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松开,页锤回到了库普手上。
队伍继续在山道上前行,道路几度扭转后终于有了下降趋势,呈之字形向谷地而去。
估摸着大约近底时,微弱火光在斜坡尽头出现。
一盏形制奇特的陶器灯盏,塑成托举样式,摆放在上下异色的岩石前,加满了灯油。
岩石垂直的断面被灯火照亮,上半部是在山路上常见的黄褐石质,下半由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灰白岩体接续,泾渭分明地割裂成两个部分。
蜿蜒的条带用某种红黑色矿石颜料绘制其上,由不计其数的节段衔接连成,在底部盘曲,密集得难分彼此。简笔小人样的图案堆积在条带内部,杂乱无章地四向游动或爬行。
条带头端,也可能是尾端,斜向上昂起。节段由此而止,绽出介于瓣膜和花萼间的开放结构,恰好处于上下异色的分界线上。
那些条带内的小人形似乎在此找到了出口,释放入黄褐色的空处。肢体仅用潦草的极简线条,亦或隐去不表,大体是头面的部分却尤为突出,以夸张的比例刻画。
绘图者充分利用了上半的空间来绘制了这些比例失衡的人,甚至纳入了每张脸上的五官细节,画技一般但各有特点。
库普直到抵近石面才看清了图案,或许是绘画工具所限,要容纳更多内容就得铺开面积,那些脸都被画得偏胖,又不太立体,以至于显得宽扁。
道路绕过岩石,石砌土糊的屋舍团簇在两旁,高开小窗里没半点灯火,村落正沉眠。
第103章 信使
“怎么了?”克拉夫特的问询从身后传来,手已经先一步按在了肩上,力道正在加大。
“我没事!”
身子一抖,没能甩开那只手,反而有进一步收紧的趋势,吓得库普连忙声明自己没有走神。刚才被捏的地方还隐隐作痛,这次还贴心地换了一边,再晚一会就要对称了。
摆脱了肩上威胁的库普再仰头看向巨石直壁。这幅图像足有两人多高,下方非蛇非虫的环节条状物处于灯焰光亮中央,漫长的身体盘曲占满平面半壁。
它应该是画面的主角,却未得到足够的笔触,环节交叠处形似鳞片,又可以看做甲壳,而迂曲的体态说是蚯蚓软体也不为过。
介于数种形态间的长躯内,包裹大量寥寥几笔带过的人形,与分界以上的宽脸人形截然不同,前者是批量的、近于象征符号的简笔,后者则是被着重强调的、有个性特点的个体。
那些因面部拉宽而变形的五官,无一不表现出鲜明的区分度,有意突出了写实风格的轮廓细节,周详得令人感觉不逊色于当面画成的肖像。
不过他并没有见过长成这样的人,或者说更像拍平延展后的样子,非本就如此。
意象化不明正体的东西,与写实化的脸谱相容,强化两部分的差异,又通过分界处的节段长躯开口贯通,互相联系。
他的视线也随着条状物扭动向上,从蝌蚪般的小人,有了大致人形,再到那些上半画面的人物,各异的宽脸离灯焰渐远。
“威廉,我有个建议。”克拉夫特拦住往村里走去的威廉,虽然他在这幅画什么上什么都没看懂,有一点还是比较明显的:
半夜不为使用地点燃灯盏是巨大的浪费,在这里更是如此,但凡此类行为都会与非实用的目的联系在一起。
类比教堂日夜长明蜡烛,除了照明必要的少数,更贴近于供奉意义。这盏油灯可能是某种近似目的,多重混合、脱离常态的形象也满足了崇拜的需求。
不同于教堂里神圣在上、人物分列其下的主次顺序;它反其道而行之,把人形放到了上半,而那东西安排在下。
“把你们的挂坠收一收,说不定有人会不太喜欢。”
他们的胸口的双翼环圣徽护身符在火光下闪闪发亮,这东西在海员群体里接近人手一个,很舍得下本钱。材料普遍掺了银,威廉这样的甚至会用纯银,显眼得不能再显眼。
克拉夫特不觉得他们戴着这挂坠去敲门是个好主意,“看在金币的份上,别在最后一步出岔子。”
“好吧。”威廉提起领口,带头解下圣徽挂坠塞进内袋。有他作表率,看在船长和报酬的面子上,水手们愿意暂时委屈妥协一下。
倒是信仰最为纯正的彼得身上没佩戴任何与教会有关的标志,免了专门说服他的麻烦。
处理完这边的问题,克拉夫特转向他的扈从,库普还站在原地,眼睛像被粘在了壁绘上,自看到起就没挪开过。
准确地说,是石壁的上半部分。
“有什么发现?”
