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57节

  这种感觉令威廉很不舒服,带路人的年龄让他不太能相信他在这里劳作过,可他一路上来都没被任何一块凹凸地面绊到过,这对一个眼珠昏黄的老人来说只能是经验使然。

  “你真的在这采过矿?我听说这个矿洞才用了几年。”

  “没有。”佝偻老人裂开嘴,没剩几颗牙齿的口腔显得空洞,在威廉等人感觉受到了愚弄时接上后半句,“因为我不是为了那些石头来的,但我保证比谁都了解它,包括更下面。”

  他起皱的手举起火把,半熄的燃烧物松解落下,火星在碳黑飘絮上游走,“来吧,我知道你们想去哪,那些人不会带你们去的地方。”

  那支用料不足的火把光芒渐暗,但老人没有更换的意思,越过人类在此最深的痕迹——一个安放火把的小凹槽,往更深、更原始的部分行进,好像根本不在意身后的人。

  几人面面相觑,在他走远前跟上。

  脚步声在深红的矿道里回荡,坡度随深入变陡、导入山体内部,到了必须注意落脚平稳才不至于失衡的地步。而那位老人在此如履平地,速度不曾放缓。

  在威廉和水手们努力跟上他的步调时,鲜少有余力注意到那些红色,没有随深度加深,反而在褪去。当点起第二支火把,恍然发觉下行的时间早已超过从山脚到洞口,他们离开了红铁矿分布的地层,走在色调冷却的通道里。

  不止红色,那种无处不在陪伴了他们多日的、使人厌烦的尘黄也在褪去。灰败、惨白的干燥岩质从洞壁外挤来,排开主宰了沟壑、矮山的主体颜色。

  老人放下粗劣火把,上面的火焰彻底熄灭,缠绕的燃烧物散尽,只剩下光秃棍子。

  他从一开始就没准备第二支,在熄灭后依然径直向前走去,威廉紧随其后,想帮他照亮前方道路,随即发现根本不需要。

  佝偻的身影站在光圈外,半身探进黑暗,步伐却比有火把照明的众人更稳健,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仿佛这里的矿道有专为他铺设阶梯,逐级而下,保持在恰好可供看到、又随时会跟丢的距离,慢上一步就要脱离视线。

  可能是身上衣服有些单薄,当灰白色开始沁入洞壁,威廉感到一种浸湿般的冷意。并非是说水分,而是这种冷意像冰水一般无法被衣物阻挡,濡湿似得把布片转化为低温的帮凶,从身上一丝一缕地抽走热量。

  宛若一支火把的路程就让他们离开了南方丘陵,来到了.

  他们说不出是哪里,纵使冰山号抵达过王国中心至冰原间多少大小港口,这种洞穴以威廉的眼界也没见过,它独属于此,属于被厚重尘土、黄岩覆盖的南方丘陵地下,比贫瘠更贫瘠的异色灰白岩层。

  它以霉斑的样式首次出现,像检查货舱食物储备时,摸到了一扇在上次没锁好的柜门,硬饼干、咸肉生长出针尖白点。没有经验的马虎水手会直接合上柜子,而老道船员知道,当伱发现第一簇,就意味着表层下深处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往下,那种灰白泛滥开来,在脚下、两侧和头顶排挤黄色岩石,争取更多的面积。不似铁矿融入山体、浸染,而是油水样分层,界限明晰。

  既视感涌来,威廉追溯着并不久远的记忆里最古怪、异类的那部分,他们刚在昨晚经历过极为相似的场景——走过漫长、黑暗的道路,站在黄白分界的异色岩石前。但他没有太多时间停步思考,老人没有任何停下休息的意思,威廉能听到他的胸膛像风箱拉扯,深长地喘息。

  步子被带得越来越快,在黄白相间的地面上走过,这段过渡格外的短,感觉是只是一小会便被抛在脑后,彻底进入灰白岩层。

  威廉捏住鼻子,感到自己在变小,顺着蛀洞穿过散发怪味的肉皮,往下层寻找完好的肉质,却跌入了漫漫的白色霉烂中,这里没有想要的东西,产出某种干燥与变质混合的质感,神似曝晒多日的疏松灰白骨骸,表面蒙尘,隐约有条状的生物在其中钻顶,开出可供进入的空洞。

  他走神了,在紧迫的跟随中,威廉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有了如此丰富的联想,它起源于回忆,山路尽头处上下异色的岩石,具有某种象征性,在特定的场合下如此.清晰,指导着往那种方向思考,灰白色的部分里有着非蛇非虫的漫长环节条状物盘曲,沟通尘黄与灰白的两极。

