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四大金刚
世界上有很多不可理喻的事情,比如说学术会议的精华在于茶歇,而宴会上的重点又在于交际。
克拉夫特一直不太理解这其中是什么奇怪的逻辑,并对此表示深恶痛绝。尤其是在听说有晚宴空着肚子到来的时候,穿着不符合自己审美的衣服,本来想低调吃完走人,结果刚摸上面包盘就遭遇了一圈的围观。
其中大部分稍作留意就继续自己的交际,然而仍有不少字面意义上光芒闪耀的人向这边走来。他们的华丽衣着在相似风格的基础上串入了珍珠和贵金属配饰,嵌以打磨的大粒多面宝石,多半还戴着同样大金属片连缀成的项链或头饰。
这年头的高级穿搭风格就体现出一个实在、用料足,色调要艳丽、排列的缝隙开口展示里面更丰富的布料,满足色彩搭配和裁剪技巧的需求,加上同样偏大号的饰物,在克拉夫特的感官中就像垫丝绒的珠宝店柜台在向他移来。
满桌各式肉类触手可及,脂肪与蛋白加热的香味触动基因中的饥饿感,而他却只能就此收手,摆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背后摆手示意库普和伊冯不必等他。
在足以逼死一打社恐的压迫感中,马丁在今晚最重要的作用体现了出来,开始向他介绍这群人的身份。
大部分是一些以爵位为头衔的人物,普遍集中在较低段的层次,但考虑到年纪普遍在三十以内,如果不是他们的长辈死得早的话,那应该都是出自一些至少比他们头衔高一级的家族。
要是一棒子敲下去,少说能敲中维斯特敏地区小半主要贵族继承人,但这些并不是这里的主角。
他们很快就从圈内退开,把空间让给拥有大学内职位来修饰名字、用橡叶徽章装饰胸前的人物。而那些年轻贵族中的一位接替了马丁的位置,从符合来人学术身份头衔的角度延续这场临时见面会。
“这位是费尔南教授,学院在内科方面的权威,在体液学方面有独特的见地。特别是在红液的性质方面,著作在学院内广受师生认可,指导了我们十余年来的治疗。”
“幸会,很高兴见到您,费尔南教授,我在这方面的认识一直不太充足,希望能有机会向您请教。”克拉夫特向白须垂至胸口的老教授弯腰抚胸行礼。看得出来确实是内科的,外科人八成不会喜欢留这种会导致操作不便的胡子,万一被溅上点什么,清理体验一言难尽。
对方有点困难地微微弯腰,回以同等的礼节。他是这里唯一没有穿那种夸张服饰的人,以一件领口胸前衬紫带的深色长袍代替,或许是年龄和隐隐在人群中心的地位给予的特权。不过气质上并不让人感到难以相处。
“过誉了,人们常说建立功业当赶在年少时,我已经过了这个年纪啦。”费尔南教授的的胡子颤动了一下,有些迟滞地直起腰,“所以邀请些年轻人来这也是我的主意。”
“最早的邀请名单就是费尔南教授亲自拟订的,老师的眼光一向很好。”一位高额头中年男子跟在老教授身后,稀疏的发际线让他的整体印象比脸老了很多。
“这位是布里默教授,在体液平衡治疗方面很有成就,他的治疗是我们中最精准的,总能找到最合适的那根血管。”
“幸会幸会,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好像有什么不太对,不过克拉夫特还是再次行礼,表示对东道主的敬意。说起来他的礼节还是安德森老师教的,没在文登港学院用上几次,倒是在这用上了。
“这是皮特里讲师,来自敦灵大学的讲师,兼外科医生,用冰块完成过一次减痛截肢手术,在血管止血方面很有心得,学术成就不下于各位教授。”
“我想过很多次是否要效仿前辈前往王国北方继续这项研究,但一直不确定去处。”比克拉夫特稍长一些年龄、约摸近三十的讲师握住了他的手,他是一众讲师教授中最年轻的一位,显得有些激动,“看来我很快就不用犹豫了。”
“文登港医学院随时欢迎您的到来,我们那里的研究风格……十分开放自由。”克拉夫特热情地与他握手,“曾指引过我的先辈就来自敦灵,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从您这了解一些关于敦灵大学的信息。”
“不胜荣幸。”他乡遇故知的友好氛围中,皮特里讲师喜提半个同门身份,双方关系很快融洽起来。
“这是克林斯曼教授,我所知的最好的药学家,以博学和极强的记忆力著称,从维斯特敏的森林到里弗斯大学图书馆里,找不出一种他不认识的药物。”
“里弗斯可给我太多惊喜了,关于植物药性,能与一位大师交流的机会不多。”这是真心话,既然有颠茄,或许他还能从生机勃勃的维斯特敏地区找出更多可堪一用的药物呢?
