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熔化,它的转化又和普通物质不尽相同。虽然凝结时的样子更接近结晶,此时却不是如冰块那样慢慢缩小、逐层化为液体,而是蜡块式地软化。
透过凸镜折射,可以看到被放大的颗粒呈一种破壳般的变形,突破伪装出的坚硬几何晶体外表,孵育出真正的形态。
这让克拉夫特条件反射性地想到被环境激活的芽孢,正逐步完成活化,转变为某种新的东西,某种物质上近似、而性质上全然不同的东西。
库普接过镜片看了一眼,短暂地对眼睛产生了怀疑,感觉自己从中看到了某些不太好形容的东西。
像是在敦灵夜晚街道上的匆匆一瞥,直觉先于意识分辨出了什么,再看去又无法回想起,本能地更仔细地看去,试图找回一闪而逝的念头。
但更多观察只带来了更多困惑。在几颗微小颗粒上,却看到了极丰富的特征:破旧房檐垂落的湿润冰棱、教堂烛台厚重的蜡油、滩涂间渗水的鼓包、腐鱼内可疑的活动,以及其它大量同样难用于形容的比喻。
“它在化开”他归还镜片,把双手敷在面部冷却眼球。
“是的,它还在变化,为什么?”
教授还在问为什么,但以库普平日了解,里面听不太出疑惑意味,倒像是巡察诊所时对跟随者的发问,答案早已酝酿、就等脱口而出。只不过这次询问的对象是自身。
已经没有两个人观察对照的必要,克拉夫特放弃了屏蔽那个“位置刚好”的污染源,独自端着镜片监视起熔化过程。
而很可能暂时分类入实验工具的扈从就被暂时忽略了,没有被给出新指令。
没了透镜的帮助,样品在眼里重新变成了分辨困难的黑色小点,看不清任何细节。
他对此已经习惯了,并不自觉地养成了一种医疗工作中特有的秩序性。
现在克拉夫特正在全神贯注于某事的时候,他的职责应该是维护环境,可这里实在没啥可维护的,只好在椅子上保持一种枯燥的安静。
失去目标的每一秒都变得煎熬,他重新看向玻璃皿中,想象透镜下是怎么样的景象。
这种希望似乎得到了回应,四个小黑点真的发生了变化。它们隐约在扩大、变得圆润,像坚冰化水,或无声的骨钻在玻璃上开出圆滑孔洞。
充满了神秘感,一种能勾起最原始、最纯朴好奇心的神秘感。
如果让克拉夫特来形容,那就是拿着一根金属棒的幼儿无法拒绝墙上的插座孔。
库普坐直了身子,前倾靠向桌面,试图满足这种好奇心。
而好奇的源头再次回应了他。随距离接近,黑点的波动感更加真切,锐利的轮廓在眼中意外清晰。
那绝对是他所见过最饱满的黑色,完美得有些不真实,简直无法拒绝上去轻触一下的冲动。
想法一经诞生,就在脑海里徘徊不去,并派生出更多的延伸:它是冰凉的还是温热的,油脂般滑腻或冰水一样清爽,甚至会不会是有弹性的?都要接触后才知道。
搬了一下午器材又熬了小半夜积累的疲惫加重了一点,主体意识渐行渐远,那些杂念愈发活跃。
它们在脑海内跳跃着,仿佛雾里萤火,吸引着梦游的迷途者顺其指引作为。
昏沉中,库普看着自己抬起手、伸出一根手指向前点去。在肘离开桌面前,他都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妥,毕竟只是想小小地触碰一下。
而在人生中占比不长、但印象深刻的扈从生涯发出了一个不和谐音,不应该在没做准备的时候去接触干净东西。
那些碎碎念稍退了半步,让路给半途插入的新进程——得先去洗个手。这阻拦了继续伸手的冲动,让他摇晃着想要站起来。
也让克拉夫特注意到了他的变化。
“库普,你怎么了?”
“呃,我想.我想摸一下?”翻过手掌,他看着伸出的指头,还记得自己是在怎么一套逻辑下做出这个举动的,“我想摸一下这东西?!”
“怎么会?”
