还有那边所有外勤的信息。”
很快，秘书就给他找来了一张地图，和一沓盖着“机密”印章的文件。
“岩溪城、尘埃山脉、西海郡……”虎鲨拿起一根铅笔，照着外勤人员名册上每位间谍的派驻地点，在地图上画着圈。
十八个圈画完，虎鲨放下铅笔，盯着地图皱起了眉。
大大小小、层层叠叠的铅笔圈，几乎将帝国南部覆盖了个遍，唯独在一片地区留下了空白：
狮心河南岸。
“你看看。”虎鲨把地图递给女秘书，后者也第一时间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按理说，我们罗萨里奥大公国的情报网，起码在帝国境内应该是做到了完全覆盖的！但是在这里，狮心河南岸，却出现了一片空白！”
“这说明……”女秘书蹙起了绣眉。
“这说明我们原先派驻到这一带的外勤人员，要么是嗝屁了，要么是没有按规定每月向他的上线汇报工作！”虎鲨一拍桌子，“他娘的，这帮间谍都干什么吃的，无组织无纪律！跟这种虫豸一起，怎么能搞好情报呢？”
“那……原先应该在这里的间谍，是谁？”女秘书喃喃问道。
“喂！马修！”虎鲨气哼哼地站起身，隔着十几张办公桌，点了外勤主管的名字，“给我查一下，我们之前派驻到狮心河南岸的间谍，到底是个什么人？”
外勤主管的办公桌那边，传来了一阵匆忙翻阅文件的声音。
“不知道！”外勤主管也显得有些慌乱了，“我……我这里没有他的记录！但各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应该是确实存在的……他此前递交给上线的报告、他的装备领取记录、他的指派令我这儿都能找到，但是……”
外勤主管又翻了几篇文件，抬起头冲着虎鲨愕然道：
“……但是我这里唯独没有关于他本人的任何信息！他简直就像一个隐身人！”
“靠！”虎鲨终于忍不住破口骂道，“这王八蛋也真算个卧底界的人才，连他妈的自己人都找不到他！”
第73章 雪中送炭
花房镇，“天堂”酒吧。
觥筹交错、人声嘈杂中，吧台的角落里，正有一场秘密对话在进行之中。
“所以说，你真名叫卡里姆·洛奇，是罗萨里奥大公手下的一位间谍？”夏侯炎谨慎地打量着洛奇，压低声音确认道。
洛奇小鸡啄米一般猛点头。
看他一脸兴奋的样子，活像是井冈山上成功会师的老红军、喜迎城市解放的地下党、终于付清房贷实现财务自由的打工人。
“但是……”夏侯炎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打量着洛奇道，“你和你的上线失去了联络？”
“是！”即使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下，夏侯炎也能明显看到洛奇眼眶一红，“三个月前，大公写信给我指派了一项机密任务，还说这个任务事关重大，要我在绝对隐蔽的情况下行动……”
“那你是怎么失去联络的？”夏侯炎好奇道。
“我也不知道！”洛奇狠狠灌了一口酒，沮丧道，“那之后过了不久，我去找上线作月度报告的时候，发现上线已经更换了联络地点，但我没有收到任何通知！再之后的三个月里，我虽然还继续潜伏在佣兵中，但已经彻底和上面失去了联络，连每月的薪水都没拿到手！”
爱丽丝和夏侯炎对视了一眼。
他们记得，罗萨里奥大公一向是专心于东部战局的职业军人。
虽然坊间早有传言，大公手下的情报机构“白厅”，不仅在昼夜不停地刺探光荣联邦的军事情报，就连帝国内部，也在他们的监视范围内……
但夏侯炎是真没想到，居然真有一位白厅外勤，就这么活生生坐在自己对面！
不过，白厅里都是经验老道的资深间谍，为什么会发生“外勤失联”这种狗血事件？
真是奇了怪了……
领主大人和女剑士在这里思虑良多，但一旁的精灵薇尔芙，却一门心思不错眼地盯着旁边人桌上、那只油光锃亮的烤鸡。
她的肚子，发出了非常响亮的咕咕声。
“您瞧，我的随从饿了。”夏侯炎指了指这只没出息的精灵。
“老板，来一只烤鸡……”对领主大人言下之意无比清楚的洛奇，不情不愿地被宰了一笔。
薇尔芙顿时双眼放光。
