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来这个在邻里间有点名声的活力社会团体头目确实对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谁在乎呢?这家伙只是在事件里受到影响的一大批人之一,本质上跟他这个里弗斯大学安保总管略有相似。
相当于维斯特敏堡半个后院的里弗斯大学,重要宴会上受邀来宾凭空失踪,嫌疑人同样人间蒸发。
约等于一下,就是有人闯进公爵后院带走了公爵的客人,考虑到那位不是什么很有耐心的人,他最好在雷霆震怒降下前做出点成果,不然他的下场未必就会比刚被拖走的“成果”好多少。
必须说这不是一件易事,参与宴会的人大都有另一层能传承的身份,在涉及自身安全的问题上不吝惜出力。
现在城里的武装力量都像出笼的猎犬一样,见人就咬,跟那个该死的仆人沾亲带故的基本都被抓完了,邻居、亲戚、关系好的朋友。
不过这难不住他,能谋到这份大学安保主管闲差的人脑子不会差。迭戈一拍大腿,开发反向思维,找找关系很差的负面相关人士不也行?
事实证明,这个建设性角度是有意义的,鉴于社会活力团体头目确实恶名在外,挖到他派人上门讨要赌债的事很容易。
“唉,可算是抓到一个了。”迭戈骑士摘下头盔,依旧愁眉不展,接过扈从从墙角找到的账本随手翻看起来。
光抓到一个还不够,顺道把他的手下也给填进去,也只是证明自己不是啥都没干,要将功补过就得做出些更有意义的成果。
听还直属公爵调动的那些同僚透露的消息,事情已经有了点眉目。以他的能力就不指望起到啥关键作用了,不然当年干嘛不像马丁一样选择留在维斯特敏堡里任职?
想到此处,迭戈又是一阵叹气,深感前途无亮,挥退时不时看向桌上散落钱币的扈从和士兵,“归你们了,快些,我们一会就走。”
众人欢呼着赞美骑士的慷慨,围到桌子边由迭戈的扈从开始分配。迭戈对此不太感兴趣,捧着账本走到门口翻阅,给下属们留出空间。
作为一个脑子灵活的人,迭戈在骑士训练上的成绩一般,但当年辅修识字和简单账目计算的课程成绩属实不错,这是预备他们以后有自己采邑后能管理用的,可惜不算入能力评价里。
但或许是因为在里弗斯大学呆久了,他一直觉得读写是一项挺重要的技能,比如这种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这本账簿的主人受到的教育质量堪忧,词汇量贫乏,很多地方还都用了简笔自创符号代替,不过好歹书写态度还算认真,以迭戈骑士的水平阅读是大材小用了。
他翻了几页,内容乏善可陈,记叙也不太清楚,足够定罪而不够搞清楚具体做了什么。
迭戈要的也不是这个,他要找找里面的交易往来,看有没有能解释为跟当前事件有关的内容,如果不能解释他也可以抓了人再强行解释下,反正都不是啥好鸟。
这个团伙控制了一条街的扒手,敲诈勒索,私开小黑赌场,通过些低劣手段控制输赢来让人欠下大笔债务,再放贷滚利榨干最后一点油水。
在对方无法支付的时候,他们不介意接受任何形式的抵押,包括金属、房产,甚至是人。
“该下地狱的玩意。”迭戈骂道,狠狠踢了一脚被绑住的罪魁祸首,护趾部的尖长靴尖效果不亚于锥子,痛得他滚了几圈。
迭戈听说过城市里会有这样有损公爵脸面的事情发生,但没想到如此猖獗。光是近一年间他们就扣下了八九人,按那个似低实高的利率,粗一算就知道不可能赎回。
但他没在这里看到那些人,一个都没有。
也合理,团伙不可能长期养着没有用的人,业务内也没啥派的上用场的地方,最正常选择就是转手出去变成实实在在的收益。
屋内钱币叮当声渐渐平息,迭戈也差不多失去了耐心,加快翻阅速度,寻找着那些买家。
