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瞪大了眼睛,没想过能在这里补齐中学时代化学课的遗憾,“不可思议,我还以为……”
在某个对化学式了解不足的人眼里,还以为这东西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时代,至少得再过几百年,等到炼金术师们哪天寻思出了新方法。
硫酸,还是浓度曾高到可以碳化木质的浓硫酸。某条原计划中还很遥远的通路,关键处被打通了。
倘若他没记错那点匮乏的化学知识——当然不可能记错——靠浓硫酸的脱水性,与酒精混合,用合适的温度加热,将生成一样梦寐以求的物质,最早广泛使用的外科麻醉剂。
【乙醚】
“哪里能找到更多?”
“没了,就这点。那群废物炼金术师至今没研究明白,还白白浪费了剩下的所有存货。”维彻姆抱着酒瓶缩回椅子,“你要去探究来源的话我倒是可以免费提供消息,只要找到后愿意卖给我些就行。”
“有个以前跟过那个发明者的人,我知道他住哪。”
“拉倒吧,自从摔了一跤后,生活全靠他女儿照顾,跟死了没啥两样。”神父及时泼了一盆冷水,这话他听过很多次了,最早还是他从一起喝酒的炼金术师那听来转告维彻姆。
奇怪病症他见得不少,这样突然失去了对身体一部分或全部控制的也有,还是他没被赶出忏悔室那会,应邀前去驱邪的时候多见,从来没见过哪次会好起来的。
这人也不例外,请了医生上门的寻访者都逐一放弃,唯有他的女儿还在做最后挣扎,可也没什么意义。
叹息中,阿德里安顿然发现个盲点,这里不就有个水平不错的医生吗?
“我觉得伱可以去试试。”
第91章 拜访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苹果来。”
神父把手伸进谷物袋子里,摸索了一会,掏出一个略显青涩的苹果,不足他半个拳头大小。
这种日后可能会走进千家万户的水果,目前尚未得到人类的充分驯化,慰藉港附近也不算种植的合适气候,长得不尽如人意。
红青交界的外皮有轻微干缩,水分在不及时运输中被风吹日晒带走,购买者挑出了其中品相还好的几个,装进小贩提供的袋子,里面还有扎手的麸皮。
在白袍上擦了把果皮上的灰尘,一口咬下,阿德里安咀嚼蓬松果肉,贫乏汁水还不够补上分泌的口水。
“一般,不如我家的,也不适合下酒。”神父啃完了苹果,感觉并不满意。太阳下走了半个港区的口渴还是没得到缓解,准备换个饱满点的试试。
克拉夫特收紧袋口,把他的手拍开,找个买水果的地方可不容易,毕竟大部分水果都不太耐运输,平时看到的苹果主要以苹果酒形式出现。
“看望病人应该带点水果不是么?”
“这什么道理?你是上门去给人看病的吧?”胖手丢掉果核,又在身上擦了两把,糖分不足,没有黏手感,“而且我也没听说过看望病人要带水果,带点酒不好吗?”
“还是聊聊我们今天要找的人吧。”克拉夫特轻揉额角,缓和凭空被拉高的血压,头痛病好像又犯了。
不过有一点神父没说错,确实不用带水果上门。但总觉得两手空空上门不太方便表示善意,恰好苹果对异界灵魂而言有着特殊意义,路上买了也算是一天的良好开端。
“聊什么?不都说过了吗,以前跟着造什么酸的人干活,摔了一跤后就那样了,全靠女儿照顾他。”
“就没详细点的?”克拉夫特想在进门前听听更多有关信息,提前规划好自己该问什么,跟对方家属的表述比对。毕竟当面不适合两人私下交流。
“上次去的时候,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躺在床上,排泄物都得靠女儿清理。”少有人在谈论这些时还能保持心境平和,阿德里安神父也不例外。
他在不提酒时依旧是个合格神父,怀有对世人的悲悯之心,而这个家庭的遭遇在他所知的里面也算是最不幸的那种。
“我能感觉到他还有意识,被困在一个手脚失灵的躯壳里。能咀嚼食物,咳个不停,艰难呼吸像维彻姆在拉他那老风箱,在喘息间说些含混不清的话——大概是什么话吧。我私下里建议他的女儿别带他去教堂。”
“你知道的,我算是比较开明的那种。”阿德里安解释道,“但教堂里有些比较顽固的‘老派’人物就不一定了,他们的看法很可怕。”
克拉夫特点头表示同意,最虔诚的信徒在出现此类状况时都该好好斟酌下是否交给宗教势力处理,当然大部分时候他们没有自己决定的能力。
沿着沙石铺设的巷道,神父边说边带着克拉夫特往里走去,远离街道的地方,这里也跟文登港大致相同,
“他的女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得养活两个人。要怎么办呢,要怎么办呢?”
他确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至少教会多年树立的道德教育让他必须避开直叙,从头组织语言,“她还那么小,难道去学港口那些人吗?”