库普不敢置信地用那只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腰部。在刚被强调过危险性后,他居然做出这样的举动。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这些想法从头到尾的来历都明明白白,可追溯好奇的产生、到最终动作的实现。
“非常抱歉,克拉夫特先生,我刚才好像不太对劲。”重新看向玻璃皿,虽然不甚清晰,但可以见到那些晶体依然保持着大致形状,处于缓慢的熔化中,而不是已经熔成了一颗黑色液滴。
“集中精力,库普,你应该把这当成战斗来看。”克拉夫特离开座位,把吓出一身虚汗的扈从连椅子带人拖到靠墙位置,“很少有人能有第二次为分神付出代价的机会。”
“不过这并不算你的问题,甚至你的表现还不错。”
即使是在有事先警示、上岗培训的情况下,能自主意识到不对也至少达到了克拉夫特心目中的合格标准。
“还是很抱歉,打断了您。”后怕涌上头脑,狂跳的心脏锤击得头脑跳痛,在库普看来,这仍更像是一次很不应该的人为错误。
“实际上,没有。已经够清楚了。”克拉夫特走到桌前,背对他举起左手虚握,仿佛费劲在抓住什么东西,或向空间中施加某种力量。
“它不仅在液化,还在活化,这就是它特性的表现。而条件么”
麦芒毛刺似的危险感轻扎眉心,使寒毛倒立而不见踪迹,在离某个界限还有好一段距离时松弛消散了。
库普努力站起身来,走到桌边俯视玻璃皿。黑色像热锅上的黄油颗粒般晕开、流动摊薄,散发出需要凝神抵御的莫名吸引力。
“一个好消息,对你而言的。”
“什么?”每次听到这句话,下场无非不是有事要干,就是有大事要干,他已经对“好消息”有点过敏了。
“从今天开始,你正式升职为我的助手了,经过特训后上岗,真正操作实验。”克拉夫特倒退远离桌面,那些黑色的流动很快出现了可见的迟缓,趋于凝固。
“听起来有点难。”
“当教授助手、实验员享受讲师工资,学习时期也算。”
“我可以努力下试试。”
第253章 迷失枝节
能进入教会浩大图书库的人确实不算很多,而不受限制地查阅文献属于一项特权和荣誉。
或许是普遍受过教育,所以才更明白知识的匮乏和易碎。自第一个传教士踏上王国的海滩,至圣母大教堂落成百年,组织和私人对文字的制造和收集就没有停止过。
不少有教会背景的人物都沾点类似习惯,热衷于整理翻译古籍或记录各种内容。历史文学、诗文剧目、民间文化、医药偏方,甚至各种琐细小事,这取决于个人癖好。
由于不成系统,这些东西庞杂而易碎,就像一尊精美的大件玻璃器,很容易就在某次意外或家境变化中丢失,散碎到茫茫漠漠、不知其价值的文化真空里去了。
但总有一部分被收集起来,譬如书主人临终前向信仰的捐献、某位修士的购物成果,再加上教会本身就是一个丰富的出产源,数量就会变得相当可观。
甚至很多“容易使心智不坚定羔羊误入歧途”的内容,也有留档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涓滴不一定总能汇成江流,更可能引流不畅聚成死水潭;细胞分裂也不一定意味着身体生长,无序增殖的只能叫肿瘤。
教会的收藏库比较接近于后者,还是晚期的那种。毕竟要拨划出冗员来做一项漫长、收益没保障的整理归类工作是很难的,实际上能勉强完成维护已经殊为不易。
就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管理员只顾往里倒水,不注重清理,甚至都不一定仔细查看自己往里倒了什么,多年下来的环境可想而知。
对试图从中挖掘出有用内容的人而言,不能说是沧海捞针吧,也只能说是粪坑蝶泳。
而格林发现自己就是抱着片舢板站在岸边的那个人。
“来还书的吗?”抄写的修士瞄了一眼来人胳膊底下夹的《纹章学》精简版,继续低下头去逐字转录一本旧书的内容。
“不,这是我自己的。”格林把书藏了藏,这是当年还在攻读神学学位时留下的东西,现在还跟新的一样,“我是来找书的。”
兼职管理员的修士,天然带着那种比起人来更喜欢与书交流的气质,没有妨碍或提供便利的意思,“请便吧。”
背后是远比审判庭证物室大的空间,成排的架子靠着支撑柱摆放,文字的各式载体在上方参差不齐地摆放着。
如果没看错的话,在里面还看到了板刻,不是拓印的那种,而是不知从建筑还是什么物件上拆来的原物,就那么找了个空位放着。
来前还想着最好低调来去,找到相关资料就走,现在想来应该是太高估了自己水平。
就手里这本复习了两三天的书,连目录都算不上。
形势所迫,审判庭的神父还是放弃了自行解决的打算,小声问道:“请问要找王国早期相关的书应该往哪走?”