看得出,在维斯特敏这种生意还是少有人敢做的,最早去年的两个在数页后才分别脱手。这令迭戈稍微有些疑惑,按这个速度剩下的人应该还有在这才对。
在有记录的最后几页,大致是今年的时间段内,他找到了原因,同一个买家前后陆陆续续地带走了至少六个人。
如此大笔的交易,买家在账簿上却只得到了非常简单的单个代表字母,或是说符号。
【一个圈】
“这是谁?”账本被摊到了头目面前,迭戈指着那个简笔圈,找到了下一个目标。从个人好恶而言,他觉得这个买家会很适合出现在他的成果名单上。
……
……
搜寻那些藏在阴暗角落的鼠蚁往往不可避免地要涉足有损骑士体面之地,迭戈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从没想过就在城外不算远处便有如此一片仿佛脱离一切人类造物痕迹的地方。
依照他的俘虏所说,他们要寻找的是一处藏匿在此地的野渡,被那个只以圆圈代表身份的买家把控,处理些不便经由正常港口的生意和避税之用。
脱离主道,拐入荒草丛生、几乎难见地面的歧路,被绳子束缚的男人领着队伍前进,另一头牢牢地牵在扈从手里,绕了几圈。
凭方向直觉,他们大致是来到了一处近河的杂树林中。远离城镇村落的发展方向,从未有什么人想过利用的难垦土地上,一些得了河流水源恩惠的林木发疯似地生长着,保留着自然应有的无序繁茂模样。
不像那些在大学里栽培的笔直高大橡树,这里的树木品种和形态都可以说是令人厌恶,仿佛特地打乱了、搅混了的枝杈在头顶茁壮生长,遮天蔽日的树影压得那些劣木的质软偏曲主干陷入一个可能如杂草倒伏的境地。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们行经的路上便屡屡被横斜的圆木拦住。这些树木尸体曾如盖如顶的枝叶早朽烂在了地里,化作过腰的高草养分,而疏潮的木缝里则迸出颜色丰富的菌类。
迭戈小心地跨过这些高草埋没的木碍,不可避免地被那些菌菇吸引了视线。
从小生长在本地的人当然不是没见过这些丰富了餐桌的东西,但它们在这里的生长得实在是旺盛得令人惊异,像某些贵族喜爱的浮夸插花艺术,只不过由颜色艳丽的菌类替换了花朵,团簇在一起。
鲜艳丰富到有些许不真实的伞朵、叠瓦、球珠状品种,从倒伏树干上那些咧开、凹陷缺损中长出,湿软似糊的菌丛包覆大片青黑木皮。
那种在死亡植物上的兴旺生机华丽到近乎糜烂,如某种发霉奶酪与珠宝杂交的产物。
一位扈从在失神中踏上一节朽木。轻微的哗啦垮塌凹陷声中,他的脚整只地陷了进去,发现内部其实早已完全蛀空、被菌类占据。
踩碎的伞盖碎屑与贴壁茸菌打滑的异样触感让他马上把脚拔了出来,像踩进一具还活着的腐尸般古怪。
随着他们更深入这片树林,向那个野渡靠近的过程中,这样的情况愈发明显,乃至在仍挺立的树木上也会无意间摸到一簇湿腻伞盖,每次落脚都怀疑自己踩碎了绵细柔软之物。
丛杂的植物依然遮掩着他们的视线,带路者也需要频繁地停下分辨路线。牵着他的扈从捏住鼻子,艰难地把一个喷嚏憋了回去,不确定地小声道,“伱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好像是灰尘的味道?”
迭戈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没有,小声……”
“铛!”
刺耳的金属碰撞划擦声在他们间响起,腰腹间震感打散了骑士的下半句话,他经历了半个呼吸的疑惑,看着一根带尖头、尾羽的木杆弹开落入草丛中。
如果不是他因为太久的安逸生活出现了幻觉,那个在视野里停留了一瞬的东西似乎是……一支箭?
“敌袭!”
