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也没挂号这一说,诊所不是没尝试过通过类似方式限制人数,但他们很快就发现没有身份绑定的限号等于给中间商送钱。
所以情况就成了这样,预测第二天的就诊人次比预测天气还难。至少天气真的可以预测,而克拉夫特绝对猜不到自己的午餐会在下午还是傍晚。
诊所目前收治的病人已经不限于结核,还要同时筛选洋地黄的适应人群,这要困难得多。
相比特征比较明显的结核,目前包括很多医生在内的人对“心衰”这一概念不能说认知有限,只能说是毫无了解。毕竟这玩意是真的需要一定解剖学来解释症状产生原理的。
甚至于血液循环都还没在学术界占到绝对上风,按四液理论来讲,血液会泉水似的从肝脏冒出来、输送到身体各个角落,有的被吸收消耗,其余就从毛孔里蒸发逸散,可以被称为“耗散学说”。
按它的说法,水肿就是红液送到地方后消耗不完、散不出去,堵在那了,所以肿了起来。
那传统方式要怎么处理呢?很简单,既然太多,放掉些就好了,于是治疗途径又回到了最熟悉的放血疗法——事实上确实可以观察到,部分病人在放血后产生了一定效果。
你别问人怎么样,就说水肿是不是减轻了吧?
理论用于实践、实践印证理论,闭环了属于是。
在允许戴维开药前,克拉夫特需要再给他纠正一遍本就没多少的解剖学认知,从自己角度重塑。
众所周知,血液在体内的路径是从左心出发,经体循环后回到右心,最后经肺再回到左心。
现在,因为种种能讲个把月原因,右心或者左心的泵血功能不行了,它没法送走足够量的血液,像某条流量极大的河道突然变窄了。
前面的水流得太慢,后面的水只能堵在河道里,水位越涨越高、水压越来越大,迟早造成泛滥、决堤之类严重后果。
左心衰时,血就被堵在了肺里,表现为咳血色泡沫痰、呼吸困难等;而右心衰时,血液则是被堵在静脉系统里。
静脉系统涉及的东西就更多了。
腹腔所有不成对脏器,包括胃、肠的静脉都汇入肝门静脉,经过肝脏后走肝静脉进入下腔静脉回心。
肝淤血导致肝大压痛、胃肠淤血导致腹胀恶心、肢体静脉淤血导致水肿,一系列体现在身体上上下下的毛病都由同一个原因引发。
那么,此时回到四液学说的看法,会发现这玩意虽然原理全错,大方向上居然蒙对了部分,血液确实是相对地太多了。
而放血疗法,除外部分特别离谱的外,放的大多都是静脉血,确实减少了静脉系统内的血容量,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压力。
而克拉夫特要做的,就是要把戴维的思路掰到自己的这一套来,这样他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症状综合起来提示了心衰,而不是其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坏消息是,戴维受四液学说荼毒有点深,需要时间适应;好消息是,他解剖学基本没学,忽悠起来很容易,很快就接受了这套明显更具象的解释。
他也不需要知道什么离子泵抑制、反射性迷走兴奋减慢心率,只要了解洋地黄是种强心药,正常情况下会增强心肌收缩泵血的能力、同时让心脏跳得变慢即可。
不过临床应用远比几句话复杂,戴维需要更长时间慢慢学习药物禁忌使用情况,这就涉及到心脏听诊,又是一套令人发际线后移的东西。
实际操作起来,克拉夫特才意识到,要在不涉及生理的情况下,凭空编出一套使用指南的难度是非常高的,难度更高之处在于如何让别人认同理解、标准地执行。
刚没空下来几天,某教授再次猛然发觉自己身上已经堆积了临床工作、药物实验、教学任务等待办事项,时间跟用出去的钱一样无影无踪又总是嫌不够。
连对“样本”下手的计划都被无限延期了。
所以当瓦丁邀请他去格林那坐坐、喝杯茶时,克拉夫特礼貌地表示了不可理解——都还没动手呢,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审判庭盛情难却,考虑他们现在和将来很长时间内会处于过度敏感状态,克拉夫特最后还是决定腾出宝贵的下午时间,去见一面,搞清楚这帮人擅自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什么不应该的理解。
但等到真坐在了神父对面,他反而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了。
格林看起来很是萎靡,不太像被强制休假了几天的样子,整个人的精神状态跟刚从特姆河爬上来那会差不多。
关于新药的事,看过样品后,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克拉夫特的解释,看样子是稍松了口气,随即便陷入了一阵沉默。
两人听着窗外雨声发了会呆,最后还是格林先开口了:
“你看起来精神也不是很好,近几天有做过特殊的梦吗?”