抄写修士抄完单词的最后一个字母,提起笔搁在一旁的墨水瓶沿上,腾出手来向后方伸出,在格林要感谢他指认方向时,侧身扫过了半圈、涵盖整个书库。
“我相信您可以在大部分书架上找到感兴趣的内容,就像每一片海滩都能捡拾海螺。”
是的,然后我就和你一样在海滩上数沙子荒废了一生时光。格林暗自腹诽道。
他早该想到,能出现在这的都是那批学魔愣了的家伙,对阅读灰尘味文字产生了扭曲的癖好及基于此的优越感,以至于丧失了融入正常社交的能力,所以才会被发配过来。
既解决了管理书库的需要,也解决了这帮人就业的麻烦,就是折磨了来找书的人。
在格林看来,这些人比起修士,更接近于最痴迷的那一批学者,或者两者本就不存在清晰界限。
但他没有把看法表达出来,只是及时打断了对方继续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倾向,“我想找些关于贵族家系的书,越早越好的,请问有什么推荐么?”
“越早越好的?”
抄写修士摸了摸许久没打理、重新长出青茬短发的头顶,往林立的书架间喊了一声,“嘿,那谁,有人要查族谱,很早的那种。”
另一个看起来差不多、更不修边幅的家伙从书库深处钻出来,朝来人招了招手,随即一声不吭地往里走去。
格林愣了一下才明白那大概是跟上的意思,大步跨过地上摊开晾晒的纸页追过去。
在书库内部很有私人气息的一角,一张简陋书桌享用了圆窗投下的全部阳光,一沓纸稿、几本旧书摆放在随意且不太安稳的位置,还有没合上盖的墨水。
在他整理的空档,格林凑上去看了一眼,是些由树状线条串起的名字和图案,用细笔描出、点缀着自绘的人物动物装饰图案,做得很是精致。
其中部分已经完成了填色,成为了一张可读性与美观性兼具的图谱,叮铛作响的充盈钱袋表明他从在乎这些东西的人手里获得了可观报酬。
“只是糊口罢了。”修士的解释不是很有说服力,“您想要了解王国内的哪个家族?”
“不敢说整个王国,至少能在特姆河边拥有一片土地与姓氏的,我都能讲上几句。”
“全部?”
“呃,也没有那么夸张,至少得有点名气,不能是那种连纹章都找不到的乡下农场主。”
“那就好。”格林点了点头,发觉果然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做,养一群专门钻研某个看似毫无意义科目的人还是有意义的。
“那您希望了解哪个家族呢?”
“先不急,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您可以叫我马尔科。”
“好的,马尔科,现在以审判庭的名义,我要求你发誓接下来询问的内容绝对保密,不允许有意或无意地泄露半个字,否则灵魂将坠入地狱,永远被火焰灼烧至审判日来临。”
神父板起面孔,判决般的语气在身份加持下,达到了使人恐惧的地步,“这是为了避免被神敌利用,使我们陷入无法弥补的罪责中。”
“啊?”修士先被突如其来的严肃气势惊吓,随即发觉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是的,我发誓,只有我们和天父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很好,请记住,我今天只是来找伱聊了聊某个家族的绯闻轶事,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的、是的。”被飞来横祸砸中的修士连连应是,希望能早些打发走这个审判庭的可怕家伙,同时猜测着是哪个倒霉姓氏要被盯上了。
“所以您想了解哪个家族的血脉呢?”
“王室。”
“啊?”他脸上那种不耐烦、迫于形势又不得不办事的纠结痛苦表情短暂的僵了一瞬,表现出迷惑、最后转为一种出于误解的肃然起敬。
“没想到您会对这感兴趣,但这恐怕是个没有完美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
“王室血脉繁茂非常,末梢最复杂的纹章面甚至已经需要数十块分割,而衔接主干与树冠的枝条……说来惭愧,有很多没被清晰描绘过。”
看来教授可能是对的,至少对了一部分。格林不置可否,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第254章 断层
“我想一个能以修家谱谋生的人,应该对此会很了解。”格林给修士拉开椅子,自己搬来一口空木箱,倒扣着在桌边坐下。
“仔细说说吧。”
“如果您想听的话,当然没有问题,不过得稍等一会。”马尔科修士小心地把自己的臀部贴上椅面,好像上面突然冒出了审判庭加装的铁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