第151章 林间混战
前方发出的呼喊提醒在林间扩散开,撞进了队伍里每个人的耳朵。
二十余人的队伍,由士兵、城卫和两个骑士扈从组成,在树林里松散拖长,首尾三十步开外。横斜的草木遮挡形成了层层信息滤网,仅最近的扈从看清经过。
后方的城卫甚至没听清那声刮耳的金属声,“敌袭”一词在承平已久的头脑中荡了几个来回,才意识到发生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而密林中完全找不到对方从何而来。
示警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在指挥脱节的环境中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大部分从接受训练来从未经历过实战的人慌忙抽出武器,接着便不知所措。
他们根本没想过会在维斯特敏境内受到任何抵抗,这里不该有敢于直面统治力量的武装。
每个方向都是幽绿深邃的密林,着生菌类的歪扭树影于背景中似在移动,脚下蔓生的杂草野藤绊住了急切想向同伴靠拢的步伐。有人就此跌倒在地,周围本就如惊弓之鸟的人惊慌逃开,不成型的队形愈加散乱。
迭戈看不到这一切,他本能地环顾周围,寻找箭矢的来源。
第二次攻击到来,箭矢从向他靠拢、试图提供掩护的扈身侧划过,撞上肩甲凸棱,折断的木杆抽在头盔上,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短暂惊吓后,他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怒火,对袭击者的胆大妄为,用偷袭手段威胁到一名骑士的生命,最令人愤怒的是他们差点就成功了。
这暴露了袭击者的位置,也提醒了迭戈现在最该干的事情。抬起手臂用臂甲遮脸,落下面甲,挡住唯一弱点。
接着,从横条筛孔的视野中认准方向,朝着箭矢射来地方冲去。那个蹲踞在远处草丛间的人影还没离开,活动着像是在准备下一次射击。
或许很多人会在这时感到一丝畏惧,但这里面绝不包含迭戈。身上的甲胄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他敢于在任何战斗中横冲直撞的底气。
以前两次命中的力道论,不论是弓箭还是概率很小的弩,抵近射击也最多在甲面上留下一个凹痕。
全副武装的铁人奔跑起来,折断细枝压倒杂草,成片的菌菇在脚下碾碎,能从打滑感中想象到那些恶心东西变成反胃的斑斓碎糊。
灵活性良好的关节使他能做出不输轻装太多的短程冲刺,同时还不必担心正面攻击。刚才两箭的良好准确度是以拉近距离为前提,迭戈已经能看清射击者手中的武器,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老式手弩。面对着冲来的骑士,那人正完成上弦。
迭戈不太明白他这么做的底气和目的何在,冒死再完成一次没意义的射击?
射手搭箭瞄准,这次迭戈没有做任何防御动作,提剑跨过最后一段拦路横木。然而那支箭不是向他射来,而是瞄准了另一个目标,朝他身后射去。
一声不太熟悉的惨叫,不是来自两位扈从,迭戈已经来到了射手面前。头盔视野的死角阴影中,两个身影从侧边向他扑来,看来这就是对方敢于在原地连射三发的倚仗。
当先一人大吼着上前,撞在来不及变向的骑士身侧,试图让他失衡倒下。
但他大大低估了双方体重差距,这副盔甲像填满了沙子,只摇晃后退了几步止住冲势,反倒是他自己反向弹出倒地,还没从后脑撞上裸根的眩晕中缓过来,腹部的穿刺痛就让他发出了恐惧痛呼。
没给这家伙挣扎机会,迭戈将剑顺势旋转半周拔出,同时感到身后有人勒上了自己脖子,将什么薄片铁器伸进头盔胸甲间的缝隙,凶狠地插入。
这种毫无迟疑的果断手段不像什么业余盗匪,而是兼有胆量和厮杀经验的亡命之徒。
刀刃在连锁小铁环上划过,力量远不足以突破这层没料到的防护和其下内衬棉甲,而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了。鞍形甲片的左肘顶撞身后人侧腹,有段一端虚浮在腹壁的长条脆弱骨骼受击断裂,断端被继续挤进更深处的位置。
颈上束缚一松,骑士挣开束缚,反手从腋下刺出,用力过猛扎穿了脱力的躯体。
这让迭戈花了一点时间拔出剑刃。敲击圆片腋甲的箭头打击显示出射手难以理解的作战意志,没趁机拉开距离,而是对想象中的薄弱部抵近直射。
发现手里的弩没有作用后,他竟拔出了一柄短剑,嘶声叫喊着仿佛火焰中殉道徒般变形的祈祷句子,奋力挥向轻易杀死了两名同伴的敌人。
那如同来自堰塞菌株的树洞里的声音念诵着迭戈有点耳熟的内容,但又在这状若癫狂的人口中有了别样的意味,那是兽吐人言、邪孽戴冠式的歪曲,像某种熟知的皮壳被强行套在了他物上,可模仿又与原样如此类似。
