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不满地将纸张放在烛火上点燃,在火焰快沾手时松开,放它化为灰烬,“我们有限制过他们对药剂的研究么?”
第220章 拓印
尽管审判庭当下的工作与想象中大相径庭,作为其中一员,还是有一个特别的好处——整个敦灵、包括周围环绕的村镇庄园,除了少数区域,其余地方鲜有明确表示不欢迎入内的。
其中大半应归功于教会在本地多年积淀的浓厚氛围,居民普遍尊敬神职人员,身穿纹饰双翼环白袍时常会获得额外的信任和优待。
作为一个恪守教义的人,格林从不将其视作理所当然,对陌生的问候回以教礼致意。
教会的基础即源于此,天父福音难使普通人理解,但天父对人一视同仁的态度由地上的传达者体现。
而对冥顽不灵者,仁慈温和非但不能感化,反倒会助长其气焰。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要做有伤风度的事。只是稍撩起罩袍,露出一般神职人员不会随身携带的武器,刚还冷脸相对的经营者就迅速摆正了态度。
一家位于巷内的古物店,离街上要拐两个弯。线人汇报中莫里森购入的抄本就来自此处。
显然它没有想过吸引正常途径的客源,而是来自于有需求人群中口耳相传的小圈子。
瓦丁不虞地扫了一眼老板,跟着格林走进局促的内部。
两排贴墙的三层木架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正中还摆了一条厚实长桌。众多的物件被潦草归类堆放在桌面、架层上,共同特点是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
器型不常见的陶质瓶、青红锈迹不辨原色的金属铸件、大小石刻雕塑、粗打磨宝石饰物、以及箱盒储物,未经清理或有意保持着落灰古旧状态,呼吸间漂浮着一股尘封墓穴的呛人味。
最值钱的可能是几本单独放置的书册,还在周围放了石灰袋干燥。
无视店铺主人欲言又止的阻止,格林抽出一本翻开。
焦黄纸质险些因为这个粗暴的动作折断,书脊发出轻微开裂轻响,部分页粘连在一起无法分离,或干枯得不堪弯折。
是些关于处理疾病的内容,甚至无法称之为医学,因为在各种取材来自各种强行关联想象的药物外,还存在着通过诸如“固定时间点起摆成特定位置的蜡烛”之类寄托于自然外力量的行径。
如果是为了吸引医学院的客户,那完全错得离谱,以他对那些教授的了解,不见得会感兴趣。
这无疑属于教会所反对的“迷信”范围,处于仅做口头告诫的边缘地带,若不是擦了个医学的边,有时会予以没收封存。
经营者不愿意让神职人员进入大概就是因为这种原因。
实际不止于此,他们知道一些类似店铺,只要是可能引起买家收集兴趣、看起来有年代感的东西都会收集,种类庞杂的商品来源可疑。
而最直接也有保证的货源,就是来自于地下。
为了钱财打扰逝者长眠的亵渎者,赃物在转手后不少来到了这里,堂而皇之地摆上柜面,而售卖者会狡辩自己也不知道来历。
随手捡出一颗戒指,格林详细地就宝石和戒托间未扫清的土壤残余,向老板阐述了这种土质与某处墓园间的必然联系,且过于新鲜。
对方的心律很快就开始上升,使人厌恶的小商人面孔渗出汗珠。他反复地用绢帕擦拭额面,并试图暗示可以向天父捐出一些钱财来,证明自己的虔诚。
也许不少人会欣然收下这份供奉,包括审判庭中部分同僚。但其中绝不包括格林。
他只是需要为店铺主人提供一点动力,努力回忆卖出商品的动力。这是普通线人无法去获取的信息。
如既往的经验,在第二次拒绝金钱后,对方的紧张不安已经实质可见。格林适时地提出了要求,表示希望了解一下医学院的教授们到底从这里买走了什么东西。
老板起初或许有过装作已经完全不记得的打算,不过当被热情地握住手、邀请同去适合唤醒记忆的地方住到想起来为止时,他连忙请求给予一点时间,好梳理能提供的信息。
