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果家族,或者弗朗西丝加拉特希果本人,大概是那种嗅觉敏锐、消息渠道广泛且及时的人。
“谢谢邀请,了解目前器械制作水平上限的机会很重要,毕竟工具改良是进步的基础。”克拉夫特的目光在小展台间跳跃,或许这里面就有被委托制作的器械,但也没个标签什么的。
“听起来你认识不少学院里的人?我一直以为学院是个挺封闭的圈子。”
“生意总需要交游广泛。说实话,熟悉之后就会发现,与学院合作是个好选择——你很难遇到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蠢人。”
弗朗西丝重新戴上帽子,遮住稍有点刺眼的阳光,眼神在透明小珠装饰的帽沿掩护下脱离克拉夫特四处游离了一会。
“倒也未必,跟他们更熟后会发现,越是聪明的人,越喜欢用聪明的方法去干一些蠢事。”
“抱歉,虽然这么说起来很奇怪,但这……还挺可爱的。”弗朗西丝掩嘴发出咯咯的低笑声。
要是你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那就一点也不可爱了,克拉夫特想道。
“可以的话,能给我介绍一下希果家的成果吗?”
“当然,我很乐意。”
两人向那些草坪上错落的小展桌走去。远离中心的一角,他很快就遇上了在这的第一个熟人。
维伦讲师独自呆在放着几把钳样金属器械的桌边,拿着其中一把对自己手腕比划。发觉来人是克拉夫特,高兴地将那把黄铜钳子递来。
“克拉夫特教授,看看这个,他们真的按我们要求的改动了这东西——把头掰弯、加上锯齿,这样应该比单纯的夹子好用很多。”
克拉夫特接过观察了一下,意外地从这东西上看到了他所知那种止血钳的雏形。
头部弯曲,后槽牙样的小锯齿互相咬合、不留空隙,极大满足了强迫症患者的同时,方便抓住一些滑溜的组织,比如会缩进去的血管残端。
差别在于柄上没有用于锁止固定的倒齿,导致夹住后还得拿着,而不能直接放开。
“锉出这些小齿,还要让它们对上得花好些时间。”
一些工业化的量产品,放到纯手工中就会变得费时费力,很不讨好,尤其是这些东西的需求面比较有限,价格估计不会太美观。
但对一名解剖学讲师而言,很难不想要一把。
“需要的话,您可以带走它,权当赠送试用。”弗朗西丝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效果斐然,维伦仅仅象征性地推辞后就收下了这份礼物,并表示好用的话会通过学院采购。
旁观者见证了一把全新的器械是怎么从展台直入学院采购清单。可以预见,接下来它还会自然地从学院推广出去。
而这只需要一次宴会邀请和样品赠送。
“敦灵大学医学院的资金还挺丰富的?”看着维伦拿着新到手的工具去跟同僚分享,多少让人对学院的经济状况有点迷惑。
“您不知道么?王室的医学顾问总会在学院里选出,学院受到的资助也来源于此。也有乐于推动医学事业发展的人,比如我们,乐意提供一点经济上的支持。”
“……”
“如果您对制作什么特殊工具有要求,也可以交给我们。”见克拉夫特对自家制作的工具表现出兴趣,弗朗西丝的真实目的跃跃欲试,“我们只需要一些使用评价,以及向业内的推荐。”
“像您用来治疗结核的空心针,敦灵可能找不出第二家能帮忙制作乃至改良的。”
“你们对医学还挺热心的。”克拉夫特评价道,这个由绿松石起家的奢侈品生意家族有种少见的敏锐商业嗅觉。
“当然,从听说无痛手术的消息起,我就觉得外科地位会有彻底的改变,很快也会有更多的需要。”她从克拉夫特的反应中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抓住机会提出了建议。
“我们需要一位足够专业、权威的人士帮助,作为交换,您会分得一部分可观的收益,契约可以由教会或您觉得适合的人公证。”
想象一下,几年内、甚至更久,等到整个王国的人都流行这种治疗,而我们会占有其中一大块,就像白玻璃生意被垄断时那样。”
这会是一笔难以想象的财富,足以负担您今后任何开支需要。”
她说完这些,自信地停下来等待对方反应,眼睛再次往饰品和小物件区那边游离。
不过得到的反应没有预期那么好,教授对美好前景中的金钱部分兴趣有限,反而将注意投向了其它小桌。