条孔分割的面甲视野中,那张因为恐惧扭曲又不知为何物驱动上前的脸庞,搭配走调的言语竟让厚实板甲保护的灵魂都感到了一瞬的悚然。
他横剑挡住劈来的短剑,激烈的金属碰撞中,逸散的一点念想回忆起了对方神经质叫喊内容来源,那是一行圣典中的原句,被用于鼓舞英勇作战死去的人,将得以升入死后的国度。
这尤其引发了一种他不愿承认的恐惧情绪,本应夺刃缴械的动作一变,将护手敲在了那张吼叫不止的嘴上,随后握刃挺剑刺入对方左胸。
直至这个狂热抑或疯狂的人倒下,迭戈才重新获得了不多的安宁,背后传来的无意义叫喊和铁器交击声,让他无暇去思考无法说清的一时冲动,选择了格杀对方而不是留下俘虏。
得到骑士的回援,本就人数不多、靠突袭占到短暂上风的攻击者迅速落入劣势,也再没有出现另一副远程武器。
他们装备简陋,衣着与平民无二,缺乏护甲,大致介于流氓到低水准商队护卫之间,超乎寻常的作战意志或许能让绝大多数地下帮派胆寒,但不能弥补技巧和物质上的差距。
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同归于尽的意志,在迭戈再次击倒一个大声念诵变形走样圣典语录的家伙后,剩下几人很快进入了非专业武装和部分专业武装的日常流程,崩溃逃跑,顺便起到给追击者指明方向的作用。
“那家伙呢?”迭戈发觉所有人都加入了这场混战,包括那个原先应该拽着那个带路犯人的扈从,正踹倒一个还想爬起来的对手,补上一剑。
“死了,被射死的。”扈从甩掉剑刃上的血液,把剩余的一点抹在死者衣服上。
“这群该下地狱的玩意竟然还知道灭口!”来不及整理分散的队伍,迭戈带着扈从与还能收拢的士兵,追向这些逃窜的敌人。
他确信这背后藏着什么能让他摆脱现状的秘密,哪怕跟失踪案无关也行。但前提是追上残敌,而不是在这片树林里失去带路人的同时跟丢现成的引导。
几乎没怎么犹豫,刚刚的胜利给了他们充足的信心,目标就在眼前,士兵们也相信大方的长官会给他们事后分一杯羹,得胜奖励等着他们去领取。
包括迭戈在内,士气高昂的队伍紧随着前方奔逃的身影追击。那些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只一致地朝着某个确切方向亡命奔跑,对环境的习惯使他们不会被地上打滑的癣样菌丛拖住脚步,始终维持着距离。
迭戈大口喘息,保障他生命的盔甲此时也是拖累,湿热天气让绵甲内衬浸透汗水,锁子甲好像在打斗中崩开了一个铁环,断口磨破颈侧的皮肤,头盔内能闻见汗水咸味,盐分刺激着破皮处。
还有股说不出的怪味,挠得鼻腔发痒,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没续上呼吸节奏,咽喉发甜。
他得承认,的确有那么股味道,类似于……灰尘,就像他把这个很久没用的头盔扣到脑袋上时的感觉,有到处吸附的细小颗粒流窜。
憋喘缺氧头脑昏胀,没法擦拭的汗水跨过睫毛,局限视野里淌着微痛的曲折边缘景象,那些多生长在地面的奢靡色彩也随着液体流动在眼周晃荡,让他想起往日训练里忍着这种不适与对练同伴对峙的艰难时光,只要稍一眯眼就会被抓住机会,他多是被抓机会的那个。
不过现在可没人来折腾迭戈骑士了,他避过一根树干,眨了眨眼,挤出眶里的汗水,眼前稍微清晰了些。
然而那些蔓延的色彩没有消减,确实地在视野中大片铺开,各式各样、不少是平时少见的鲜艳菌种攒簇累积,在上下四方都有它们的存在,比此前所见更为密集,可又不见人工培育痕迹。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感到荒诞,人怎么可能像种植麦子那样培育蘑菇呢。更何况这些菌类的繁茂已经超出他们的想象,迭戈甚至觉得再让它们更进一步能充斥整个森林,占据每一寸空间、挤进他的盔甲里。
离奇的恶心想象只在脑海里呆了一会,却让舌面都出现了异味,好像他真吸入了充塞世界的菌菇。
“该死的老鼠、阴沟里的蜒蚰!”迭戈怒吼着跑起来,把情绪转移到带他来到这个糟糕地方的业余武装犯罪团伙身上,这种调节方式使他能集中精力。
前方的菌菇密林终于到了尽头,一湾漂浮油渍般光斑的暗港水域上,他们终于堵住了那群人。
被追逐者逃向泡黑原木修建、弥生菌点菇丛的粗陋码头,那里只有一艘进水的小木舟,和藏在兜帽长袍下的接应者,用肮脏白色染料于前襟画出一个板正得不合风格的圆环。
第152章 无声遗产
外来人对维斯特敏堡的具体认知往往从提出一个需求开始,那时他们就会认识到,这不是一座城镇大小的要塞,而是被加固成要塞的城镇。
这座占据了整个山丘顶部的建筑群里,不仅容纳了可供驻守人员长期驻扎的居住区、仓储、马厩、训练场,还塞进了一座小而精致的礼拜堂,酿酒区与配套酒窖,禽畜养殖棚,以及小块蔬果种植区,其中主要是莴苣。不难看出在里面呆到地老天荒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