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夫特异态学笔记 第66节

  虽说用酒来预防和治疗疾病由来已久,但大量用在清洗伤口上还是太让人心痛了。

  “当然不是。”克拉夫特把手伸进口袋,那块矿石正躺在里面,只是一块样本罢了,既然老矿洞现在被撞开,丢了也随时可以再捡,“应该是现在、或者马上要做的事。”

  “比如?”两口酒下肚,微醺的精神安定下来,威廉觉得脸上被石片刮出的小伤口都不那么疼了,手也不抖了。

  那种对深邃大地的恐惧稍有消解,不再时不时地产生颤动错觉,总觉得脚下地面并不稳固,有巨物在岩层土壤中游荡,随时会破土而出。

  暂时的,酒提供了一个虚假而必要的舒缓环境,即使没有回到自己的船上那么安心。

  看克拉夫特疑神疑鬼的样子,他把瓶子递出,“来一口?”

  “不了。”克拉夫特推开酒瓶,继续思考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东西,酒对思考而言不是好东西,至少对他而言不是。

  无论多少次,对这种不珍惜佳酿的行为,威廉都感到不可理喻,被拒绝后转手把酒传到库普手里,算是伤员福利,“好吧,库普你要来一口么?应该可以让你的伤好受些。”

  库普接过酒,试探性地喝了一口。

  “咳咳!”跟第一次尝试一样,最多喝过淡啤酒的人不太容易适应这种流动的火焰,刺激性咳嗽牵扯腰间伤口,又是一阵撕裂痛,好像刚凝固的血痂又崩开了。

  但库普倒是从中得到了一些启发。他捂着腰上下观察一会,在克拉夫特身上找到了唯一有违和感的地方。

  “您受伤了?”

  “对,不过问题不大。”克拉夫特摸着绷带包裹的下巴随口答道。颌面颈部血管丰富,受伤时看起来吓人,不过好在不深,没伤到大血管。

  现在只剩下少许疼痛,在靠近气管的地方随呼吸起落发作。

  在疼痛间隙,意识调集注意力,筛查着所见之物,从归鞘的长剑、器械盒,再到钱袋,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急需处理的事务。

  这情形好比戴着眼镜找眼镜,拿着手机找手机,只不过困惑程度更深,也更难以自己走出来。偏偏周围都是些帮不上忙的,看来自己的行为异常还没突出到显而易见。

  “您也遇到了异教徒吗?还是那东西?”两者都不像造成伤势的原因;前者没这个水平,后者只要擦到一下就不像能留下全尸的样子。

  “都不是,是……”克拉夫特没想出该怎么描述伤到自己的生物,把一堆脸跟昆虫特征混在一起?节肢尖端切进皮肤,他几乎要以为它能把整张脸揭走,但最后良好的距离控制大大缩小了代价。

  他酝酿了一会,没有描述它的外貌,手无意识伸出,接下烈酒,溢出的酒味让他想起没有聚维酮碘溶液的时日,酒精棉球消毒是真的痛。

  “怎么,改主意了?相信我,喝上一口,伱有时就是太正经了,简直像个老古板神父。”看样子只要还在威廉旁边一天,就不会少听到孜孜不倦的安利。

  【疼痛】

  现在,克拉夫特需要让这种深刻感觉更清晰一些。

  用力往渗血的纱布按下,身体里最强烈的感觉、最重要的示警信息成为了有效的提词器,疼痛像铁钎由创口直插大脑,创伤在思维里所占比重拉高,成为了无法绕过的一部分。

  “该死的,伤口!”

  克拉夫特迅速动手,解开固定结,把包上不久的棉布绷带松开。他刚坚持给库普和彼得的伤口完成清创,然而第三个有深伤口的人被忽略了,好一出戴着眼镜找眼镜的乌龙。

  被一支构成不明的节肢伤到后,刻着无菌意识来的异界灵魂居然只在第一时间进行了简单清洗和临时包扎,甚至没想到用精神感官仔细检查伤口。

  正常的疏漏么?