“我……”库普张了张嘴,发觉看着他的不止克拉夫特,截住话头,摇头跟上队伍,“从来没看过这样的东西,有点新奇。”
“哈,那你以后还有很多新奇机会。”威廉和水手们发出善意的笑声。他们见得多了,一小块疑似异教的地方算不上什么怪事,封闭能造出的古怪习俗异信比比皆是,再怪也怪不过冰原。
终归都是要吃饭喝水的人,抛开一点地方差异,跟教会说的异信等同信仰魔鬼不是一回事,见多了自然会明白。
“不用担心,我相信他们认得这个。”一枚金灿灿的圆形金属出现在威廉手上,马上又被换成了银的,“好吧,我承认前面那个他们未必认得。”
水手们笑成一片,跟上威廉往村里走去,山道上的不快冲淡了不少。区区一匹马,连人命问题都没出,不值得记挂。
克拉夫特把伊冯叫进视线范围内,放慢几步等库普往他身边靠来,拉开与队前的距离,“现在可以了,说吧。”
他侧过头去,看到库普两手相握在身前,刻意地挪到右侧,远离锤柄。看来是把克拉夫特的话听进去了,不过执行上不太容易。
“我不确定。”库普陷入了轻度的恍惚状态,游离的眼神不像在回避问题,而是被无法开解的困惑扰乱了逻辑,产生自我怀疑。
在山道上那会,克拉夫特确实隐约感受到了异样,可惜几次放出精神感官都没扫到东西,没想到库普不知不觉地中了什么套路。
现在想来,恐怕这个倒霉蛋在盐潮区事件里那么快被找上不完全是那点井水的原因,还有本身的“易感性”,让他更容易受到影响,成为薄弱一环。
“尽管说吧,难道还害怕我笑话你不成?”
威廉正拍打最近一家的门板,拍打声招来屋内粗犷的女声谩骂,彻底盖住了这边的谈话。
伊冯被突然的噪声一惊,注意力也被吸引过去。要聊点不好出口的话,现在对两人恰好合适,等会到了室内就没那么大的空间可供私下谈话了。
“我真的不太确定,只是一个想法。”库普十指交叉,反复地自我否定,哪怕对着克拉夫特也不太愿意承认,“就是上面画的那些……那些像脸的东西。”
吐字迟疑,唇齿对吐出的语言大不认可,仿佛在与自己矛盾斗争。令他犹疑的不是把想法告诉他人,排斥的是想法本身,提到就等于承认了它的存在。
一个虚无的、不成型的可笑猜测,一旦出口就无法被抛到脑后,被牢固地列在可能性里。
健硕臂膀把门怼到了威廉脸上,包头巾的妇女手拎一把矿镐探头查看,见他手里拿的是钱币后态度稍缓。
既然最好用的交流语言在此依然有效,还有本地人向导调解,住宿的事大概不难谈拢。水手们向落在后面的队友挥手,招呼克拉夫特跟上。
“那里面有一个,我可能见过。”
第104章 逸闻
“脸?哦,你们说老戈里画的那些玩意啊。”健硕妇人轻松地拎着矿镐,把水囊丢进背后筐里,带着他们往坡上攀爬,丝毫不见喘息气促。
她并不避讳谈论村口那幅岩石上的画,甚至还有些随意,几乎让克拉夫特怀疑自己昨晚的判断是否正确,“从那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叨唠着什么他们能回来之类的话,然后就是画画,带着人往洞里钻。”
“不过你们可千万别在别人面前说他还有那些画的不是,有些人真信了那些鬼话,听不得劝。”
粗厚的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含盐液体渗进死皮老茧,润湿不合手工具造成的泛红口子。
即使在这个女性也要承担相当体力劳动的地方,像他们房东这样亲自挥舞矿镐的也不多见,而这样的例子在村里还见到了几个,反而是男性见得不如之前同样规模的村子里多,几张稚气未脱的脸年龄没比伊冯大几岁,要么就是无力劳动的老人。
“那之后?”
