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向神父打了招呼,在得知克拉夫特一行人是外面来的信徒后变得热情起来,上来与打头的威廉拥抱。仿佛一下子就成了挚友亲朋,弄得向来不认生的船长都有点不好意思。
“真没想到能在这见到同样信仰天父的同胞。”彼得笑着松开威廉。以信徒的身份受到如此欢迎还是首次,在异乡找到了些微身份认同感。
“请上车吧。神父说过,我们当情同手足,互相帮助是应当的。”
能在砾石镇找出个虔信徒,神父的处境大概也没之前想的那么不堪。虽然他没要,克拉夫特还是在经过他身边时握住了他的手,把几枚钱币塞进手里,“教会兄弟间不该有所亏待,接下来的行程可就全靠你了。”
库普收紧罩袍,不置评价,在车尾找了个空坐下。“教会兄弟”这话他叫不出口,可气氛都到这了,以他朴素情商看来,还是减少交流为妙。
“不必如此。”在克拉夫特的推搡下,彼得把钱收进口袋,解开拴住骡马的绳子,“听说你们要去看矿洞?”
“最好是两年内停工的,因为教堂有种建材近年买不到了,而且听说只有这里产出,以后要更换可就麻烦了。”
说的是实话,库普回味了一会才发现好像哪都没错,又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容易,矿洞就呆在那里,没人盯着,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进去过。你们要找的东西具体长什么样?”坐上车夫位置,彼得扬了一鞭子,马车颤巍巍地动起来,往镇子另一边去。
“可能是一种新发现的矿石,具体不清楚长什么样,伱知道多少有采矿的地方?”
“到处都是,包括这镇子以前也是个矿场,后来不做了就变成现在的样子。”马车驶出小镇,转过弯道,彼得指向右手边丛生的低矮植物群,“那边就是原来的矿洞,不过我没来前就废弃了,现在靠转手粮食矿产过活。”
乘客们转头往他所指的地方看去,草木遮掩下,一个不太容易注意到的山体空洞差点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漏走。
它不过一人多高,新生的灌木在洞口的土石堆上生长,挡住大半,而上缘倒伏的茎叶遮住了另一半,依稀能辨别出从大路分向洞口的小径。
植物快把人类出入的痕迹侵蚀殆尽了,近圆形洞口归于自然,好像它本就属于这里。在大片青黄背景造成的视觉疲劳下,要不是有人指出,再从这路过几次也不会发现。
周围地面完好,看不出施工痕迹,从生活区无缝过渡到采矿区,这也让它更加不好被注意到。
对矿产稍微有点了解的威廉略感疑惑,“你们是怎么知道下面有矿的?”
冰原那边的矿产多裸露在地表,以部落的原始采矿水平也能获得矿石。而在诺斯王国就不太一样了,一旦发现矿藏,会在地表啃出一块块的矿坑,四向发展探寻,扩大开采面积并追求尽可能露天开采。
一个矿洞直通的开矿法就得提前知道下面有矿物,在有完备的知识和丰富经验情况下,也难做到一次即中。
就算真有达到了这种水平的人,窝居砾石镇大小的地方,能甘愿在南方丘陵里默默无闻?
彼得对他的问题不太理解,“拿着火把走下去看啊。”
“天然矿洞,主的恩赐啊。那其它地方是怎么办的?”那类圆形的洞口,想来的确不像人工修造,不容易凿成,也不适合安放支撑。
“也一样,到处都是,只要能找到常有的水源住下来,不愁没东西挖。”
威廉回望了一眼那个洞口,用疑问语气复述了他的话,有些不敢相信,“到处都是?”
“对,不过那些人可不觉得这是主的恩赐。”话语里把自己跟其他本土居民分隔开来,彼得啐了一口,“成天念叨,但又说不出个名号来。”
“那边山上还有一个,不过靠近山顶,太深用不了。”他再次指去,一座普通丘陵,这回大家都没看到洞口,超过一定距离后,要分辨出裸露岩石和被半遮的洞口过于艰难。
听他的意思,同类天然矿洞在这里多到数不过来,不比山头的数目少。
“还有这种地形?”克拉夫特印象中没有哪个名词可以概括,大批形成的天然深洞出现在缺水丘陵区,就像干燥保存的奶酪上无端地生出了诸多小洞,不得不怀疑是生了蝇蛆。
“它们很深吗?”
