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确实不错,像是值一座庄园的味道。”
“这儿可真是糟透了,不仅热,还吵。这乐队,要不是邀请函上写着,我还以为是宴会呢。”
“正式场合总需要些氛围,总不能冷冷清清的吧?”马丁扫了一眼桌上纸张,“这是您的发言稿吗?”
“不,当然不是,这是皮特里的,而且也不是发言稿。”
“皮特里?为什么他的东西会在您这儿?”
“什么叫在我这?这是里弗斯大学结核与罕见病医学学会,以聚会需要名义调用文件,维护已故参会者的学术名誉、追授荣誉。”
“啥?”
“作为学会主任委员,我正在参阅这些手稿,方便整理出有价值的信息。”克拉夫特浏览完纸上内容,仍不放心,将纸张举到阳光下,观察透光纸面,试图从里面找出些非常规的记录手段。
“啊……啊?”马丁肃然起敬,但也想到了一些其它问题,“除了您以外还有哪些委员要看?毕竟皮特里讲师的死跟异教有关,会不会有不适合泄露的内容?”
“没了,就我一个。”
“那这个学会?”
“反正是有过硬授权许可的正经学会。”克拉夫特没有解释太多,失望地放纸页,抽出另一张,随手拿来杯子润了润嗓子,在这种天气说多了话有点口干舌燥。
“况且我也没找到那种‘不适合被其他人看到的内容’摆在明面上,这已经是第三遍了,所以才拿到这来看。”
“明明白白的手术记录,操作心得,和我们那的解剖……哦不,人体结构讲师水平差不多。”
“基本都是些已有的操作,没有什么很大的创新点和流程改进。可能是经手病例不足,甚至手术时间上还拖得更长一些,也没有后续跟进。”
“缺乏特殊性,样本数量少,不像是拿到聚会上说的东西。这要么说明他是跟我一样不到最后关头不写稿的懒人。”
这里面专业内容马丁不甚了解,不过有一点是听懂了:克拉夫特没找到想要的证据。
“要么就是有人拿走了要找到的部分。”
“没错,我问了看管者。”克拉夫特嚼细嘴里碎末,咽下后继续说道,“布里默也去过,以学术聚会的名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拿走什么。”
“必须得承认,有时这个身份太好用了,唯一的遗憾在于我不是第一个这么用的。”
“不过布里默的举动本身就透露了很多信息。不管他是否带走了什么,至少说明了在那时,他觉得皮特里接触到了某些东西。这也是我还愿意在这些废纸里花时间的原因。”
“有什么发现吗?”
“当然有。”克拉夫特瞟了一眼门口,确认它真的关严实了,即使有谁想要贴在外面窃听,听到的也只会是嘈杂人声和间幕奏响的乐团演奏。
“皮特里,他做的截肢手术真的偏慢。”
“您刚才说过这点。”
“没错,但有几场实在太慢又太标准了,包括严谨的血管止血,他用鸦喙钳挨根拉出动脉末端,缝线结扎,包括一些小动脉,这个耗时非常长。”
马丁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在断肢截面把断头血管逐一挑出,“我宁可用烙铁。”
“这个操作本身是对病人预后有益的,马丁。用烙铁固然快,但焦糊的伤口不利于愈合。他的问题在于,耗时实在是太久了,你能想象一场够外面奏完五六首曲子的截肢吗?”
二十余分钟、近半小时,这个手术时间在全麻下不值一提,无非眼睛一闭一睁。在无麻醉下就大概率是眼睛一闭不睁了。
“那太可怕了。”
“确实,有冰镇麻醉也不太可能解决,那太可怕了。”克拉夫特意味深长道,“不过那很快要成为过去了。”
他轻摇脚边的箱子,内部成套玻璃器皿发出风铃般清脆碰撞声。
外面的音乐步入尾声,主持者的报幕声压过喧闹,累赘的前缀称号被回声反复锻叠,像有什么团队要集体上台领奖。
“……及里弗斯大学名誉教授,文登港学院讲师,同时也是一名继承了先祖英勇血脉的骑士,从遥远的王国北方来到维斯特敏……”
“呃,说实话真有点尴尬。不知不觉轮到我了,一会再见,帮我看好这些纸。”克拉夫特与马丁碰杯,仰头喝尽最后一口。
“愿天使祝福您的嘴唇。”
“谢谢,还是免了吧。”说到天使,克拉夫特想起那颗挂坠还在自己身边,红光莹莹。
“别着急,以我的经验,一般念到这这还有好一会的时间,太早出场会显得很掉份,最好卡着点出现比较好。”有着多次安保经验的马丁给出了中肯建议。
“哦对,说起天使,确实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之前那个怪人临死前不是说了些话么?”