就算这位教授不明白其中生物化学机制,只要能当一个药物与效果对应搜索引擎就够了。
“我最擅长的还是混合调配。”这位教授身上有股与罗莫洛讲师类似的复合味道,换了一身衣服也在走近时压过了众多食物香味。
“梅纳德,通识讲师,在各个方面都有所涉猎,是学生们最喜欢的讲师。我们经常觉得他没什么不懂的。”
“都略懂一点罢了。”这位早期全科医生大概还不知道在以后这会是多离谱的一句话,看来里弗斯的学科分支也还没细化到超出个人极限的程度,“样样不精,做些缝补匠工作,没什么可说的。”
“人力时有穷尽,不必如此要求自己。”克拉夫特安慰道,对此他也曾很有共鸣,每次考前尤甚。
“唉……”梅纳德轻叹一口气,退进人群,看来是是没怎么被安慰到。学界进展迅速,面前又是一个全新门类的萌芽,或许他的任务只会更难。
“或许这位会让您感到亲切。”声音压低,避开桌对面泾渭分明的人群,能看到他们身上双翼圆环元素的装饰,“林登教授,负责《人体结构》课程,有些还没找到合适理由写下的理论。”
“一些不成熟的东西罢了,在这再呆十年也未必有机会证实……算了,不说这些。”瘦削严肃的脸上只留短须,半圈发型即使很努力地均匀地划拉分配到各处,还是能在宽疏的缝隙里看到光亮头皮。
林登有很符合大众刻板印象中的一点严峻、不合群,像纸面上浸湿凹陷的小块,属于此处又不太一致。来自于工作特点对个人的影响,和周围他人自觉或不自觉的一点排斥,积久而成。
不过有一点没错,他确实是这里最让人有亲切感的了,几乎是把异界灵魂对解剖实验课的老师的印象平移黏贴到了场景里,一个严肃、对大体老师的贡献负责的人。
说起专业内容,他稍微活跃了些,“克拉夫特教授,我们等您好些日子了,所幸在学术聚会正式开始前还有不少额外交流时间。”
“不要这么着急,林登。”布里默拦住解剖学教授,把内容带向克拉夫特最想听的方向,“这也太不礼貌了,我想应该放我们的新朋友先尝尝维斯特敏的美食。”
边缘烤至焦脆的面包盘被他主动递到克拉夫特面前,并一柄银质餐刀,“容我向您推荐松露火腿,还有白腹菇,蘸酱生吃可是本地一绝。”
“如果您尽兴后没有什么别的安排,可以加入我们,就在大厅那边,沿着走廊走到头。”
“谢谢。”克拉夫特微笑点头道谢,接下面包盘,目送医学院众人跟着费尔南教授离开。
“怎么样,不错吧?我想您绝对不会后悔来这的。”安静了好一会的马丁适时地给克拉夫特端来一杯泛红的饮料,库普和伊冯已经围着桌子吃了半圈。
随着时间推移,宴会讨论社交氛围逐渐热烈,来客大致自动地分出了不清晰的几块,在各自的圈子里流动,比如桌对面的就很可能是神学院,其它无法得知身份。
【他们都是吃过了来的?】
克拉夫特挑起一片松露火腿,浓厚的汁水带着独特香味,沾在面包盘表面,缓慢沁入酥皮下疏松发酵的气孔,“确实不后悔。”
但仅对这桌被忽略的食物而言。
经过这段简短而有效的介绍,他大概认识到了目前的状况,当今医学界几大派类都被搜罗到了这里。
以体液学说为主导的内科理论,仍困于框架中,但研究内容逐渐细化、实际化,有其进步性。从自然药物出发的药学是内科实践,构建了丰富的药物与功效表现的信息库,但没有生物化学指导。
外科理论在解剖学支持下一路发展,而麻醉还在他手上没来得及推广,理论成果向外科实践的转化,限于截肢中针对血管止血等方面。
它们在医学界的地位,就像物理学界的日心说、原子论;每个都有过人之处,每个都有独门治疗绝招,效果和后果惊起四座,特殊疗法更是带给患者意外惊喜。
如果是有人想把这些医学精英集中起来,解决某个疑难杂症……
“我得去听听他们在聊什么。”克拉夫特加快了填充食物的速度。
第141章 缺席
克拉夫特拿起第三杯饮料。
那种红色的液体不是酒类,而是某种清甜的水果汁液,他从其中辨识出了几种这些天品尝过的浆果,加入少量柠檬汁的微酸很适合在肉类占比过多的宴会上用于解腻。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这里的菌类,种类丰富、口感不输异界灵魂所知的人工筛培品种。布里默教授推荐的白腹菇切片,搭配肉沫、香料调成的酱汁,既有蛋白脂肪的浓郁鲜美,又在细腻肥厚的口感上胜过烤制肉类一筹。