作为经手人,在评估抄本价值时必须进行翻阅。他证实了线人对抄本内容的说法,被买走的书页均出自同一本,主体内容为作者的建筑研究整理笔记。
评价是价值一般。作为建城较早的城市,敦灵的建筑新旧跨度极大、地上地下都有,要找到内容成书再简单不过了,多到研究建筑的学者开始禁止学生将此作为课题蒙混过关的程度。
民间的整理比之还要不如,很多仅仅记录了某种样式,缺乏历史渊源考证,可能是家境优裕的爱好者图一乐罢了。
按理来说查到这种地步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警告后暂时放过这个被波及的小店,去医学院面对主要目标。可格林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因为此打消,反而加重了。
或许审判庭不算这世上最了解医学院的一批人,但第二了解肯定有他们一席之地。这可是顶着巨大风险也要在违禁道路上狂奔的人,没道理在专注新方向的时候买些毫无关系的书册。
这种答案并不让人满意,他决定逼一逼试试,反正也没有损失。
格林失望地摇头,转身离去,瓦丁修士会意架住店铺主人,向外押去,坚硬甲胄和过重的力道夹得他痛呼出声。
比之身体上的痛苦,心理上惊恐更加严重,显然为了利润吊死自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这击溃了他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以最快速度从后屋储藏室里翻出几张纸交出,再也不敢有什么犹疑。
据他的说法,这是后来收集到、准备借机提价卖给那位教授的散落纸张,看切缘损伤明显就与教会收藏中那些散落重订的老书不一样,明显是从装订内拆出造成的破损。
这是想一份货拆开卖两次。即使这奸商的小动作正好为自己提供了方便,也让人为之气结。
小心地捏起页面,格林都难得地产生了一丝好奇心,到底是什么内容值得莫里森教授关注。
它们的保存状况意外的不错,入手能感受到轻薄纸张的韧性犹存;书写者使用的也是诺斯语,只在部分词汇和语法习惯上与今不同,可读性有基本保障,估计年代较近,这限制了它的价值。
这本书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仅收罗了普通建筑,更将许多功能性建筑纳入研究范围,包括河道岸堤、引水渠、桥梁、采石场,甚至下水道。
他收集着这些常见又常忽略的城市部分,自娱自乐地记叙着它们,间或夹杂一些潦草手绘,还有成片不美观的黑糊墨迹,就像把纸按在了墨水瓶打翻的地面上。这让本来就不算干净的页面更为混乱,影响排版。
仔细阅读后,格林才看懂了这些东西的含义。作者自觉无法光凭语言描述,就将纸贴覆在石面上,抹墨拓印下图案,希望读者可以在阅读中足不出户地触摸到敦灵各处的砖石。
为此,他还屈尊钻进地下,拓出鲜有人愿意了解的下水道,并称其中错综复杂不输地上街巷。
在各种拓印中,有一页无疑会抓住读者的眼球。
不同于其余能辨认出四方形轮廓的拓印,那是一块只有钝角的图案,断续行走的白线在墨迹中连成第一眼绝不会认为是砖石的形状,而是联想到黑水中浮出的什么异类造物。
数个互相拼合的正六边形,悬于文字摹描间,延出的线条显示它们并非孤立,于地下某处占据了拓纸无法铺满的宽度。
纵使生长于此、加之饱览教廷收藏典籍,格林也从没见这种风格的建筑结构,无论在地基抑或墙壁。像偶然掀开一块夹板,发现蜂房在自以为完全熟悉的家中筑起,而蜂群的嗡嗡声不曾鸣响过。
“蜂房”中有着与石纹几乎融为一体的图案,却因水蚀或作者莫名粗劣起来的拓印不辨虚实,部分蜂蜡熔融般软化,部分又规整地出现几何图案样的直线与弯弧。
通过拓印,它们真实而不确切地被带到读者面前,连带着工匠互相冲突抵触的思路,试图临摹复现什么,于无法兼容的图案间来回切换,始终未形成一个完整的形状。
而矛盾设计的残留,如永远无法破茧的蜂蛹,没有完全死去,在六角柱体蜂房中维持凝固的挣扎。
