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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作为特别的日子,我想邀请亲爱的读者们来到我经常散步的步道。
从很小时我就喜欢在傍晚来这里,沿着江岸边走边聊天,堤坝下是浅水区丰茂的水草,大多时候涂满了被搅动的泥沙,腥味会在枯水期很重。也有没啥可聊的时候,那时我就会看着江面。
烟波浩渺的江面。
对一个孩子而言,确实称得上浩瀚,宽阔到走过窄处跨江桥梁需要很长时间的脚程,漫天的云彩都能倒映在波纹鳞光浮动的水面上。
由于散步的时间在傍晚,所以常常能看到它们的颜色变化,从嵌金红边的白色,到炉火样的成片红光;盛极而衰,转向蓝黑色调,终与夜色融为一体。
它们的倒影也经历相似的转变,在由明而暗的某个节点上,亮度恰到好处,可以辨识出大致外形。
同时因为江水流动,被赋予了一种轻微的动态感,比起在天上的样子,更有趣味性。
长条、絮状、斑块,想象力较为丰富的幼稚心灵会把这些倒影抽象为大人想不到的各种东西,比如大鱼、空中山脉、横贯天际的蜈蚣、微笑的人脸,还有合拢巨掌。
这段时间不会很长,是在夜幕升起、红光熄灭间的几分钟,很快就会完全暗下来,仅剩堤坝上老景观灯照亮水草、泥沙混淆的浅水区。
我喜欢水里的倒影,而不太看天上景象,但有一次不一样。
那是个与众不同的影子,与其它云朵的映射一般大小,形象是从来没见过的模样,在水波里荡漾起皱。
我在它身上浪费了整段最佳观察时间,还没想象出本体形象,于是抬头向上望去。成群云朵隐没于夜空,最后的几秒里凭经验搜寻了大致位置,没有找到对应。
随后暮光收敛,无月的天穹再看不清云朵。我至今无可判断到底是不是时间太短导致没见着那片云,也没机会第二次目睹类似的倒影。
事后想来,多少从中受到了一些启迪,无法忘怀,想去复刻那种微妙感受。
……
注:除鸣谢内容外一切纯属虚构。
第94章 尘肺
“创造万物、赐予生命的天父,拯救人的主,我们赞美你,因你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来到这里……”
白袍的胖神父站在浅坑边,磕磕巴巴地背诵悼词,过度的酒肉生活还是让他懈怠了,没料到对往日里熟悉业务已经生疏。不过就算背错,这里也没人能听出来。
“在这个悲痛的日子,我们来为这位同受神恩的兄弟送行。如今他已安然睡去……”
并没有天气阴沉、雨点落下的场景配合,从阴暗室内出来后,阳光还有点刺眼。在场只有三个人,神父,医生,还有葬礼主角的亲属。
带棺材的人帮忙挖好坑、放入棺材就离开了,畏惧于亡者不详的形貌。自然也没有亲朋好友可邀请,不流畅的悼词,跟这场草率葬礼没有一句合得上,甚至有点讽刺。
克拉夫特几次给神父使眼色,以一个外行参与者的角度,示意他是不是有问题。但对方整盯着棺木,绞尽脑汁思考下一句话,竭力使祷告不至于出现中断,像课上被抽背的学生,没余力观察周围反应。
他只好转而关注伊冯的反应,还好她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反感,看着棺木,不知在想什么。
“回归主的怀抱,享受了永远的安息。”可能是找到了感觉,神父的背诵顺畅起来,声音随之增大了些,“天父已经接受了他的灵魂,使我们从其中得到了来自主的智慧,看到了人的结局,看到了人死的日子胜过人生的日子……”
还真有这么点庄严的意思了,圆润身形第一次显得神圣起来,找回当年手捧圣典时的感觉,把另一个世界的美好转告给地上的人们。
语速越来越快,也愈发正式、沉着,“死是众人的结局,活人也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这位兄弟的家是被天父所爱的,因他把自己的心交给主,求主祝福他的后人,赐福他的儿女,安慰他们的伤心……”
“因为这位兄弟不是死了,乃是睡了,等待着被重新唤醒的那。愿天父在后来的光阴中,保佑他的,出得平安、祝福、喜乐……”
胸膛深深起伏,漫长的一大段话让肺活量不太够用,阿德里安抬起头看向伊冯,认真地念出最后一句:“而他得以升入主的国度,无病无灾的应许之地,在天上注视着地上的人们。”
他拾起铲子,给坑里填上第一铲土,洒在棺材盖上,喘着粗气把另一把递给了克拉夫特。
两人合力把土填回坑里拍平,留下最后一铲,交给伊冯亲手完成。
尽管年幼,辛劳的生活使她的体力不算差,拿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铲子也能维持平衡,从土堆里挑出勉强一铲的量,倒进小坑里,用铲背抹平。