“没,我是因为昨晚编了大半个晚上的药物指南,就你非得叫我来解释的这个。”在外面浪费的每一秒都在提醒克拉夫特他的待办列表有多长,隐秘的紧迫感始终没有远离过。
不过听格林的意思是遇到了特殊情况,否则一个神父找医生来交流精神梦境,未免有点问道于盲了。
哦,不对,好像这年头医生业务里确实有解梦的项目。
“你梦到什么东西了?”谨慎起见,多问问总没错。
“很难描述。”格林用一只手撑着头,往炉里丢了根木柴,似乎是试着驱散房间里的潮湿感,不过在水汽丰富的雨天,这点热量只够烤干到他们脚下为止的一圈范围。
“说说看吧,凭直觉。”
“这里.不,是一个和这里很像的地方。”他注意到克拉夫特坐直了,态度正从有点不耐烦向有点兴趣转变。
“还有呢?”
“潮湿,敲击,振动。”格林费劲搜寻着梦境散落的碎片,可那些造成了深刻影响的东西,在需要描述时却零碎得不成样子,像通过小孔窥视记忆,只能找到最明显的几处底色。
“敲击,振动,外面暗得奇怪,但是有光源。”
“白光?”
“对,白光。”受到提醒的格林肯定点头,“你知道?”
【我可太了解啦!】
克拉夫特满意地得到了想要的信息,那么轻松的问诊可太少见了:“没错,接触那些东西后,出现这种症状确实也合理。”
“我的建议是,找个特别高、特别难爬而且能看到天空的地方去住一个月,比如你们教堂那个钟楼就很不错。”
“如果发现自己在和入睡时很像、又不太一样的地方醒来,确认暂时安全的前提下立刻——我是说立刻,去看月亮。一切顺利的话,你就会醒来。”
“当然,具体操作上你可能需要医生在旁指导,正好我也需要更多病例。”教授自信地伸出手,“祝我们再次合作愉快。”
神父迟疑地握住那只手,但没被他的信心安慰到:“可是.那边好像没有月亮。”
“嗯?”
“那边在下雨,很大的雨。”
第293章 另一种考虑
“没有月亮,你确定吗?”不排除没看到的可能,但这么大一轮天体,恰好没看到的概率太小了。
格林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再次思索了一番,寻找着梦境里那个窗口,回忆着从中窥见的那个、被滂沱大雨支配的世界,恐怕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看到什么月亮。
“没有。”他肯定道,“雨很大,我在敦灵很多年了,没见过那种程度的雨。”
“不应该啊.”
“为什么不应该?”神父觉得这人比自己神神叨叨多了,神职人员顶多有解释梦境的权力,但这位还能管梦里什么天气。
那当然是因为丰富的实践经验。克拉夫特没法那么回答,但他很确定在过去的经历中,没遇上过那一边有天气变化的情况。
印象中,无论文登港还是维斯特敏,深层地带在真正的危险出现前,总是维持着褪色油画般的平静,那种平静几乎成了默认的规律,就像一具按真人塑造的蜡像,无论多么逼真,都是不会动的。
不说气候差不多的维斯特敏,就是在滨海的文登港,过去后也没发现过天气变化留下的痕迹。
至于敦灵,他很清楚这边情况复杂要命,没必要下去冒险,所以没有亲历过。
但有人替他去过。
他明确记得,在维斯特敏堡的异教巢穴,得到的某份高度怀疑属于《人体结构》作者爱德华的手稿,那张菌斑点点的纸现在还保存在他手里。
它很好地还原了记录者是如何被深层的蠕行生物锁定、又是如何恰巧因为地形原因得到缓冲时间、直视头顶的天体返回现世。
最后还有爱德华的特色颈椎标记,可信度很高。
考虑到手稿里还提到过在编纂专著,那么可以推断时间应该是在《人体结构》成书前后。
《人体结构》的完成和传播基本公认是在敦灵,作者也被认为是敦灵本地人。那么完全可以推测,手稿完成期间,敦灵的深层和其它地方一样,是没有天气变化的。
但凡深层生物把人拖过去那会是个雨天,结局可能就会大有不同了。
克拉夫特有些不确定格林的情况是不是自己所知的那种了,抑或单纯只是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
“有文献记载,敦灵地区的此类梦境,是不会下雨的。”
“文献?什么文献?”