格林猛然夹闭书页,惊觉自己为一份拓片所惑乱,忽视了文字记叙。
那些六边形拓印内的图案居于书页内,又像是不止于此,挣脱形式束缚,转达二次失真后未竭的信息。
重新摊开,视线艰难地绕开图形,读得作者留有的寥寥几句记录,牵强附会地联系几无相似之处的装饰风格,仿佛自我说服似地断论为一种修建工作之余的打发时间作品。
以个人阅历,这种抽象化、似有寓意的符号,往往与一种值得引起警惕的行为高度相关。
【异教崇拜】
将思维从读过的杂书切换到异教记录这边,格林以最快速度搜寻了一遍教会处理过的异教。
通常而言除去那些纯粹由愚人糊弄愚人的小打小闹,有规模的异端信仰往往有一套系统,且互有袭承借鉴,甚至干脆抄袭圣典,多能找到类似产物。
拓印的图案绝非信手所为,却在寻遍脑海后,没有任何可供对照参考的信息——这是某个从未被教会记录过的异教体系。
格林意识到自己可能抓到了什么东西的尾巴,一个可能是绝佳的、但可能暂不成熟的机会,需要放长线钓大鱼。
命令在两人回到教堂的同时传到了最关键的线人手上,他们开始耐心的等待。
半个月后,他等到了结果——
一场大火和线人的死讯。
第221章 金蝉脱壳
事情发生的时间,整个敦灵如往常一样,处于特姆河环抱的睡眠中,提灯巡视百无聊赖地在空荡街道上游荡。
教律清规和传统在旧城区尚未褪色,在没有提供夜间服务场所的情况下,极少有人愿意出门。湿冷在柱廊间穿荡,濡湿衣物,将建筑表面与裸露在外的皮肤镀上水珠。
所以路过那幢白石建筑时,守夜人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头顶有红亮的光芒,辐射即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的热度。
而只在疑问闪过的一小会,那团红热就达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他抬头看去,本应融入夜色的圆顶被一道扭曲变幻的光芒照亮,边缘锯齿状的炽红长舌从洞开窗口喷吐而出,卷噬热流中升腾飞散的纸页灰烬。爆燃轰响、重物倾翻,宛若地狱的滚烫喉舌大口吞咽碾磨。
一角燃着火星的纸页被焚风送到脚边,这个恰好例行执勤的可怜人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试图唤醒什么人来控制火势。
但夜间的学院本就没剩下几个人,哪怕就近在河畔,近日出时分火势才被控制。很难说是那几桶水的成效,还是烧完了所有可燃物后的自行平息。
等次日格林收到消息、匆忙赶到后,事情的发展已经和最初设想全然不同。几位有嫌疑的当事人无一例外地葬身火海,连遗体都难以分辨,全凭随身饰品和位置猜测身份。
当他想联系线人了解内部情况时,瓦丁修士遗憾地告知,这位好不容易发展出的线人,今后再也不可能提供线索了。
短短半天内,站在火场前的格林经历了丰富的内心变化,从震惊、迷惑,到愤怒,再回到迷惑。
而火场内的情况更坚定了他的判断。除了未沉降完全、需要蒙面滤过的灰霾,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怪异的气味,类似在给燃尽的提灯重新上油时会闻到的气味。
一切都呈无差别的焦黑状态,像个使用多年的大号炉膛,陈铺着燃烧碳化物,要不是先进入过的师生对照名单、用石灰在难以收拢的骨骸周围划出大致范围,恐怕一时半会没法清点人数。
不说完全肯定,至少也有九成把握这是有预谋的行动。
他不是没想过莫里森教授会察觉,但以医学院公认的领导者、王室顾问身份,最差情况下,即使被查出来与异教有染也有办法减轻处罚,再多不过声誉扫地、免职回城外庄园养老,而教会将合理地获得加深对医学院管控的权利。