词句间有些愤慨,又不明指向。
克拉夫特不知道说什么好,提着苹果默默听神父抱怨,发觉两人间还是有些共同点的,多少会接触令人不那么愉快的东西。
行人稀少的小道,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拍上神父肩膀,示意有人接近,不要继续说下去,就算本意并非如此,也该避免给人声誉造成不好的影响。
没等神父闭嘴,一个女声从背后响起,“伱们在说伊冯?”
“什么伊冯?我说的是港口酒馆那些不……”阿德里安反应挺快,意识到问题后立马要揭过此事,转移来人注意,“呃,下午好,伊冯。”
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站在上个转角,一手叉腰看着他们。这距离上神父的话少说听去了大半。
克拉夫特尴尬得想学卧沙,躲到神父宽胖身躯后降低存在感,恨不得把自己塞进苹果袋里。
在被停职前,阿德里安好歹也是个积年神父,厚脸皮也是工作一环,居然硬是撑住了背后谈论被撞上的场面,权当无事发生,拿克拉夫特来吸引火力。
“我给你的父亲新找了位医生,准得就像圣典里会透视的人,帮我看过肝病。”他撤开一步,露出盯着苹果袋置身事外的克拉夫特,后者为难地做出职业性尬笑,没找到相应礼节。
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他上前向这个身高刚到他胸口的女孩递出袋子,像看望陌生亲戚时被家长揪出来,想走流程缓和下气氛。
“你好,我是文登港医学院讲师,克拉夫特·伍德,受阿德里安神父邀请前来诊治,希望能对你父亲的病情有所帮助。”也希望能问出点关于那个炼金术师的消息。
尝试诊疗固然没错,但找线索才是主要来意。目的不纯,气场上就弱了几分,外加对疑似卒中的病例并没有治疗信心,越说越虚。
伊冯狐疑地看着这个被神父带来的医生,名字前缀挺长,报名时还加姓氏,似乎不太普通。神父的看法被证明,女孩略做犹豫,没伸手接递来的袋子。
场面僵住了,克拉夫特求助地看向阿德里安,虽然这人是导致当前场面的罪魁祸首,好歹他跟对方熟一些不是?
神父总算发挥了点积极作用,接过袋子,代替克拉夫特的位置,向伊冯解释道:“克拉夫特先生在寻找病因上很有一套独特看法,跟之前的医生不太一样。袋子里是给你的苹果,不用客气。”
“谢谢您,神父。”大概是因为阿德里安跟她原来关系还行,至少在帮维彻姆找消息时混了个脸熟。由他开口后,伊冯紧绷的小脸放松了点,礼貌道谢,然而仍旧没接过苹果。
“但如果你们是找我父亲,恐怕来晚了几天。”
新医生没有让这个女孩脸上露出一点希望或别的神色,仅有平静到木然的表情,克拉夫特时而在成年人身上见到,是那种漫长病程中重复星点希望与更大失望,把残存情绪像火星一样捶出,留下死气沉沉一块硬铁。
可是这个家庭里没有另一个成年人来负担一切,所以就理所当然地倾轧到了一个孩子身上。
她好像不是很悲伤,甚至于有点释然,平铺直叙地告知了结果,“他在三天前去世了,没告诉我你们问的那些东西。”
第92章 线索
“愿他的灵魂升上主的国度。”阿德里安神父说道,这句话在克拉夫特理解里就跟“节哀”差不多,适合于在哀悼场合不知说什么时脱口而出,不太有用也不太可能的废话。
他握住颈前的双翼圆环吊坠,努力收起肚子显得更正式,以符合专业性的态度补充了一句,“我见过不少病痛的长久折磨,从中解脱对他而言并非坏事。哪怕不以年龄论,你也已经做得够好了,比我所知的大部分人好,所以无需自责。”
这些话并没引起什么反应,伊冯轻“嗯”了一声,从神父身边挤过,越过他们向巷子深处走去。
神父提着苹果跟了几步,没想到自己能做的,悻悻停步,看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克拉夫特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天父啊……”
客观上来说,确实是件好事,对逝者而言如此,对他的女儿而言可能要更好些。
手指在圣徽上捏了好一会,某个神父发觉自己应该还能干些什么,好让良心好受些。
“他下葬在哪里?我可以帮忙做祈祷。”
按理来说,下葬时总得有个神职人员念一段悼词,作为引导灵魂升上天父国度的引路人。以伊冯的情况,要去教堂找一位其他神父来明显是不可能的。
“还没。”
“正好我也不在教堂里任职了,要收报酬的规矩管不到我。”难得神父被开除出教堂也算件好事,不排除他刚随口编的,但可信度似乎还成。
伊冯似乎被说动了,这个港口里不信教的没几个,多少都有点精神寄托。对亲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的期盼是教会影响力的重要一部分,甚至于时常高于活人的愿景。
说到底她再怎么成熟终究还是个孩子,让父亲在死后升入天国的可能,哪怕再小也是向往的。