“以前的老洞塌下来那次,老戈里没了儿子。”她在袖子上抹干掌心汗水,像对待手上皲裂一样漫不经心地翻开旧事,“再上面点就能看到了,现在要刨几块矿还得往山顶走。”
听起来是一次矿难,不太意外。克拉夫特感觉没怎么在其他村落听说过类似事件,采矿全靠天然洞穴的传统下,坚硬岩石带来的安全感让人对支撑结构失去警惕,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过预防意识,盲目地开采着,某次措不及防的倾塌把几乎所有壮年劳动力留在了地底。
那个老戈里的儿子,数个家庭的丈夫、父亲,也包括她的丈夫。
折返的小道带他们经过那个两人高的洞口,昏暗、幽深,与路上所见的矿洞无有区别。坍塌应该发生在更深处,千万年来阳光不可及的地底,一个岩层构造的无意之失,在铁镐的反复叩击下,陡然倾塌,像被搔到了溃疡处的食管受刺激收缩,反射性吞咽,无意间把窜进的虫豸封堵在山体内。
这似乎提示在“安全”洞穴里采矿的行为,只是一个自然尺度上小意外,岩质的山体完全可以在任何一刻毫无道理地合上牙关,没有预兆、无需理由。
它发生得太突然、太深,以至于山脚下的村落都意识不到它的发生,直到傍晚发觉外出的人无一归来,带着火把与惶恐面对交错龋齿般的拥堵咬合碎岩,比坍塌层更厚的壁障阻拦在他们之间——矿洞永远地带走了一些人。
“那个外乡人和他的跟班也死在了里面。”她捡起地上的一块圆石,放回洞口由几块石头垒叠成的歪曲标志上,这起到某种墓碑的作用,别无他物能告知它曾生吞了半个村落、两个外乡人。
这里似乎出了些许差错。克拉夫特看向伊冯,拉了她一把,帮忙翻上拦路的土黄色岩石,忙于跟上脚步的女孩显然没注意到“外乡人和他的跟班”指的是谁。这里的路对伊冯而言过于勉强,如果不是她坚持要跟来,或许让库普陪着呆在村里着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虽说昨晚还受到了严重惊吓,听到这个建议的伊冯还是断然拒绝,不知是因为要强心思作祟,还是让库普来照看这个选项的问题。
不难注意到这两人间最近的微妙关系,尽管大部分时候是伊冯的单方面竞争,库普不可能把一个小女孩视为一条赛道上的同类选手,这个态度似乎让她更愤懑了。
克拉夫特随时分出精力关注着她。照顾儿童心理很重要,但要是她身体有恙,必须得找个水手把人带下去。
如果没错的话,至少有一个例外。她的父亲,也就是炼金术师的跟班,没有死在那场塌方中。他甚至没在村里停留,一刻不停地逃离了这块地方,回到慰藉港,在病痛中度过了几年。
他逃出来了,却没能彻底摆脱南方丘陵的恶意,扼喉阻息的粉尘如影随形,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呼吸中都带着岩粉磨搓发炎肺腔的带尘血腥味。
造成这一切的那片不溶于晨光的浑圆、安静阴影,暂时的安静,地底的凉气如微弱的呼吸吹出,扑在为白天活动准备的单薄衣物上,以克拉夫特体质也感到一阵寒意,有附耳吹息样被陌生者贴近的感受,催促他不适地快步走过,“现在里面是什么样?”
“半路堵住了,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再于洞口逗留,继续往山顶攀爬。
小道边少有草木,难寻抓握落手点,需要按着凸起岩石边缘使力,其中有些堪称近于锋利,类锯齿钝刀摩挫手掌。出奇地没有任何人抱怨,像噤声绕过一条饱腹的蛰伏蛇类,不想惊醒匍匐镶嵌在山体内的长躯。
黄尘小道沿坡面来回折返斜上,远看不高的落差消耗的时间是预计几倍,频繁变向干扰了方向感,只在间歇抬头可见山顶在拉近,老矿洞和不幸意外被抛在身后。
近顶部的道路变得平缓,绕过半边山顶,导向山丘的背阴面。未升至高点的太阳没法照到这一侧,大部还处于晨昏相间的半明半暗光影里,岩石的影子拖得长而瘦削,使他们走到面前才看到了那个所谓的新矿洞。
又一个两人高的洞口。
克拉夫特听到身后传来的水手的骚动,他们纷纷停步回头看向来路,方位变换、山体岩石遮蔽下,已经看不到走过的曲折路线。但极为相似的场景复现在了面前:走过一片乱石区,来到一个幽深的两人高洞穴前。
它当然不是老矿洞,可两者大小上如出一辙,除了洞口没有垒叠的石垛,仿佛兜了个圈子回到原地。
健壮的中年妇人在背后筐里捡出照明火把,从入口处阴燃的灰烬堆里引火,燃烧的火焰驱散阴影一角,“就是这了,你们要下去看看么?”