等到老板端来烤鸡，这只精灵欢呼了一声，毫不优雅地双手并用抓起烤鸡、野蛮撕咬了起来，让人怀疑她是不是跟荒原上的鬣狗有某种亲缘关系。
“这位是……您的爱人？”洛奇指着薇尔芙，对夏侯炎好奇问道。
间谍的用词非常巧妙：“爱人”既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情人”，鉴于帝国贵族混乱的私生活风气，用这个词称呼他们的女伴基本上是不会出错的。
“不是。”夏侯炎瞥了埋头大嚼、根本听不见别人说话的薇尔芙一眼，“她是我的奴隶。”
“奴隶”这个词，让洛奇不由得微微一愣。
他看看头戴兜帽、但仍然遮掩不住天生丽质的薇尔芙，又扭头看看一脸寒霜的爱丽丝。
“您玩得挺大啊……”洛奇最终看向领主大人，由衷赞叹。
夏侯炎认为，洛奇好像产生了什么不得了的误解。
“所以，您可以告诉我，罗萨里奥大公给您指派的‘机密任务’是什么吗？”夏侯炎果断改变话题，开口问道。
他心里清楚，既然是“机密任务”，那洛奇想必不会对他这个外人据实以告；
但既然言至于此，总是要试着询问一下的——审讯过无数人的夏侯炎知道，实话和谎言，都同样具有信息量！
不过，让夏侯炎没想到的是，洛奇居然一脸诚恳、直接老老实实答道：
“当然！罗萨里奥大公给我的指示就是，等候伊戈尔家族的新任领主抵达荒原、并尽可能协助贵家族的领地建设！”
夏侯炎和爱丽丝齐齐一愣：
罗萨里奥大公这是派他来……帮忙的？
“说实话，我已经在花房镇苦苦等了您三个月了！”洛奇哭丧着脸道，“您要是再不来，我剩下的那五十枚金币的任务资金就要全花完了……”
“你刚才不是说只有三十枚金币吗？”夏侯炎眯了眯眼。
“这不重要。”洛奇目光飘忽。
夏侯炎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地审视着洛奇。
他考虑的首要问题是，这个自称“间谍”的洛奇，是值得信任的吗？
按照夏侯炎的观察，对方的表情不似作伪，讲出的身份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就在刚才，洛奇还向夏侯炎出示了自己的白厅外勤证件，看起来也不像假的。
但最大的疑点是，罗萨里奥大公为什么要专门派人、来帮助伊戈尔家族这条政坛落水狗？
虽说同属帝国贵族，可两家之间向来没什么交往，论起亲疏远近，甚至还不如此前伊戈尔家族和休斯顿大公的关系亲密；
冒着落下一身骚的风险，去给犯了谋逆大罪的伊戈尔家族提供援助，怎么看怎么不像是精明的罗萨里奥大公会做出的事情。
夏侯炎看了看爱丽丝，也在女剑士的眼中发现了同样的疑虑。
他有点后悔没把劳瑞大师带来了——以这位首席流氓法师的江湖经验，肯定能更好地解释这一切的……
起码会比专注于对付烤鸡的薇尔芙要有用得多。
洛奇显然也看出了领主大人的犹豫，他前倾着身子低声问：
“您在怀疑罗萨里奥大公的动机，对不对？你在想，为什么罗萨里奥大公要派我来帮助您的家族？”
“是的。”夏侯炎耸耸肩答道——在这个问题上没什么隐瞒的必要。
“虽然我不会读心，但关于罗萨里奥大公的目的，我有一个不成型的理论。”洛奇斟酌着用词说道，“我之前一直为白厅效力，所以能够得到一些您不知道的宫廷情报——据我所知，当您的父亲被判谋逆罪将要被处死时，罗萨里奥大公殿下，是唯一一位站在您父亲这边、试图为他开脱的大贵族。”
夏侯炎愕然不语。
“所以我猜，没能拯救文森特·伊戈尔公爵的罗萨里奥大公，或许会对他的继承人，抱有那么一丁点怜悯和愧疚之心。”洛奇呷了一口酒，“而且，根据我对罗萨里奥大公的了解，他肯定深知一条经典的政治规则。”
“什么规则？”夏侯炎问。
“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能收到更好的回报。”洛奇定定地注视着夏侯炎，“毕竟，您即将成为数百年来，裂魂之地上的第一位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