“什么话?”为公爵和伊冯的病情忙活了这么多天,克拉夫特早把林中的事情挤到了脑海边缘,靠着翻阅记忆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对他们说,不要惧怕,我报给你们的是大喜的信息,是关乎万民的……】
“我找了个神学院的熟人,绝对可靠的那种,问了问到底是什么意思。”马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小口享受着冰饮,看来不是个坏消息。
“是一段圣徒见到天使下凡时说的话。放心吧,不是诅咒之类的。得亏没说是异教徒念的,不然可免不了一个‘渎神’大帽子,他得跟我拼命。”
黑袍的身形在门前顿住,过于清晰的记忆中,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孔犹在眼前,斑斓鳞蕈下,残留五官扭曲出可辨识的“惊讶”表现。
现在回味起来,那种“惊讶”中包含的东西唯独没有对死亡的不甘,或可解读出微妙的惊喜,乃至得偿所愿。
蠕行生物躯壳早在远处被层面错乱所肢解,他不可能看到。而那种临终前扫过、微弱如鼻息,大概是其精神感官的东西,范围仅局限于周身,尚不能延伸出窗外。
“谢谢,劳烦你上心了。”克拉夫特推开房门,现身于正厅中,步入鼎沸奔涌的声浪。
再次推荐《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作者重置了第一卷(˙▽˙)补上了最后一点缺憾。
第195章 歧路
那是一种夏日骤雨般密集的声音,泼洒在高处隔间窗页上,热烈气氛高涨。
犯困的库普被从昏沉中震醒,正好听到了主持者念到了几个耳熟词汇,猛地一个激灵、瞪大眼睛,高处的俯瞰视野下,整个正厅一览无遗。
攒动的人群拥挤在高低落差阶梯上,越内圈的空间越是拥挤,学者们争夺着被烘焙加热的空气。他们并不是喜欢这种环境,而是因为没有其他地方能比这里更接近最低处的中心。因此,最为舒适但较远的高层单间倒是被留了出来。
焦头烂额的场地安排人员听到不要求近距离观看时,几乎是感激地把隔间钥匙交给了他们。
“时间到了。”库普看到一位身材高长人物从外围走来,提着大方木箱,“你要过来看吗?”
“嗯。”
为了方便观察病情,伊冯也被带到了里弗斯大学住处。自第二次治疗后,她始终处于随时随地犯困的状态,几次聚餐都没能参加,不过胃口倒是没有随着活动减少。克拉夫特让库普来时顺走的一些点心饮品,已经不知不觉被吃掉了大半。
在库普提醒前她就把糕点三口并做两口塞进了嘴里,凑到露台窗边,很容易地认出了接下来的主角。
不需要费劲辨识,标志性的泛光发色所到之处,身着黑袍的人群自动退至两侧,让出容其通过的步道,犹烛炬排开暗潮。
而另一种她无法解释来源、与医生一贯以来形象截然不符的想法在脑海里滋生,觉得那更像某种透明的巨物挤开人群,宽庞的体型高可及吊灯晶坠。
这感觉过于强烈,以致没法忽略或解释为个人气场,恍惚中她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那巨物的形貌,它堂皇阔步于门庭,躯体穿过人群身体、环排阶梯,在拥挤的大厅内不染一物;情绪热烈的观众欣赏赞美着那枚金制橡叶徽章。
包括她和库普在内的人群,只像飘荡在海面上的烬点,一生最多终于水面,对水底阴影一无所知。
【畏惧】
对错误对象的产生的畏惧。这使头脑清醒了几分,伊冯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对克拉夫特产生这种情绪,仿佛根本不是来源于理性感性,而是某个与自身贯通的思想传递给她。
听不清的低语重现于耳边,这次她好像明白了其中意思,超越口语和词汇的间接转化、表达、再理解,直达本意,想要逃离此地,远离那个正小心捧起玻璃容器的身影。
这当然不行。她抓紧窗沿,轻咬了一下舌尖,试着从感觉中脱离出来,却意外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发觉自己用力过度咬破了舌头。
“开始了。”库普占据了窗户另一边,手无意识地摩搓半块饼干,碎屑不住掉下。没法克制那种紧张,即使同样的操作在慰藉港重复了很多遍,病人也来自最熟悉的群体——某位在工作中意外受伤、被偏方拖累太久的码头工人。
病人已经准备完毕,在预备好位置躺下。
改良版的吸入器是一个双阀玻璃瓶,已经比较接近于早期版本的乙醚雾化装置,病人衔住其中一个进行呼吸,而从另一个阀进入的气体将通过圆瓶中的液体将其雾化,进入口中。这使得给药量更小更均匀,也更需要更多时间完成麻醉。
病患被众人包围,忐忑不安地吸入。场上安静下来,质疑、期待的目光焦点中,他感受到了不可抗拒的睡意,双眼渐闭沉入梦境。
当全套金属器具逐一摊开时,这种静默更是达到了极致,些微的呼吸都被屏住,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场上唯余小钳磕碰在酒精棉瓶壁上的清脆叮铃声,而后是刀刃从器械盘捡出,抵近病人皮肤。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伊冯刚压下心中低语,另一种窃窃私语又在耳边出现。这一次是真实的声音,来自离手术台最近的一批人,向外圈扩散。
“麻醉成功了。”
无需见到伤口,这早在慰藉港的诊所中就经常听闻,那是见到仍在呼吸的人对剥离骨肉之痛毫无反应时的惊叹,又因对这种场面的敬畏本能地压低声音,小声地传递着无法独享的震撼。
克拉夫特低头专注于操作,动作很快且干净利落,这是当前条件下无论如何也没法避过的速度要求。他解释过,在正确精准的前提下,伤口的暴露时间越短越好,这将会直接关系到愈合。
但观看时这还是总让人想到他挥舞刀剑,库普羡艳地看着那种对人体的精准掌控度,“听说这次是个小手术,只要切除坏疽就行,大都局限于远节指骨附近。”
“什么?”