  意识不那么认为。日复一日的重复强调和练习形成了固化在生活中的习惯,再加上记忆强化,如果还能忘掉这些东西,那恐怕只能是大脑退行性病变提前找上他了。

  在没有充分休息的情况下,克拉夫特强制开启了精神感官,薄层扫描般的精神滤过皮层和肌肉,浸润红黑血痂,没找到任何明显的异常嵌入物。

  可能是他多虑了。像干净的刀刃,那支节肢从阴影里生出,造成创口,没把哪根毛刺留在组织里。

  当然也可能是一切为时已晚,遗忘使他错过了最佳观察时机,对认知造成影响的因素早就隐匿。

  或者更糟,从来没有过什么机会。他追寻着节肢的运动轨迹。如果那是一支被伤到过的节肢呢?像感染病人的流血伤口,在接触中传播肉眼和精神感官都无法观察的东西?

  说不定现在已经进入了病程早期,轻微意识改变作为前驱症状,未知后果在身体内壮大。

  “尽快回慰藉港。假如真要发生什么,我要在那之前完成它。”烈酒沾湿棉布,涂擦伤口,克拉夫特咬牙完成了清洗。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第127章 先兆

  深邃、漫长的无光之所。

  他行走在没有尽头的甬道里,岩壁干冷粗糙,黑暗浓厚稳固。

  空荡荡的手中没有灯盏火把,双眼不可视物,但好像也并不需要视觉的指引,只需本能地向前走去。

  有冰冷的气流在耳畔吹过,来自无限深处,连衣物都无法动摇的力度,却带来了石壁的微颤,岩层像飘零的树叶随着寒流到来颤动。

  有东西在接近,寒流是它深长悠远的呼吸,振动是它的步伐。

  岩质的鳞甲,环节状长躯,有意志的山脊在极暗之所穿行,使岩层为之颤栗的力量迅速接近。

  介于瓣膜与螯钳间的结构张开,黏附着数不清的模糊面孔,丘陵居民、水手、被酸液烧伤的脸,疣体、水泡样嵌合拥簇在岩壳节段间隙中,细微节肢操纵扁平惨白笑容。

  震颤抛起碎石,寒气增长奔流,恐惧握紧心脏、挤压血液,陡升的血压令眶后隐隐作痛,充分供氧使大脑从迷蒙中苏醒,意识到了目前状况。

  无暇思考自己身在何方,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在无处可躲的情形下,潜意识根据既有经验做出了条件反射动作。

  ……

  “嘭!”

  桌椅移位,未加盖的墨水瓶被扫开,微粘黑色液体倾倒在桌上,渗入打乱的文稿,在纸面间流窜蔓延。

  深黑色晕开,沿杂乱压合的纤维爬布,迅速地吃进类哥特体的标题,吞掉引言、朝着字形板正的正文迈进。

  刚醒来的脑子在场景切换间中断了之前进程,重新加载与眼前情形相关的内容,眼睁睁地看着墨水污染了一角桌面才反应过来。

  “糟糕。”克拉夫特手忙脚乱地把剩下的纸张撤离,匆忙中部分没完全晾干的字迹又印到了全干的稿纸上,跟边角沾了些墨水的散页混在一起。

  满桌稿纸变得一团糟,幸亏烛台早已熄灭,没倒下点燃纸张。

  绕着桌子走了两步,有些老旧的木板在脚下发出轻微呻吟,伴随明显的空响,提示下方是船舱而非实心岩层。

  墙上挂着收纳卷束海图的长木筒,这是冰山号的船长室。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在丘陵中行进了两周,带着坚决的启航命令回到船上。傍晚到日暮,加倍薪酬把水手们一个不落地从酒馆里或者被窝里召回船上,没人询问为什么船长不愿意在陆地上多呆一晚。

  也少有谁在仓促启航和繁忙河道航程中讨论那些没回来的人,只有大副习惯性地招呼那个叫沃克的年轻人,给一晚上没放下舵轮的船长送口酒。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翻沿三角帽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像是在指责他触发了诸如“淹死”“翻船”之类会招致厄运的海上禁忌词语。