“是的,我以前也下过矿,能在里面走很久,也要忍受那群不信天父的人絮叨很久,还是来赶马车好。”他对此颇有怨念,平时少有机会倾诉,又怕神父听烦了重复。
“他们懒惰地取走离出口较近的部分,然后换个地方,挥霍着主的恩赐,迟早是要遭报应的。”
克拉夫特和威廉同时捂头叹息,前者倒是不那么受打击,来时做过心理准备,受挫属于意料之中,“唉。”
按矿排查的思路错了,他们至少还能按人排查,能产大量原料、与外界交易的聚落,没法像矿洞一样杂草灌木一遮了事。
彼得误解了他们叹气的意思,继续抱怨对那些人的讨厌:“他们不愿意听我说话,也不听神父的,死守着一套永远摸不清还有多少条的规矩,讲不出是谁定的。”
“不能往深处走,不要太晚出矿,要随时提醒哪边朝外……太多了,说实话我从来没用上过。那些后来的人呆久了也染上神神叨叨的坏毛病,我不想变成那样。”
抱怨声中,马车转过下一个弯道,方向感模糊起来,曲折道路不知向内还是向外,克拉夫特也要稍作回忆才能得出他们在向远离运河的判断。
换言之,他们在深入南方丘陵群,又一个山洞在山另一侧显现出来。直觉上足以塞入一幢砾石镇的小屋,在山腰处斜向下延伸,光线止步于洞口不远。
圆形轮廓的洞壁不是溶洞的那种光滑、平缓样式,岩壁保留着角和小直棱,看不出太多侵蚀痕迹,至少以克拉夫特的地理水平不觉得是流水溶蚀形成。
更深处便无法看到,就可照见的一段而言,宽窄上变化不大,形似个粗制隧道原型。
“哎,那你说这些洞尽头是怎么样?”某个水手耐不住寂寞,开口向彼得搭话,在别的地方要看到个洞还蛮难的,没法不好奇。
“不知道,我没听人提过。”
“是么?那挺怪的,你没试过下去看看?”
彼得沉吟片刻,似乎在翻找往日在矿洞里干活的记忆,“太深了,没法继续走下去。”
话题聊完,马车上安静下来,伊冯掏出小本子看了一会,被克拉夫特挡了回去,“车上不要看书,伤眼。”
时间还长得很,伊冯无需抓着这会多记几个词,他也没必要急于一时。矿在原地不会跑,找上几周、个把月都是可以接受的。
第99章 闲棋
“怎么样?”
“不怎么样。”克拉夫特松开手里小矿石,它颜色赤红暗沉,近于一块凝固的干血,从陡坡上滚落时让威廉想到流下的红泪。
坐在矿洞口,他屁股底下垫着一堆这样的矿石,像血水混合的液体在空洞眼眶蓄积,就要淌出漫溢。
对外来人而言,见多了这些矿洞不意味着视之如常,越是多见,越奇怪于如此多的大小洞穴如何形成。开采者们喘鸣的喉管,也让人对矿洞产生不太好的想象。
这些天来,彼得在克拉夫特的要求下,带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光顾正在运作的矿场,连年运转并没有使聚落规模变大,都维持在一种家庭相继、村落为单位的模式,产出与交通输送能力相适应。
大些的矿洞开采时间可以代计,年轻的矿工与父辈都在里面劳动,熟悉到能提醒外来人小心脚下的哪一块特殊石头,记得上次是谁家的小子在那里摔倒。
径直向下的洞穴没有分叉,克拉夫特跟着他们走到平时工作的地方,远的能走上十几分钟。随后一条无形界限把活动区域与“更深处”划分开,他们停步开工,让克拉夫特自己看看有什么需要的。
祖辈倒是很少见到,就算有也失去了劳动能力,坐在村里墙根的阴凉处,赤裸上身,呼吸起伏明显。典型的吸气困难体征在他们身上表现出来,胸骨、锁骨上的皮肤深深下凹,跟伊冯父亲一样。
采矿现场飞舞的粉尘很快把兴致勃勃的探访者逼出来,矿工们日常也受到这些导致咳嗽、喷嚏的东西困扰,但没有把它与肺病直接联系起来,或是想到了也没空去证实,自然就不会为了咳嗽喷嚏在重体力劳动时捂住口鼻。
说到底粉尘致肺病还是一件需要长期观察总结的事,周期以年计,没有明确充足的对比案例就难以取信于人,而这边显然没有能做这事的人。
矿石上同样没有什么发现,克拉夫特提着一个小袋从矿堆上跳下来,“铁矿,还是铁矿,他们采得最多的就是铁矿。十年来是铁矿,十年后也会是。”
“那你在这干嘛?向他们推荐你的那什么……口罩?”