“我们先歇会吧,谢谢伱给我们指路。”克拉夫特婉拒了邀请,把威廉拉到路边,“对了,顺便一问,在哪能找到那位老戈里,我认识两个喜欢收集奇怪东西的朋友,说不定会对他的画感兴趣。”
“井边上,我不常看到他,你们可以自己找找,或者问问那些信了他鬼话的人。”即使对那位自学成才的抽象主义创伤艺术画家不太感冒,看在住宿费的份上,她还是很爽快地回答了问题,扛着镐子独自走进洞里,火光很快在黑暗中彻底消失。
“不下去看看?”
“稍微等等,威廉,我觉得不太对劲。”克拉夫特伸手拦住他看向洞口的视线,从昨晚的夜路起,事情的性质发生了变化。
他感到某种不安在酝酿,先是骡马的失足,库普似乎遭遇了什么东西,接着是那幅风格独特的画,盘曲之物,画上的人脸样图案……
【联系】
这里面应该存在联系,他不需要提醒来帮助意识到它们的异样,只是有待理清、加以表述,而这又需要一个逻辑上的启迪,“先去找找老戈里,我想知道他到底画了什么。”
“这跟我们的事有关系吗?异教玩意在偏僻小地方到处都是,没什么特别的。”
“这次不一样。你听说过异态学么?我家族里对此有些研究。”克拉夫特压下声音,向威廉一人低声道,“库普说昨晚见到的画上,一张脸让他感觉熟悉。你也知道的,山路上他那样子不太正常。”
考虑到船长也就算半个实用主义信徒,未必会排斥一点非教会的超自然现象可能,现在告知也不会造成恐慌,那大可以把想法拿出来谈。
“你的家族也弄这个?我还以为你对这个像对教会一样不感兴趣。”威廉满不在乎地扶起胡子,吹掉沾上的沙尘,“异态学,我确实听哪个小贵族家的人说过,但癔症要能算进去的话,在海上可见得多了。”
“以前稍微在海上呆久点就能见着,不过自从每趟都靠一次慰藉港后,确实少了很多。”
这点东西远不能让船长觉得古怪,心不大的人恐怕早在漫长的航程逼退,筛选下来的全是粗神经,他更是其中佼佼者。
“大部分连我的故事都不如,比如那个跟我说家族里喜欢异态学的贵族子弟,还有位你们学院的讲师帮忙。”看克拉夫特忧心忡忡的样子,威廉拉扯话题,试着与往常一样用逸闻引开他的注意力。
“文学院的,据说懂好几种文字,连王国成立前的都能认几个词,让他从港口带个‘异态’古物回去,可是文登港哪有这种东西?”不知为何,今天的趣闻开头明明不太吸引人,效果却相当不错。
平时要拿出压箱底故事才能打动的口味刁钻听众,居然一下子就被从原来话题上调离。
“哦?”
就是脸上的表情看着很是古怪。
“我给他出了个主意,拿石匠那练手的部件,雕几划谁也看不懂的刻线当异教符号。”胡子遮不住小聪明得逞的得意笑容,这事现在想来还是乐不可支。
“要回去被认出来,就说被骗了;没认出来,就说是在某个船员那买的外地物件,反正找不到对证。”
他讲得十分投入,声情并茂,还模仿了神秘地从怀里拿出物件献上的动作。
“结果压根没人看得出这东西从哪来。哈哈,就是瞎雕的,怎么可能有人见过呢?”威廉充满自信地下定结论,“所以说啊,这世上装神弄鬼的大多都是如此,指不定教堂里也有大半。”
“这事我可只跟你说,别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