  一个小盒子被从暗格里拿出,摆到甲板上,钱币只勉强在盒底铺了浅浅一层,但那金色金属光泽让克拉夫特也为之侧目。

  理性来说,不少水手在有意识地攒钱时,不是不能凑出能换一个金币的七个王国银币,但消费习惯使他们不会存起这个钱,不安全感也不容许把全副身家浓缩在一个随时可能丢失的小东西上。

  对这群绝大部分摸都没摸过金子的人而言,这个盒子的冲击力大于一切。

  在威廉承诺盒子里一半归船上的人、另一半会让他们亲眼看着交到死者家属手里后,剩下那一点不敢在甲板上讨论的异议也消失了。金币落袋那一刻起,这艘船上最隐蔽的木缝里也不会响起让威廉想起那三张面孔的名字。

  取而代之的是船长真的找到了某种宝藏的传闻,而这种在上岸后会马上扩散的传闻正是威廉所需要的。

  上船后,克拉夫特借用了船上唯二的固定大方桌来赶工记录制酸原理和实验描述。另一张在厨师手里,用来安放汤锅和处理偶尔钓上的新鲜肉类。近来又新增了一项:欣赏刚到手的金币。

  “又是梦么?”

  半个月来,那种怪异的遗忘没再发生,或者是发生在哪个没人注意到的地方,似乎它出现的唯一意义就是让伤口在脑海中淡去。

  倒是时不时的噩梦成了新的烦恼,大部分与那一夜的经历有关。不是在矿洞里找不到火把,就是在与黑暗中探出的节肢搏斗,被什么东西追逐。

  良好记忆的副作用在此时显露无疑,他不能在醒来后迅速忘掉梦境,会带着惊恐的余韵做出反应,并度过难熬的一段夜晚时光。

  这就很容易发展为“威廉亦未寝”。

  在几次继发性惊醒后,船长宁可放弃船长室的舒适床铺,把整个地方暂时让给了克拉夫特,自己去跟大副挤一挤。

  于是晚上这里就只有克拉夫特一人。

  明亮皎白的月光从格子木窗外透过半透窗帘泼洒到桌上,即使没有烛火照明也不显得黯淡。他翻阅了一遍手上文稿,没留下什么印象,但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半个晚上的成果已然成为一堆废纸。

  糟透了,克拉夫特也不再点起蜡烛,走向床头,准备小睡一会,等明早再继续工作。

  还得跟威廉讨论如何利用手里的信息。是自建生产作坊,还是卖给别人赚一大笔快钱。

  前者明显有着更大的长期垄断利益,但实际上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现成产业基础和可靠人手,也不敢再继续从南方丘陵里那个偏僻矿洞采矿。这样一来从规模到保密性都成问题。

  或许把作坊设到伍德家族的地盘上可以一定程度解决问题,但这个技术的价值太大,保密性又太差。要不是当年那个炼金术师死得快,再加产地隐蔽、幸存知情者中风,工艺被摸清是迟早的事。这个时间不一定能让他们从零开始赚够大钱。