  “老戈里!你是老戈里!”威廉朝着前方大喊。

  光晕边缘,苍老干瘦的面孔阴暗地转来,张开无齿的下颌,火光照亮口腔和他身后深不见底的洞窟,缺血粘膜像岩壁一样灰白。号角似的回响从他的喉咙里、或者洞穴的更深处,某个白色、空洞的地方响起,由岩壁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流传导振动,接近、放大至令人站立不稳,震落碎石岩尘、扑灭火把。

  那振动蜿蜒、漫长,来自某种排开岩层的庞然长躯。

第108章 浮面

  威廉听到了尖叫,声嘶力竭式的尖叫,来自身后的水手,在震撼岩层的振动中被冲散,像寒流扑灭火把,淹没这些微渺的声音。最近的惊恐声音就被堵在舌下,他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从寒毛立起的脖颈传入颅中。

  岩石通道发出干粉条般的脆响,又有了某种波样趋势,像鱼冻来回摇晃。他摔倒在地面上,裂纹在身下崩开,错位断面顶起肩胛,手指摸到已不成形的地面。

  那个震源还在接近,轰鸣声浪振动连绵拍击,肆意揉搓人类未到来前便存在、并以为将一直存在的坚固隧道。

  一侧洞壁骤然撕碎,震源冲破岩石来到了空气中,横穿而过撞向另一侧,视之岩层为无物。如同鱼跃出海面击破水膜再落回水中。

  连绵似山脊的东西经过了这个空间,黑暗中不可见形体,响起的磕碰搅拌声提示环节样衔接结构,锉平新诞生岩洞上多余的突起。

  仿佛来自地狱的号角声裹挟着石片擦着鼻翼、眼睑飞逝,寒流像死亡的指甲扎进皮下。温热细流刚淌下就丧失热量,干涸在耳旁发际、凝固结块糊住眼球。裸露皮肤上多出细密的疼痛,提示那种粘稠液体的来源。可怖的振动扰乱心跳呼吸节律,扼住了尖叫。

  那幅岩画还不足以描述这种长度,以快过奔马数倍的速度,直至漫长窒息感折磨夺去意识,仍未至其尽头。

  待到威廉从黑暗的昏迷与混沌中醒转,意识回到身处无光洞窟的躯体里,那震源已经远去,手掌下的网格状裂纹,警醒他刚才遭遇并非一场噩梦。

  颤巍巍的手尝试了许久才打出几枚火星,点燃引火物,凑上一支火把。光亮又回到了此处。

  两人高的岩洞凭空出现,从老戈里所站的位置水平穿过,与原有的矿洞形成了一个地下交叉路口。威廉记得那个佝偻苍老的身影完全没有挪步的意思,坦然面对吹熄的火把,随后被巨响和振动淹没。

  那家伙大概是死了,他想道,如果站得稍微再近那么一点,那这里的人都会与那个新洞穴里的岩石一样消失无踪,但现在被带走的大概只有老戈里自己。

  大概是的。

  拖着战栗的双腿,威廉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爬向船员的方向。他应该是醒来最早的一个,没听到其余人的声音

  很快的,他摸到了第一位水手的腿,鞋子都在慌乱中丢失,被寒流冻得冰凉,不过还能摸到脚背的血管搏动,这让人稍微安心了一点。且不说有同舟共济数年情分在,再胆大的人也不会希望跟几具尸体呆在不见天日的地下。

  “醒醒!”威廉一手拿火把,用力摇晃那条腿,它的主人不满地在半昏迷中痛呼出声。

  “没死就回句话。”

  勉力往后再挪了一个身位,他看到一张吓人的脸,黑红血痂和鲜红的血迹遍布,结块头发像恶魔的角冠。

  眼皮张开,他在看到威廉的瞬间续上了尖叫,并挣扎着要推开他。

  威廉拿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刷开从眉毛到大胡子间的粘腻干血,细密刺痛感让他人生首次对相貌产生了忧虑,“该死的,是我,威廉!”

  那个憨货还飚了一段尖叫,在威廉抹掉血迹后才收声,这迟钝的反应,是自己人没错了。

  “啊,啊……船长?其他人呢?”