“远节指骨。”库普肯定道,顺便将其拼了一遍。这属于近期教学成果的一部分,克拉夫特提到了演示病例,正好把相关词汇加入了学习范围。
伊冯没有理会他,她现在也没有剩余精力思考这个词指什么,为什么库普又会开始学这些不太像正常进度的东西。
无来由的低语结束后,伴随着的是隐约幻痛,时而像是某部分对应不明的躯体被拉扯,时而又集中到颈后肩背。
双手加大了抓握窗框的力道,试图转移疼痛,可没有效果。这种疼痛不像往日头痛、腹痛时按紧痛点多少能缓解,而是如那些声音一样黏在精神上,蚀入灵魂般固执。
本能想要将痛苦转化为呼喊、呻吟,但对这场聚会重要性的理解使她极力克制住了自己,手术需要顺利进行,也必须得顺利进行。
或许之前的决定确实是错误的,不该擅自去触碰那些东西。她已经记不得喝下那瓶液体后发生了什么,记忆中仅余斑斓绮丽的幻梦、暗淡的月轮,以及回应自己强烈愿望的某种东西,无需解释自能领会超越凡世的意义。
【我并不后悔】
她不希望作为无意义的一星烬点,度过过往经历的、见证他人经历的那种随不可抗力漂泊、无可自主的一生,即使那可能会是无知而幸福的一生,在死去前仍不能看清水面下有何物。
库普仍在说着什么,是关于术者的手法如何精巧、若能学会该如何云云。
即用繁琐精密的手法去拯救即将熄灭的烬点,使它那可怜脆弱、注定结束的短暂历程延长一点。身形高大的医生手持小巧器械,躬身台前。
神智模糊间,那种无形透明巨物的错觉复又到来,它似乎在难以落脚的场地上收耸身姿立起,弯下不受角度限制的腰肢,俯视台上病人。庞大与微小,水面下的阴影凝神于烬点,一切荒诞得不可思议,转瞬破灭不再。
手术过程很快,当她稍微适应了疼痛,抬头看向手术台,克拉夫特已经在给患处缠绕包扎棉布。
一位须发皆白、胸前同佩戴橡叶徽章的老者走上台,握住健康的那只手,向睁开惺忪双眼的病患询问道:
“你是否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他显然还没弄清楚状况,仍由费尔曼教授摇摆着自己的肢体,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如梦初醒般反问道:
“没有,手术要开始了吗.”
那个否定词清晰地走遍大厅,又从墙面上折回,供仍不敢相信的人回味第二次。喧嚣淹没了未尽的话语,病患在数不清的提问中茫然看向包扎严实的手。
库普欢呼着松开双手,加入声音的制造者,饼干屑落下,被撒了一身的学者浑不在意地前倾身体,站上椅子越过遮挡视野的人群。
伊冯也终于不用保持静默,放开窗沿,拍干净不知何时沾上的碎末。
而动作骤然停住,她疑惑地摊开手掌,观察那些有点扎手、不太像饼干屑的东西。
并非烘焙松脆的谷物。它们尖锐粗糙,来自硬木窗框,被成块地拧下、绞得粉碎。
第196章 教育问题(卷末)
“很高兴你愿意谈谈,我向你保证,这次谈话的内容仅限于我们两个人之间。”克拉夫特泡好热茶,搬来有垫子和扶手的靠椅,“库普,暂时离开一会好吗?出去时记得带上门。”
考虑到口味,他往其中一杯加了两勺蜂蜜,推给对方,“放松,无论是什么事,都不会对我们间的良好关系造成什么影响,我只会从治疗需要来看待。”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挂上一个温和又不显轻视的合适微笑。
这不难,只要顺遂内心感受,就能露出自然的笑容。最近的一切进展顺利,乙醚麻醉技术展示大获成功,借手术的势头还一并推出了学会成立来的第一项成果,人工气胸术。
调用资金的权限也逐步对他放开,可以直接在里弗斯大学支取,金额让人很难不笑出来。必要时甚至可以请求一些不局限于经济方面的援助,酌情调用物理手段解决问题。
“酌情”一词值得斟酌,不过马丁最近好像职位有所提升,相信在维斯特敏地界上,一定会酌情地偏向学会。
唯一值得担心的就只剩伊冯了,不过目前看来事情也突然有了转机,或许她提供的信息能为病情提供些帮助。
“不用着急,我没有什么需要忙的,你可以慢慢说。”克拉夫特喝了口热茶,把一碟饼干也捧上桌,把待处理撤到抽屉里,做出一副下午茶姿态,尽力缓和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