一片平整的新土,墓碑还没来得及刻,用一块写了字的厚木板代替,还是克拉夫特代笔的。死者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名字要怎么写,只好用自然发音拼出来了一个词。
倒是伊冯这个名字应该是找了个识字的人取的,克拉夫特记得要怎么拼,在下面添了一行“伊冯的父亲。”
以异界灵魂的话来说——人在社会层面上的死亡完成了。虽然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社会关系,而唯一的血亲前途未卜,还站在木制的简陋墓碑前,不知何去何从。
克拉夫特没遇到过这种场面,不太确定应该转身离去,还是要说点什么,于是看向神父。
而阿德里安也没有决定下一步行动,他想的就到帮忙完成葬礼为止了,其他无法可想。
他们的滞留大概让伊冯误会了什么,或者在她的思维里,所有来访者行为必然包含着交换的含义。她站了一会,发觉两人还没离开,从小半天的沉默中挣脱出来,主动开口。
“谢谢,愿主保佑你们。”先是一句道谢,她迷茫而诚恳地说道,“我会尽量回答伱们的问题,但他确实没能告诉我什么。”
“唉,算了。”她的表现过于成熟,阿德里安神父来前一肚子的话融成了一声叹息。
本来想着克拉夫特说不定能有机会改善病情,哪怕是让人能说出一个词都是突破,能给他们指出方向。可人都死了,就算伊冯愿意回答他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他做这些也不是为了答案。他招呼克拉夫特,准备离开,这儿的气氛让他感觉像在呼吸烛炬蜡油,淌进气管里凝固,说不出话来。
没能发挥什么用处的医生注意力还在伊冯身上,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挪开。
“你平时会经常咳嗽吗?”他问了个无关问题,从神父和伊冯摸不着的思路上冒出来。
“没有过,我很少生病。”伊冯回答道,这种问题还是能回答的,不是那些向躺在床上父亲提出的问题,不涉及从未听过的材料和玄奥名词。
那个医生思考了一会,追问道:“发热呢?有没有感觉到日常乏力?”
“没有。”
要是她经常生病的话,可能连活下去都做不到,更别提还要照顾一个成人了。
“谢谢你,我问完了。”克拉夫特想要伸手,不过还是控制住了上手查体的想法,这并不合适。
离开前,他想到了路上神父说的那些话,难得地估算了自己钱袋大小,给找了个理由,“你的答案很有用。作为报酬,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份工作,可以来教堂后找我,这段时间我会跟阿德里安神父在一起。”
神父拉着医生离开了,他们在这里也没什么可说的,不如留出空间给伊冯,以她的心智需要独自安静一会,而不是以成年人身份给与的苍白安慰。
走回大路,神父往后确认了没有旁人,摇头道:“这种事管不过来的,什么都没做成,还多了件麻烦事。”
“我知道。”他当然知道,理智上这样的事看不到的地方一抓一大把,说不定还能更糟糕。可是有能力时碰到了,不管又感觉过不去某一关。
哪怕自己作死的库普,克拉夫特也愿意捞一把,习惯成自然了。
“不过有一点我不赞同。”
“什么?”神父还以为克拉夫特要从道德制高点对自己指指点点,但他没打算反驳,别人都愿意接手麻烦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又不是没听过。
“今天很有收获,他们告诉了我不少东西。”
阳光下,神父感到背后一凉,伊冯……还有她的父亲?
“他有很严重的肺病,持续了很长时间,说不定比瘫在床上早得多。”克拉夫特深吸气,肋骨上提扩张胸腔,模仿那具可怕的尸体。
还有那些分布在肺里的结节病灶,他本以为是肺结核。如果这样的话,伊冯感染可能很大,所以忍不住问了两句。
就结果而论,可能性被回答驳回了一半。不排除还在潜伏的可能,但克拉夫特展开了另一条思路,有什么非传染性的疾病能产生类似效果。
最好还是对免疫力不错的青壮年效果明显。
“不是能相互染上的肺病,而是另一种对肺部产生广泛损伤的方式,我觉得可以是吸入。”
很可能是在工作过程中吸入的,长期下以来给他的肺部造成了已不可逆的影响。
“这个伤害肺的东西,它会是一种……粉尘,而且不容易被清理掉。”这个时代没有发达工业,目标被逐圈锁定。
【尘肺】
“矿物粉尘,说石粉也成。他长期在一个需要大口呼吸、石粉飞扬的地方,这个地方总不可能是石匠铺吧?”