  还成,至少能被认出来,没到面目全非的地步,小划伤罢了。威廉也依稀从血迹下分辨出了这是船员之一。

  “不知道。你把脸擦一擦再说话。”双腿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撑着膝盖站起。

  抬高光源照出另一个倒地不起的家伙,威廉走上前,背脊上一阵接一阵的钝痛阻止了弯腰动作。

  收力轻踢了他两脚,不是良心使然,而是因为膝盖也痛得使不上劲。

  就剩最后一个了,按之前的队形也不会太远。威廉揉着肩胛举高火把,照亮来路,准备找齐人后赶紧离开。克拉夫特说的没错,他们不该就这么来到这里。为山民所崇拜的未知之物在峰峦下行动,现在他们知道了,但已经身处险境。

  没有第四人,只余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地面,证明曾有人躺在这里。看来他不是第一个醒来的人。

  “见鬼的,偏偏在这时候乱走!你们有见到沃克那小子吗?”

  两名刚被唤醒的水手才刚从地上爬起,小心地擦拭脸颊上的伤口,显然不可能知道。也用不着他们说了。一串清晰的脚印在铺陈岩粉碎石的地面上显示出来,没有指向来路。

  威廉皱着眉头跟上一个个清晰得古怪的脚印,间距整齐,甚至没有停步驻留和碰壁。它们的主人并非盲动,反而可能在苏醒后点起了火把,准确地绕过还在昏睡的人,路过威廉倒地位置后依旧没有停下。

  水手们本能地跟着火把来到威廉身旁,顿住脚步。他们已然站在交叉路口中央,那串脚印向新洞口延伸而去,步距稳定地踏入其中。

  说句实话,威廉是真怕了,那种东西本就不像是该存在于世间的生物,他不觉得会有人在刚见识了如此可怖遭遇后,还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踏上它刚经过的轨迹。

  “我们要去找他吗?”身后的水手问道,声线变形得像慰藉港涂脂抹粉的造作流莺。对任何需要合作去跟恶劣自然搏命的行当,抛下同伴都是大忌。但此一时彼一时,在暴风雨里尚能同舟共济,在地下面对一条移动的山脊也太过于超出极限了。

  那东西应该离开了,不过谁知道呢?光是回想那种骇人的声势,想象血肉卷入和岩石搅拌,或被像遭遇塌方的矿工被永远地封死在地下,就令人胆寒不已。

  “船长?”

  威廉听得出来他们是什么意思,只要他船长一句话,立马掉头离开,没人会在这多留半会。

  “沃克.”胡子抖动,口唇在它的遮挡后反刍着这个名字,回味与之相关的记忆。一个热情干练的小伙子,从不偷懒。船上每个人都叫得出他的名字,当然也包括在场的三位,这就是为什么威廉选择带上他。

  “可能他只是走错路了,一会就能自己跟上来的。”靴子抬起,脚跟往后退了半步,威廉听到如释重负的舒气。

  就到此为止吧,他最后往黑暗深处投去一瞥,打算动身离开。

  然而,某种有节律的声音粘住了他的脚步。

  两种材质在碰撞,其中一种是岩石地面,让人心中生出欣喜,认为是同伴迷途知返,如此便不用背负愧疚和船上众人背后的议论。威廉想到了那些等距的脚印,正符合这样的脚步声。

  但那声音过于坚硬了,与岩石接触的不像船员穿着编织鞋底或木底,而是另一种材质,非要说的话类似于大号的蟹足磕上礁石。它由若即若离到抵近,却没有火把光亮在黑暗中为脚步照明,顿时显得有些异样。

  可威廉隐约地感到这不重要,心底期望沃克回来的念头盖过了怀疑。

  他想象着那个小伙子粗心地弄丢了火把,只好扶着洞壁摸黑回来,还好这一会的犹豫留给了年轻生命一个机会。

  有一线的违和感,在蟹膏里挑出鱼刺、鱼骨上摸到吸盘似的违和感,但在那张熟悉的脸出现时都被置之脑后。

  脚步声停了下来,不再上前。

  他们都认得,那是沃克的脸,带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微笑,凑到火把光圈边缘。也许是光照不足的原因,本就有点婴儿肥的少年人脸蛋大了一圈,五官缺乏立体感,显得像个宽扁浮瓢漂在昏暗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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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直趋地狱

  “威廉,我想我们需要谈谈。”克拉夫特披着昏黄暮光推开屋门,库普紧跟着其后,在伊冯进门后迅速地闸上门栓。

  “关于那些矿洞的事……呃?”