“听起来不错。”克拉夫特没有做出任何承诺,“让我们再看看吧。”
只要没有拒绝,那就是有考虑过。这在弗朗西丝看来已经是个不错的反应。
她欢快地应下,态度更加积极起来,带着计划中的合作伙伴继续参观,“当然,这只是个建议,相信我们的工艺会说服您。”
接下来的游览证明,希果家的提议确实是有底气的。
奢侈品生意提供了可观的技术积累,在精确打磨、塑型方面的能力突出。
弗朗西丝介绍着他们是如何按照要求,做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器材成品。其中部分过于想当然,看似高端,实际上在为工匠炫技提供空间外,实用性和普及性堪忧。
但也有不少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比如钝头剪和玻璃管,这些小物件对使用体验大有改善。
而克拉夫特也见到了他最关心的东西。
那是少数能称得上保守的东西。包括玻璃定量容器,以及各种外科器械。后者更多些,形态上没有什么创新,只是做得耐用结实。
没有使用比较常见的铜,而是使用了锻钢,接近打造剑刃的材料。银亮的颜色使它们在各式器械中格外出众。
它们种类颇丰,远超普通截肢清创所需,且做得纤长适应深窄空间,更接近于克拉夫特的需求,为在有限的术野中深入操作而设计。
部分形态熟悉的工具,型号却和印象中不太对得上。尤其是明显来自骨科地盘的工具,骨锯、扩张器和拉钩用在较为壮实的成年男性身上都显得大出一号。
“这又是谁的需求。”
“啊,这是莫里森教授订单中的一部分,因为意外没法继续交付了,就搁置在了这里。”弗朗西丝解释道,“但它们做得很好,不是么?”
“莫里森……”捡起一个拉钩,可以看出它明显地加深延长,钩端弯起爪形抓握结构,末端留出像是要栓系绳链牵拉的穿孔。
以列在纸面上的文字,绝对无法想到成品模样。哪怕是给八块腹肌的壮汉做开腹手术,这也有点大材小用了。
“来敦灵前,我一直很想见见莫里森教授,可惜了。”
“令人遗憾,他正是那种一心学术的人,和您一样,以至于有时忽视了家庭,所幸莱斯利女士能理解,不会责怪他没有完全尽到父亲的职责。”
“听起来你跟莫里森教授挺熟悉的?”第一次见到弗朗西丝时,她正接受莫里森女儿的招待,两者关系融洽。
“因为经常接触,至少算不上陌生,我个人倒是跟莱斯利女士更熟一些。”以她的交际能力,很难会有不熟的人。
“那你觉得……莫里森教授是个什么样的人?”克拉夫特试探性地问道。
“嗯?”弗朗西丝作托腮思考状,不解于这种对莫里森的莫名关心,但这不妨碍将其理解为对学界知名前辈的好奇。
如果这能让克拉夫特感兴趣的话,她也乐得回答一些刻板印象外的消息。
“其实吧,我觉得莫里森教授的生活也不是完全没有其它内容。”
“这怎么说?”
“他其实挺喜欢研究王国历史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有好些年了。”
“我们送过一些古物,但他更喜欢老书,越老的越好,还拜托过我们找跟那时王室相关的,那可真不容易。”说起这些,弗朗西丝的形象无限接近迎合甲方奇怪要求的公关,“问了好些老古董家族,才借阅到一点。”
她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开玩笑似的说道,“我怀疑莫里森教授特别喜欢石中之剑故事,又不好意思说,所以私下收集这些东西,甚至愿意去翻圣典看这一段。”
要不是莱斯利女士告诉我,我绝对不会相信教授能主动去看圣典故事”
“这可太怪了。”有种喜欢的传说故事破灭、试图从野史典籍中寻找旁证的古怪感。
“确实,所以只是我的猜测啦,不要当真。”
闲逛聊天中,时间不知觉地流逝。曝晒使空中的水汽积蓄起来,再度浓聚为云朵。
一场夏天特有的骤雨为露天宴会点上了句号,众人仓促躲入廊沿下,抱怨着近日的多变天气。而被拉着参观了一下午饰品的男宾们,庆幸终于能回到同僚身边,继续感兴趣的交流。
天色渐晚。
第233章 倒逆残光
“神父,上面的人刚刚来了一趟。”
“什么时候?”格林转动着脖子,长时间趴在棺材板上休息让后颈有些酸痛,不过还能忍受。
修士为他重新点上照看地图的提灯,昏黄灯火中可以看到又有一条通道做上了标记“就刚才,上面又下雨了。”
“雨大吗?”