偏白的嘴唇抿起,咬下的牙印过了几秒才充上血色,她还有点犹豫。早在父亲生前,那些频繁上门的人带着医生或声称能唤魂的人来去,无非是为了某个她至今未了解的秘密。
而现在,人死事消,秘密跟灵魂一起被带走,能图谋什么呢?同时也有另一个问题让她很难决定。
“还没。”
不是还没人给祈祷,她说的是更前一步。
“天父啊。”阿德里安把袋子丢给克拉夫特,小跑着追上去。
……
他们推开那扇门,走进没开窗的室内,墙角靠着一张没有被子的硬床,挺直的人影摆放在床板上。
一股类似于霉烂的味道在密闭环境里弥漫,并随着接近愈发刺鼻,令克拉夫特想到盐潮区的经历,但更令人难以接受一些。不仅存在于生理上,也存在于心理上的排斥。
“天父啊。”神父从刚才起就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走进房间后便不敢上前。
“现在需要有人去找一副棺材,神父你应该认识这样的人吧。”适应性克服生理上困难后,心理障碍对克拉夫特而言不算太重,他给进退两难的神父找了个离开的理由,独自走向床边。
给他们开门后,伊冯就在一边看着,克拉夫特征求性地向她望去,没有明显拒绝意思。
她可能在想一个比较体面的结局,至少不能直接抛到外面,不过看三天的搁置,应该没想到办法,也没有钱来解决难题,只能关上窗户来减慢腐烂。
好在近日天气不算炎热,近处没看到活跃的产气细菌让尸体鼓胀,大致保留着正常体态。
那味道……还是很难接受,他想不出伊冯是怎么渡过这三天的,这感觉跟他第一次打开充斥甲醛味的铁柜相比犹有过之,死亡滞留的气息。
尸体称得上是枯槁,慢性病程对他的消耗持续而痛苦,缺乏运动的肌肉萎缩变细,粗糙黄色皮肤被覆其上。瘦削体格撑不起原尺寸衣物,松松垮垮地盖在身上,领口敞开到胸骨。
而与整体不相称的,是他偏粗的手指,在枯瘦手掌上像末端膨大的药杵,隆起顶高了指甲。这是肢体末端缺氧导致的增生。
【咳嗽、喘息】
神父这样描述过曾经看望伊冯父亲时看到的状况,他应该存在某种慢性呼吸系统疾病,供氧量长期以来一直不足,导致肢端长期缺氧,才形成了杵状指。
紧迫的窒息感逼迫他用尽全力呼吸,“像拉风箱一样”拉扯胸廓,扩大胸腔来吸入更多空气,肋骨向外张开呈圆桶状,而负压使骨骼间没有支撑的皮肤凹陷,肋间和锁骨上窝勒出陷沟。
反向运动的两者将患者衣物下的上半身塑成骨架分明的模样,仿佛传说中在骨架上披了一层干皮的行尸。
张开的青紫口唇显示他死前还在努力呼吸,虽然到达有效肺泡腔的氧气完全不够身体消耗,连维持最低限度的生理需求都做不到。
苦难的死亡,死者生前连表达自己的痛苦都无法做到,那一次摔倒可能伤害到的是大脑语言区,剥夺了他的表述能力。
“天父啊。”克拉夫特不自觉地学起神父说话,任何有意义的话语在这种遭遇前都显出语言的苍白无力,唯余一声对人类想象中残酷命运掌控者的叹息。他宁愿自己什么都没看懂。
神父很快带着人还有一口棺材回来,他们合力把死者从床上抬到棺材里,床板上留下腥臭味液体印出的人影,以他的角度看来是不能用了。
挡住要合上的盖板,克拉夫特向伊冯招手,“要最后见他一面吗?”
“谢谢。”她向站在屋子里的陌生人道谢,扶着棺木边缘,注视那张形容枯槁的脸。直到这时,一些符合年龄的悲伤和迷茫才从她的脸上浮现,提醒旁人这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这给了等待者更多耐心,留出足够时间,在静默中完成了这场告别。
在安静环境,无事可做的克拉夫特思绪开始飘忽,不合时宜地想起关于年龄的事。
如果伊冯才十三四岁,那么反推她父亲的年龄不过三十上下,在平均年龄不乐观的当代也是个青壮年劳动力,正值身体状态最巅峰的时候。
没有烟草,同处一室的伊冯也不像被传染过呼吸道严重感染性疾病,按理来说不应该在他的年龄就发展到如此地步,除非还有什么外因影响。
那能是什么呢?
神父已经在准备悼词,伊冯离开棺材,盖板正被钉上铁钉。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克拉夫特短暂地打开精神感官,扫过棺材内尸体的胸腔。
数不清的圆形、不规则结节占据了整个肺野,星点般分布,密集处融合成大块病灶。
第93章 上架感言——倒影
本书在23日,也就是今天,要上架了,不得不说真是件离谱的事情,离奇程度完全可以归入奇幻分类。
这当然得感谢亲爱的读者,“被阅读感”支撑着本书写到了现在,无论是“
同时,要郑重感谢《诡秘武林:侠客挥犀录》作者入潼关的友情推荐,并强烈推荐他的作品。拥有优秀的语言功底和极为认真的考证、打磨精神,虚实相融,在洛式风格本土化上做得相当好,且已有近百万字可供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