  室内没有点灯,来自高处窄窗的浅淡光斑正从低俯脑袋边遁走。为了方便私下交谈,原主人被要求迁往隔壁,将整座屋舍暂交予他们使用,此时只有彼得一人趴在桌上。

  这几天他确实累了,跟着几个不知疲倦的人追逐捉摸不透的目标,不知何时是尽头。难得有空闲下午给他补个觉。

  听到声音,彼得抬起头擦掉嘴角口水,适应了一会屋内光线,“克拉夫特先生,您怎么回来了?没有跟威廉他们一起去吗?”

  这话里似乎透露了一个危险信号,这村里又没酒吧,还能有啥地方可去的?

  “去哪?”

  “您不知道?”彼得一看克拉夫特兴师问罪的架势就知道不妙,威廉独把自己留下恐怕就是当传声筒,应付人用的,“威廉先生找到了人带路,说是要去一趟矿洞。”

  “见鬼的,偏偏在这时候乱走!”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有被追逐般的气促。这边方才找到些头绪,还没来得及梳理,那边就有人愿意带路,初看是正中墨菲定律,细想便察觉有非偶然因素参与的可能。

  至于库普的脸色就更难看了,他贴在墙上,手按腰间,从进屋来他就靠这个动作维系着薄弱的安全感,阴暗环境勾起了畏惧情绪,好像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从光照不佳的黑暗角落出现。

  当事人不知所踪、隐隐有坏事要发生的预兆,这场景多少沾点莫名的既视感。

  “什么人带的路,什么时候出发的?”

  睡懵了的向导在脑海里搜刮一番,向克拉夫特描述了他对威廉去向仅有的了解:“一个自己找上门的老人,在我睡前他们就出发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威廉能做出来的事!”克拉夫特抓起罩袍,开始清点背囊。事情里蹊跷之处太多,很难揣测一位老成持重的船长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做出这个决定。大概是对开价的自信?或者觉得就算对方不怀好意,凭着几个携带武器的船员也不足为虑?

  当时如何考虑已不得而知,日暮时分仍未返回本身就说明了问题。本地人就没有过愿意在矿洞过夜的,也不会轻易冒险在半夜挑战路况恶劣的山道,再怎么着急还能等不到明天?

  那唯一答案想不跟异教扯上关系都难,说不准就是老戈里本人。

  “要不再等等,说不定他们就快回来了?”彼得看了眼已经爬到墙上高处的光束,日落在即,但如果威廉已经走在那条乱石嶙峋的山道上,那还来得及在用上火把前回来。

  “我得去看看。”克拉夫特又抽了两根火把塞进背囊,用布条捆束固定,假使真有什么意外发生,现在就会是最后一个适合上山的时机。大不了在半路上遇到回来的威廉,白费些力气;好过等到夜幕沉降,不得不举着火把攀爬全程。

  库普也苦着脸开始收拾东西,极不情愿地扒拉出衣服套上,他不知道什么叫心理阴影,但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绝对不想在这个点后出门,尤其还是去走山路。

  作为扈从没有拒绝的立场,严格来讲他身份不是简单的雇佣,而是接近于封臣和封君。克拉夫特救了他的命,也将其作为直系培养,于情于理都必须追随其后,从战场到一趟跟无可言喻之物扯上关系的夜路,无有例外。

  对应的,与很多传唱故事中一致,他同时在优先享受成为实质上封臣的机会。

  如克拉夫特所说,他们是一个“整体”,而这句话的重点显然不是伊冯,而是他库普。

  想明白这点,有些东西就不那么可怕了,选择习武的时候就应该有了觉悟,“现在出发么,先生?”

  “库普。”克拉夫特按住他的手,把它从锤柄上挪开,“你留在这里。”

  有种一拳打到空处的感觉,库普从门口让开,略尴尬地讷讷道,“我还以为我在训练里表现得还行。”

  “不,正因为这样,你才必须留在这里。”

  克拉夫特半开屋门,傍晚的谷风与沉落霞光灌进他的罩袍。临了审视留守人员构成:一辈子的马车夫彼得,抱着小本子似乎想做点啥但无能为力的伊冯,再加上新手扈从库普——独剩下的一个有武装训练经验的,怎么也得有那帮船员的业余水平。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现在这里是我兼顾不到的地方了。”

  他阖上屋门,脚步远去。

  克拉夫特很快开始庆幸及时的决定。

  点燃火把进入矿洞,夜幕恰好在身后垂落,堵住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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