“不大,和之前一样,所以我没叫醒您。”
侧耳倾听岩缝对侧的水声,来自地面的水流在此收束成股。也许是刚睡醒的听觉格外灵敏,水势似乎比之前大了一点,冲刷着淤泥发出干瘪脉管般的腐败律动。
“下次直接叫醒我,无论什么情况,不要等待。”格林吩咐道,“这是最近第几场雨了?”
“大概.三四次?”回忆思索片刻,修士给出了答案。
夏天多得是这种不成气候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沁透土层都勉强,渗到地下的更少,仅仅让甬道内的水层略微上升了一截。
对搜索的影响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没漫到脚踝就不会妨碍行走。
在汇聚到那座大厅时,才能显著地感受到水量的增多,瀑流溢出石阶上的裂沟,漫过青黑的苔藓,将一切掩盖在水面的扭曲光影下。
而那口六边形深井仍不知餍足地吞噬着可怕的水量,下方像是通往令人生畏的无尽虚无,永无被填满的一天。
只有轮守在大厅的修士反馈,那种水流坠落声似乎在变得更洪亮,也更浑厚闷浊。使人想到一口逐渐被灌满的巨釜。
队伍仍在轮替外出,手持天父所予施行暴力权利的修士们难免地开始感到焦躁,他们始终没能找到一个可以堂堂正正发挥自己能力的地方。
先前发现的那道光像投入水中的饵料勾引着他们,刻意寻找是时又不知所踪。
“我们的人出去多久了?”格林环顾石室,正驻扎休息的队伍靴子上还有未完全干燥的水痕,瓦丁也在其中。看来是不久前刚进行了一次轮换。
“有一会了。”
“能把他们叫回来吗?”
“大概来不及,他们应该已经走过大厅了。”修士在格林身边坐下,把手伸到灯焰边烤了烤,毗邻水道的地方总有股湿气。
“您太过担心了,只是一场小雨,和之前差不多。没必要为此停下搜索,我们也想快些找到那群该死的异教徒,早点离开这地方。”
当然不是质疑这位年轻神父的谨慎,但夏季的小雨是在太多,有时没等外出的队伍回来就止住了,为此专门去唤回刚离开的队伍显得有些不值当。
格林沉默了一会,轻敲着地图。就几次经验而言,这不无道理,强行打断搜索也会加重焦躁情绪。
可有些话就像是一根卡在皮肤里的刺,时不时在想要有所动作时传来一些小而尖锐的警醒。
“过会你再上去看一次,如果雨没有停,就先把我们在大厅守着的人叫回来,回来的队伍也暂时不要再出去了。”
“当然,如您所愿。”
石室内安静下来,教会人员们天然适应这种静谧的氛围,与需要低声走过的肃穆教堂环境一致。
神父独自一人在灯下钻研不全的地图,试图从中发现什么隐藏的规律,这几天来的时间都是那么度过的。
戒除焦躁。他默念圣典的教诲,假如这是一场考验,他不会让主失望。
按耐下心中烦躁,格林继续顺着那些根须般散开的分支逐条查看,新的通道已经被画在图上,依旧是大部分岔路被堵死、小部分不见尽头。
指尖循着那些虚线或横断的线条游走,他开始产生一种猜测——是否这些未探及尽头的分支,其实也在更上游的某段被封堵,因此限制了阵雨后的水道流量变化幅度。
到底是什么人特意来到地下凿塌了它们?
那或许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否则不会被描述为“与王国诞生年代遗迹上类似的凿痕”。
难以想象那古老年代就有什么人耗费大量人力与时间,用在破坏这些更古老的隧洞上。
可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格林沉浸在毫无头绪的猜想中,直到修士们陆续休息完毕,开始低声地做每日祷告。
一个消息被递到他耳边——雨还没停。
“瓦丁,过来一下。”格林合上地图,发觉自己一直以来疏漏了一件小事,在无法靠天色估算时间的地方,应该带上一个大沙漏计时。
“有什么吩咐吗?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