“孤本,非公开资料,而且是个案报道,比较偏经验性。”克拉夫特解释道,审判庭的人不知道这东西对大家都有好处,“仅供参考。”
“你这文献,是多久前的?”
“呃有五六十年了吧。”照着一份半个多世纪前的记录看病,还是草率了,最好的办法是下去亲眼看看。
问题是他不想下去,下去这个举动本身属于慢性自杀,万一状况不对就成了真的自杀。
克拉夫特举棋不定,这么长时间过去,完全可以有什么变化发生,也可能那份手稿撰写期间就刚好是敦灵深层的天气稳定期。
折中的办法是暂时离开敦灵,找个够远的地方住段时间,看有没有变化。
“对了,还有件事。”格林从炉火上把壶架下来,用湿布包着握柄,给三个空杯满上热水,眼神示意瓦丁去关上门,“有位修士,叫桑铎,你大概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见过他,之前一起回来的。”
“他怎么了,也做梦了吗?”
“也许,很难说是不是更糟些。”吹开浮在茶面上的浮沫,格林吸了口热茶,滚烫的液体带给了他一些刺痛的暖意,驱走些昨晚的阴湿氛围。
“喝太烫的水对口腔和食道不好。”克拉夫特看得皱眉,习惯性提醒道。
格林一滞,茶水在嘴里咽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
“经常烫伤粘膜可能会增加食道癌的概率不好意思,职业习惯了,你继续。”
“他昨晚来找了我,状况很像在陵墓里跟那东西近距离接触后的样子,或者说很像那些异教徒。”
“更早之前有过吗?”
“没有,准确地说是不太确定,我们被暂时限制了外出,除了每天祷告,我基本见不到他。”对这事格林很摸不着头脑,像刚出院不久就发现病人又开始发热咳嗽的家属。
无法理解是哪出了问题,所以干脆把医生叫来看看。
“不应该是远离那些东西后情况就会好转吗?”
“的确不合理。”按当时在陵墓里的表现,脱离影响源后,认知出现异常的修士恢复得很快。
正常进程下,他们应该逐渐好起来,直到那段经历结痂愈合,成为一道不敢触碰的精神疤痕。
“你们能离开敦灵吗,我建议尽快找个够远的地方,观察病情变化,最好环境好点的。”这时候可以试试经验性处理,拉开与可能致病因素的距离总是不会错的。
圣母大教堂离骑士岛陵墓还是不够远,说不定那东西还有能力在这个距离上影响比较敏感的个体。
换个自然环境更好的地方也有助于远离敦灵的压抑氛围,对心理疾病有好处。
“事实上我们就是那么做的,桑铎修士已经被控制住,近日会被送往一座修道院,在那接受治疗。”得到了专业人士的印证,神父多少安心了些。
“但我还不能过去,出了这事,要处理的麻烦更多了。”
“没办法吗?”
格林的态度很坚决,在医生看来这是自觉病情不严重时的典型作风,“有很多事要办。”
“唉,保持密切联系吧。”克拉夫特很明白劝不动他,呆在自己能提供帮助的范围内也未尝不是个好办法,“还有其它信息吗?比如那位修士说过什么?”
提起这个,格林身上的阴郁感又浓重了一分。
“和那些异教徒说的差不多,门、结束痛苦、更多人,还有什么‘它来了’之类的,恨不得把整座城市都送进地狱来满足邪恶之物永不餍足的胃口。”
“糟透了。”
“可不是么。”格林摇头叹息,即使那些动摇的人在他看来多有意志不坚、信仰偏差的问题,但每失去一个都还是极为痛心。
他沉默下来,沉默地喝着放凉的茶水,而克拉夫特则在思考些别的东西。
当观察到的现象与理论不符的时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理论不完善,另一种就是观察本身有局限性。
一般情况下,克拉夫特还是比较倾向于由既往经验得出的理论有缺陷,并试着在原有基础上调整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