或许厨师在烹饪手法上还有所缺陷,但食材本身的品质证明了高端的食材确实只需要简单的烹饪,甚至不需要烹饪。食物挽留克拉夫特在桌边多花费了一些时间,在有些异样的旁人目光中塞了十分饱。
克拉夫特浅吸一口果汁,压下油腻感,端着剩下半杯离开餐桌,在侧门找到了通向旁厅的走廊。半开放的廊道一边设置了大量小房间,大概是提供临时休息的空间。
一位端着托盘的仆人迎面走来,配套杯盏已被取走,握柄带花扣的银质酒壶在有些不稳的木盘上摇晃,发出底座与木质间微小的磕碰声。
“请问医学院的聚会是在这边吗。”克拉夫特伸手拦在盘前,叫住了这位仆人。
似乎是没料到还有没入场的成员,仆人被陡然出现的询问惊吓,急刹住步伐,本就不稳的银壶向前翻倒。
多亏提前伸出的手,良好的手眼协调能力让克拉夫特抓住了壶身,里面晃动的小半容量液体碰在壶壁上荡回,免于洒出。
“谢谢您。”仆人低着头惊慌道谢,连忙从来人手中拿回银壶。看起来是个新人,步伐没有大厅中那些在人堆里自如穿行侍者的从容不迫,无法把握速度与平衡分配,训练不到位的慌张都表现在了脸上,“请往前直走,其他客人们就在里面。”
“小心些。”
穿过又一道拱门,克拉夫特在侧厅后的户外空地找到了医学院远世独立的小圈子,一块树木荫蔽间的空地,不知从哪搬来的长桌放在橡树叶和绿茵上,桌角边还有一朵雨后冒出的白色伞菇,闹中取静,自然风味十足。
众人围坐四周,夹着些专业名词的争论十几步外都能听到。费尔南教授坐在一张与周围环境明显不搭调的沉重漆面靠背椅上,见新人到来,举起银杯致意。
“请随意,克拉夫特教授。这里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我也就不起身迎接了,要知道跟那帮念经的家伙站在一起对精神和腰椎都是一种折磨。”他饮尽最后一口,把杯子搁在桌面,“可惜你来晚了一步,最好的酒已经被被我们分完啦。”
“不过也可以说来得正好。”梅纳德拉开桌边唯一空着的椅子,“这边请,助兴项目刚过去,现在我们可以分享知识。”
克拉夫特落座,加入他们讨论。
他很快就听明白了那些热烈争论的内容,是种近似简化版多学科会诊、病例讨论的模式,由某人提出自己曾接诊过的一个具有思辨价值的病人,无论结局好坏,都可以拿来讨论。
在场的各科专家从各自角度阐述学科内对本病病因的看法,并对诊疗措施做出评价,总结得失。
由于尚未出现统一微观宏观的生理体系对各科学科进行整合,这种争论往往容易发展成各说各话,体液学研究出身的布里默和解剖出身的林登基本达不成什么一致。
一个坚持要从体液学说角度,从痰液分层、血液颜色等线索证明平衡的破坏,继而修正平衡;而另一个坚信大部分疾病必然存在实体病灶,切除后病人即可获得症状缓解甚至康复,如果找不到就是病程未发展到凝结程度,或者医生的医术不够。
药学教授克林斯曼在理论上倾向于四液学说,但在实践上自成一派,会对各种症状提出对应的治疗药物。如对内科病或术后导致的红液贫乏,提出的药物元素补充建议中还分出了对不同收入人群的建议,比较穷困的人建议用红铁矿磨粉少量顿服,而家境较好的可多食用一种禽肉,最理想情况是昂贵的血橙,不过能负担的人很少。
通识讲师梅纳德在旁边给他们递刀子。啊不,是提供多学科论据和证例,有力地促进了在场各位战作一团。
而作为明显地位高出一头的人,尽管出身体液学内科,费尔南教授很少发言。乃至很少声援自己的学生布里默,任由他被林登和克林斯曼提出的病例围攻,最多在讨论收尾做出一个非肯定的经验性结论,评价疗效。
随着一个下肢突然发凉、苍白无脉的急病讨论以截肢并补血画上句号,终于轮到了一直在下风的布里默提出病例。
“这个病人年龄较大,有咳嗽症状.”