阿德里安瞠目结舌地看着克拉夫特,那天晚上被目光刺穿的透明感又回来了,“矿山……”
“那种原材料应该是种矿物,需要某个矿山开采。”
它也可以不是,解释为伊冯父亲在为炼金术师服务前去开过几年矿也不是不行,然而克拉夫特不觉得炼金术师会雇一个呼吸日益艰难、劳动力变弱的人。
所以这个可能性更大,他们在某个矿产里找到了这种原料,量还不少,不然供不上大批的纯净玻璃产出。
“可是整个王国的矿山有那么多,怎么找。”范围还是不够小,阿德里安不觉得他们能一个个翻找过去。
“就在最近几年,新玻璃出现的时间前后,这个会帮我们找到它。”沿着思路往下想,克拉夫特越是推测越觉得因果通顺,“他们找到了一个方法掩饰这个矿产的真正用途,晃过寻找新材料的人眼睛,所以不会那么容易挑出来。”
“再加上教堂玻璃双翼落成时间,这个矿区突然不再运作……”阿德里安不是笨人,找出另一个可能的特征,同时符合这两个特征的矿产不会太多。
思路已经出现,而这里是慰藉港,整个王国水运通路上海员们最喜欢的来的地方。带来的远不止流动的金钱,还有遍布全域的消息,不论真假,量绝对够大。
“多馏几瓶酒来,我去找那些人问问。”还有个酒友全是往来船长的醉酒神父,不愁没人跟他们聊。
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那个矿山突然停止了运转?
第95章 谈话
“你们俩能帮我找找昨天那张标了特姆下游的纸吗?应该在那张桌子上。”埋头在桌前画图列表的人丢下笔,直起腰背,活动自己的颈椎。
似乎有轻微的嘎嘣声从脊柱里传来,酸痛感提醒他,要是再这么下去,椎间盘突出并非一件遥远的事。
阿德里安神父正躺在一边的躺椅上,他的身体状况不支持久坐久立,每写上半页就得休息好一会。
这几天下来,他频繁地接触自己所知的几个做矿石生意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晚上带着克拉夫特辗转在港口区各个酒馆,确实累坏了。
起泡样的一串鼾声从脸颊后冒出来,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指望不上了。
大部分内容还得靠克拉夫特整理,要把记下的闲聊成分归纳成有效内容,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理想中的信息应该是“某地有某矿,运转时间从某年开始,截止于几年后”。
但实际情况一般是“好像”“大概”“也许”在某个进货点“听说”“听某人说”有货源变了。
且不说表述上的位置和时间都飘忽不定,单论可信度就很让人怀疑,正常人可不像克拉夫特这样,记忆偏差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在记录、概述获得的消息后,还得逐条分类,按地区分列于不同档案里,神父坚持了一会就彻底放弃了,只愿意负责第一步概括的工作。
克拉夫特忙得焦头烂额,在短歇间隙,终于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俩闲人,试图把他们拉入工作行列。
一大一小两人很配合地离开椅子,走到桌边,又默契地没有伸手,看着被叠码整齐的纸陷入深思。
他们看向彼此,等着对方给自己演示要怎么做,然后很快意识到对方也不是被雇来干这个的。
“抱歉。”脸皮薄的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伊冯低头小声道,“我看不懂。”
“我也是,我也是。”库普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地位。刚来时还兴奋了一阵子,觉得克拉夫特给了这个机会一定说明自己有过人之处,能像老套故事里英雄的跟从者一样有所建树。
先是晕船给了他重重一击,接着发现所能做的离克拉夫特的日常工作太远,也不存在作为护卫的意义。
大概唯一作用是大号挂件,可以说明此人有身份背景,本质上跟黑袍上佩戴的医学院徽章意义等同,在常服出门游历时取代徽章作用。
“我的错。”真是忙糊涂了,在学院象牙塔呆久了就会觉得身边人都是卢修斯、李斯顿之流。从传统上来说,能跟着四处跑的、直属于他的“团队”只有库普这样的扈从。
可以说是学院把他惯坏了,随处都是愿意帮他处理事务的人才,以至于忽略了一件重要事情——正经扈从是自家培养出来的。
别说库普了,就是伊冯这个年龄开始也有点晚,如今只能亡羊补牢一下。
“把椅子搬过来吧,我们得聊聊。”整理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克拉夫特自行找出那份下游支流的记录,拼上沿岸至特姆河水运线上最后的一块缺口。
“不用拘束,伍德家族向来没有什么关于礼仪的传统,我也暂时没有继承爵位。”
翻过一页记录,克拉夫特做出边看边聊的姿态,表示这不算一次正式谈话。
“我相信你们也发现了一小问题。”当然不小,医学作为一门常要与统计学扯上边的学科,可以预料以后类似场景会越来越多,没有助手迟早能累死个人。
“所以我会尽量教你们些东西,至少要做到认识常用单词。不过进一步发展要看伱们自己的意愿,有想过喜欢做什么方面吗?”
快速扫过一页,跟地图对应起来,克拉夫特翻页掩饰自己心里也没底的事实。收下这两人都出于能帮一点是一点的态度,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只能指望他们的发言给点灵感。
刚塑造的一点轻松氛围马上严肃起来。事发突然,说是随便聊聊,怎么好像到了选择人生未来的关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