在一周前逛过两三个聚落后克拉夫特就开始了他的迷惑行为,尝试向本地人推荐一种由布片和两根布条促成的下脸面罩。
他声称是为了做一个调查,对改善矿工们的肺病或有益处。
“对,不过形式有所变化。”克拉夫特向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磨损严重的铜币,私铸版的,“我打算卖给他们,一铜币一个。”
“你确定能有多少人会买?之前可是送给他们试用都没人用。”威廉的市场敏感性还是有的。在较为封闭的村落,想以一个陌生外来人的身份劝服他们非常困难。
要知道他跟冰原部落混了那么久,照样没能让冰原人习惯什么本来没有的事物融入日常生活。
“不会有多少人买。还是我帮人解决了一点小毛病后,才有两个人掏钱,可以算另一种形式的诊金?”铜币在指间过了一圈,翻回掌心,被塞回袋子里。
“花钱让人觉得东西是有价值的,会用几天,这几天里让他们的咳嗽、喷嚏好过些,至少在心理上感觉有作用。更何况这还是加了‘草药配方’的口罩。”
草药是目前医疗的主流,威廉此前却没听克拉夫特提起过,“所以伱还懂草药?”
“不懂,我随便找了种有清淡味道的草根榨的汁,随他们猜去吧,有机会推广后说不定还会形成什么各家传承配方啥的,密不外传,只小范围使用。”克拉夫特附到威廉耳边说道,不过这个点矿工们远没有休息,都还在矿洞里,没人来偷听他们谈话。
“关键在于提供了这么个符合一般思路的治疗方式,他们用什么我不在乎,只要花心思在口罩上就成。”
威廉表情怪异,船长这辈子见多识广,形形色色的奸商、好人都见过,转了那么一个大弯就为做调查的人,他也无法评价。
“如果他们不按你说的做呢?”
“这么多村子下来总会产生点影响,前个地方我卖了五张呢。要知道每个壮年劳动力背后可是一整个家庭,对没几个人的小村子影响力能有多大?再等五年十年后来回收结果。”
克拉夫特晃了晃钱袋,里面叮当作响,估摸着有小半袋。
“你以后还要来这?”
“不一定,可以派我的学生过来一趟,费用我出,就当公费旅行。”
“那我提前替他感到不幸,并建议你把精力放到我们正在努力地事情上来。”威廉没能把近日的行程跟旅行联系起来,并对合伙人的不务正业表示不满。
“哦,我的朋友、最好的计划投资人,那你可错怪我了。”打开钱袋口,大把的铜币展现在威廉面前,陈旧的金属暗黄和绿锈,显示着曾经的主人保存了它们多久。
“我记得我才刚提过,这里矿洞多,矿产多,村子数量也不少,但……每个村子的人很少,少到随便挑个小孩都能认出全村人,叫得出他们每个人外号。”
“我们一开始方向就错了,根本不用查什么矿物流出、粮食去向,积年累月,流量太大。那么请问这里什么最少?”