提前发现的条件下,更有无数种办法在审判庭收网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证据也不留。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把火为莫里森教授这个身份办了葬礼,顺带解决了好不容易安插进学院的眼线,也得罪死了审判庭。
总而言之,排除掉基本可以忽略的意外可能,这种行为的丧心病狂程度,无异于肘痛截手、膝痛截腿、颈椎病脑袋下截肢,除了能彻底摆脱追查外毫无可取之处。
完全不可理解的行为带来的是浓重疑云,以及一种令神灵庇佑的心灵动摇的悚然,就像水域下忽地浮现出一道背脊森然、不知其全貌的长影,在船只驶入支流后才发现那不是浅滩沙洲,而是曾要垂钓的目标。
最可怖后怕之处在于,那道长影再也没出现过,却永远地在被惊扰的心灵深处游弋,时不时泛起使人梦中惊醒的涟漪。
格林确信自己必须要找到它,因其远不止一个生涯中无法抹去的污点,更让人走在自以为全然熟悉的城市中时,产生无以名状的陌生不安全感。
莫里森和那种仅得知功效的药剂背后,一定有什么大到不可想象的真相。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粗略了解这位来访学者基本信息后,果断决定亲自处理,又跟随来到了这里。
“我还以为你们知道的会多些。”教授仅在听到那片与众不同的拓印时产生了些微诧异,表现出一点若有所思,而对剩余部分不置可否,俨然一副听取获悉已久的旧闻的样子。
那个穿着成套甲具的大个子,也就是瓦丁修士,反唇相讥道,“那您又知道些什么呢?”
我知道的可多了,克拉夫特很想那么说,但考虑到双方情况不一样,自己所知的内容大多无法正常解释,还得挑着说。
“不管如何,十分感谢分享。就不说对那场蹊跷大火的看法了,想必只有医学院诸位会觉得是一场意外。”他捋了捋思路,觉得有些共识的确立有利于双方沟通,“莫里森教授一定涉足了远比盗尸、异端严重得多的罪名。”
“所以,就当这个推论成立吧,必须在事情变成什么谁也没法处理的大麻烦前抢先搞明白,尽快处理掉它。”
“如果有线索的话,审判庭半年前就会那么干了。当然,要是您愿意借身份之便提供一点学院内的消息,那就再好不过了。”对失去线人一事,瓦丁显然还是耿耿于怀,看来审判庭没能很快发展出第二个能进入医学院又愿意效力于教会的人物。
格林就不那么直接,只是提议道:“克拉夫特教授,我愿以对天父的信仰发誓所述内容的真实性,公平起见,您是不是应该更坦诚地阐述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又为什么而来呢?”
这个问题倒是卡住了克拉夫特,在被问起前,他从没认真地思考过它的答案,或是说觉得理由充足且显而易见,正如水由高处流向低处那样。
要说为公义吧,也不尽然;为自己吧,好像只要一开始不沾手就不会有利益相关。
既没有发一人之力兼济天下的宏愿,也没有特别去为谁伸张正义的悲愤不平,只遵循着基本逻辑行事。这种逻辑作为跨越大半个王国、到追溯至此处的支撑好像不太足。
格林观察着克拉夫特的沉默,那种墓穴中短暂觉察到的薄壳感在对方身上再现,仿佛这具矫健非常的躯体其实是一颗生脆禽卵的光洁白壳。
“是好奇吧,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如把那张抄本拓印给我看看,说不定会有所启发。”
“在您证明自己的医术不涉及违规行为后,没有问题。”
“那还等什么呢,现在出发吧,希望这能成为建立信任的第一步,毕竟我们目标一致。”
第222章 融化
用了半个下午时间,克拉夫特替戴维五世处理了举棋不定的诊疗方案,在诊所后院摆开了乙醚的制取装置。
整套脆弱玩意前些时候就被放在绒垫盒子里带到了这,以便即制即用。场地选择还是考虑到安全问题,最好不要在病区隔壁室内进行有爆燃危险的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