  另一个问题在于威廉开始排斥上岸,在船员强烈要求下才极不情愿地靠岸补给了一次仓促起航下未添齐的东西,并且自己拒绝下船。这状态是管理不了岸上产业了。

  后者就没有这种问题,直接把它卖出去,捞一大笔钱,大不了找熟人甚至教会做中介、公证,三七开都成。拿七成意外之喜,拿三成也是大赚。

  别说什么独一无二的玻璃双翼环,你就问主教要金币还是要那破翅膀吧?东西是教堂的,钱不是。

  恰好克拉夫特很想要一大笔钱,用于器材、实验,刊印书籍,甚至收纳病人。如果时间有限,钱可以成为一切的催化剂。威廉也表现出了换一艘能长期离岸大船的倾向。

  想到此处,克拉夫特起身离开床铺,重拾笔杆,斜过墨水瓶,就着没倒光的瓶底沾湿笔尖。把半张撕下的废纸按在桌上,打算借月光列明两者利弊,明天直接拿给威廉。

  他在桌前落座,却发现桌面重新落入了黑暗中,光带正照亮床头,烛台伫立在窗框的阴影里。

  【月光,移动】

  窗外响起敲打声,像是某位礼貌的水手在值夜时进过,听到响动后前来询问。

  潮湿、柔软的东西搭着木板,吸附在不可能有人站立的船外涛声中,光线大亮。克拉夫特骇然起身拔剑,黏腻的恶意记忆从尾椎蹿到后脑。

  ……

  虚握的手掀开床单,身体猛地弹起。室内微光朦胧。枕头后有条状硬物,是睡前放下的长剑。

  窗户敞开,水汽拌沙土味的晚风吹进舱内,不那么亮的弦月下浊黄流淌,岸边丘陵静默无声——乏善可称的托比德河特色夜景,他们正常航行在这条南方丘陵的唯一水运线上。

  “还是梦?”

第128章 精神改变

  “所以说你昨晚做了两个梦?”威廉一手搭着舵盘,视线只有一部分划给了眼前混黄河面,大半在沿岸丘陵上游离不定,始终把航线控制在河道正中。

  自从回到船上,摆脱了那种对脚下土石地面的不信任,他的精神状态随航程的延长而好转,如果没有某人反复的夜间惊跳应该会更好些。

  河面风平浪静,不需要太多精力频繁转舵,因此船长还能跟来人闲聊上几句。

  “如果梦到自己醒来也算醒来的话,就是两个。”大概没有人发明过标准界定方式,克拉夫特也不知该从连贯性还是内容来区别,只能笼统地描述,“两个嵌套、衔接的梦。”

  “梦中梦不算稀奇。”

  “但内容很特别,所以我想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梦到那些东西。”本着平行对照的原则,有个对照样本才能暴露出不一样的地方,在经历了这些东西后,谁能保证不是被吓出了什么心里问题呢?

  既然要对照,就得保证条件近似。这里唯二一起有过深层经历的人就只有库普和威廉。

  前者睡得确实不太好,不过大部分都与第一次动手有关。这位扈从很好地发挥了特训成果,能正确地挥舞武器,在不伤到自己的前提下把锤头以合适速度送达每一个敌人身上。

  等到从紧张的战斗里脱离出来,激烈情绪造就的死亡麻木退潮得比短效药半衰期还快。

  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清楚地看到自己造就的那些成果,昨晚第一次扈从实习工作被认可的兴奋掉得一干二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迷茫恐惧——人竟然能脆弱到这种程度。

  在死者的身上能照见了自己。既然生命可以从那些人或非人的伤口里迅速流逝殆尽,那在同样的命运找上自己时,生命也不会多为他停留一秒。

  与暴力和死亡相关的内容困扰了库普好一段时间。他也有向克拉夫特寻求指导,但克拉夫特在“人为何会向同类施加如此可怕的暴力、又如何获得自我和解”方面没有直接经验。

  来自长辈的间接经验称,他认识的老兵很少有类似情况,就算有过也很快过去了。现在想来很可能是幸存者偏差。

  于是与破碎骨骼、塌陷胸腔以及不受束缚血液相关的内容频繁光顾梦境,扈从先生必须靠他本身来度过这一关,并真正获得“合格证”。

  而克拉夫特也确认了库普情况与自己完全不同,登上甲板去找好像患上“恐陆症”的威廉。

  显然,后者不想再谈论与山丘、洞穴相关的话题,尤其与深层扯上关系的那些。他别过头,摸了把日渐干枯的胡子,干咳两声,大约是表示听到了。

  随后便没了下文。两人站在河谷土腥味横风里,看水手们调整主帆角度。踩着着有节奏感的亲切北方口音船歌节拍,横桅被一步步拉到正确位置上,确保船只不会在被吹向某一侧河岸。

首节 上一节 66/189下一节 尾节 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