“什么?”
克拉夫特指向自己,又指向威廉胸口,“外来人,按年算都没几个,越往里的村落越少,少到足够在这跟清水一样乏味的重复生活里留下好一段时间的谈资。”
“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外来人,不运粮,不要现成的矿,专往矿洞里钻。”
他脸上露出难见的自得笑容,像威廉在赌场里见过的常胜赢家,闭目细听后拍下筹码,看到木碗掀开缝隙中,壁炉火光照出想要的点数。
“确实有这么个人,我试着在找他的路线。”
不为买卖交换而来,断断续续地出现在新入袋铜币的原主人口中,足迹往山区深处而去。统合外来人信息可比寻思日常的矿石、粮食简单。
远眺群山,叠连的天然屏障不再能遮挡视线,久日奔波终于澄清了这坛被交通、信息搅成的浑水
“现在,你猜那两人跟我怎么说来着?隔壁村几年前有个外人住下来了!”
第100章 隐忧
随着道路收窄,行进者不止会感到自己在深入群山,更会感到在深入干旱。
在旅程起始,近托比德河流域,也就是那条仅有的浊黄河流,尚能见到零星分布的矮小树点缀山体,然而在一周前他们就没再能看见过高过头顶的树木。
到旅程的末尾,至少是克拉夫特和威廉所认为的尾声,草木生长已经缓慢到了无法啃食一条罕有行人的道路,在夕阳余晖下都能认清路面。
威廉急不可耐地选择清晨出发,但他们仍然被拖到了日落西沉的时间。
道路上频繁出现的岩石屡屡拦住去路,险些崩断轮轴后,彼得就再也不敢挑战山路急转的车技,每次都老实停车,招呼男性乘客合力把路障推走。
看得出它们并非人为设置的障碍,同样的石块在两侧山坡上多有散布,大约是从高处滚落。
克拉夫特起先以为是缺乏植物根系的固土功用,以致石块松动,随后却在行程中发现有所出入。这些石块在山上的分布大不均衡,部分路段很是密集,在山谷里累叠成堆,而走出一段后又见不着几块。
不知是否是巧合,朝上望去,角度凑巧的话,大都能发现高坡上草木掩映中的圆形黑色暗区,与凌乱碎石区相对应。
这段乘车与苦力活交替的行程,在傍晚遇到了他们无法解决的困难。几块巨石卡在路面上,没有彻底阻断道路,却断绝了马车通过的可能。
村落的居民似乎没有畜力运输的需求,或是没想过与外界联系,竟放任它们原地横躺,对唯一的进出道路不闻不问。
眼看着太阳已块压到对面山脊,折返肯定来不及,往前不知路途远近,卡在了半山窄道上。
“我们没法这么下去,彼得,把马解开,下车绕过去走。”船长不能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威廉率先背起包裹跳下马车,决定徒步走完剩下路程,“车丢这吧,就算我买了。”
经费预算还绰绰有余,最大的成本实际上是时间成本,把本应该用来运货的时间挪作它用,水手的报酬也得照发,这辆破马车添不上个零头。
相比损失点钱,他更不想走夜路,乃至在野外过夜。
“坐稳,实在不行就抱着马脖子,我会在前面牵着。”考虑到伊冯不一定能跟上,她得到了特殊优待,被克拉夫特扶到马上,由库普牵着。
这匹马一路来都表现得挺温顺,但一侧的陡坡让他感觉不太放心,“如果真被甩下来了,就抱头呼救,明白吗?”
伊冯乖巧点头。
队伍从巨石间隙穿过,手掌撑着岩面,颗粒手感刮擦掌纹,断口大部平直,抚过一个陡直折角后来到另一边。
地上倒伏了几株被连根带起的灌木,被拔起似乎有些日子了,从叶片到带土的干瘪根部,都被连日暴晒抽走了水分。
克拉夫特环顾四周,没找到它们的来处,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人或动物拔出灌木弃置此处,“威廉,你有以前遇到过相似的情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