“恕我直言,你们内科病就没几个不沾咳嗽的,这已经是这几天第三个这么开头的了,不能来点新鲜的吗?”
“那也比你一年里有六七个月时间对着再也不可能咳嗽的人好,林登。”虽然被打断,但布里默没有因此生气的意思,还顺便在工作内容上编排了林登,“我希望伱那比下刀还直的脑子能分辨不同咳嗽的区别。”
“病人所患的并不是常见的急病咳嗽,在很久前就存在。”
“具体多久?”梅纳德问道,及时地续上了捧哏角色功能。
“病人记不清了,但至少以月计,甚至在一年以上也有可能。时好时坏有所反复,但总的趋势在逐渐严重。”病人的主诉很模糊,而布里默的叙述很流畅,至少以克拉夫特的病例汇报经验来看,要一字不卡地在被两次插话中报出,是有备而来。
“从最初的咳嗽,发展到痰中有血丝的咳嗽,时而爆发出剧烈的阵咳、咳出明显的血液。”
对症治疗是药学教授长项,克林斯曼提出了建议:“如果只是令人烦躁的咳嗽症状,我的想法还是用蜂蜜治疗,加入母菊茶调配后会有更好的效果,每天早晚各一杯。”
“事实上早就用了,我们还加了小茴香增强病人体质和止咳,紫锥菊调理咽痛。”言下之意是效果不咋样。
“再加上甘草?”克林斯曼试探性地加入新药。
费里南教授微微摇头,看来是不太认可,审视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在新来的克拉夫特身上多停了一会。
桌上安静下来,克拉夫特不太确定是不是看主诉猜谜环节,还是这年头的病史就那么简略。按一贯经验,后者的可能不会小。他注意到了费里南的关注,不过还不想现在发言,以“险恶揣度”论,这种活动的前置信息八成都不全。
老油条会闭嘴等别人踩完雷,优雅地从错误选项边猫步避过。
“可能是肺部的病变。”林登敲着桌子,扣下的指尖像按在想象中的病人肋间,“我见过类似的病人,咯血数月伴有消瘦,最后在肺里找到了一些特殊的组织。”
但他又很快把治疗堵死了:“我不确定,本身这种症状就少,有机会验证的又只有一例.如果真是的话,我认为除非取出病灶,否则无法治愈。”
“我同意林登教授的看法,不过取出病灶没有先例,还是得依靠传统疗法。通过改变红液量间接控制。假使确诊了病因在肺,应该用肘部静脉放血,这正是布里默教授所擅长的。”梅纳德觉得自己找到了关键,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
“如果药物见效慢,可以试试灌肠。”药学教授对给药方式提出了一点激进的改进办法。
克拉夫特越听越感到不妙,还好他已经找到了一些头绪,有了发言内容。
“我想知道病人的发热情况。”
“有,不过不重,而且紫锥菊本就有治疗慢性发热的功效,相比咳嗽而言很轻。”布里默稍做回想,还是答上了这个问题。
“我猜是病人感到燥热,多在午后,直至翌晨才降到正常。”长时间的咳嗽、咯血、低热,林登的猜想固然有些道理,也套出了体重变化信息,但克拉夫特觉得自己更接近答案。
惊异之色出现在了布里默脸上,却没能如之前那样顺畅回答,看样子是猜中了什么,然而这位肯定没有详细去了解他眼中的“没啥意义”的轻微发热。
克拉夫特以为他要承认疏忽,然而在这时候,布里默却看向了他的老师,费尔南教授,从一个难以察觉的点头中获得了某种信息。
“是的。”他回答道,“就是这样,您是对的。”
“还伴随着不正常的出汗,感到疲倦?我怀疑病人周围也有类似症状的人。”
没等他缓过气来,更多的内容就砸到了面前,布里默意外地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如同猜谜题念到一半、有人直接背出了谜面下半段,还比他更清楚。
费尔南教授自开始来就好像粘在椅背上的腰第一次直了起来,宣布某个不讲武德的家伙杀死了比赛。
“真是惊喜,克拉夫特教授,我一直以为您更擅长外科。”
【结核】
或者现在该叫“消耗病”“白瘟疫”,人们目前对它的认识不足,但这样的难度对一个久经类似套路拷打的人来说还是太简单了。
“实际上您想得没错,因为我也没有治愈这种疾病的手段。”
“或许我们可以在会后单独探讨下这方面的想法。”费尔南的白须后闪过不显眼的一丝失望,很快被对后辈满意的微笑掩盖,点头发出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