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午那次短暂地对话起,伊冯基本可以确定对方目的非常明确,大胆一点,她甚至可以进一步判断,布里默是特地挑选“大人不在”时来的。至于到底怎么得知行程又为什么要错开时间,更是充满疑点。
他来前完全没有想过被一个小女孩挡回,只能就地住下,看得出这绝对出乎预料,不存在什么提前安排日程可能。
那么,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性,布里默哪都不在。
【就在房间里】
非常不合理的猜测,有一个人待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不取用晚餐,对门外呼唤充耳不闻,一言不发、不制造半点动静。
或者其实威尔伯特也早发现了这点,他大声地在门口责备自己给布里默安排了不合适的房间,难道是给仆从们听吗?这会不会是一种委婉提醒房间住客的方式?
透过锁孔,一片遮罩灯火的色彩从眼前经过。伊冯扯起胸前装饰的丝绒布团捂住口鼻,抵挡那股腐臭粉尘味。它们仍在外面徘徊,像食腐鸟类在被鱼腥味最重的一片沙滩上驱赶不去,等着沙土下搁浅鱼类尸体被潮水冲出。
还好,她想着,滤掉粉尘后,剩下的也不是很难接受。
心思活络起来,很多事情如果说一件是偶然,那组合后就未必了。今天布里默来访,刚好就遇到了这些生长菌菇的行尸,又刚好在他居住的地方滞留。
他在控制这些东西?依照通俗故事里的发展,伊冯立刻产生了这样的想法,邪恶手段操纵尸体不是什么新鲜情节。
好像不太可能,要真是这样,她根本不可能逃过一劫。布里默在房间里能听到外面的对话,清楚她在哪里。
所以,答案是不能?
一切都好像在印证她的坚信的准则: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记忆中能凭空消失又出现的怪人,手足挛缩、浑身骨壳,痛苦佝偻的身形望之生畏;那种东西,那种超乎才智和体力、具有非凡能力的东西,也存在对等的代价、限制。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他连走出门对付伊冯都做不到,即使他很可能就是这一切的源头。
虽然不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但她似乎是安全的。呆在这里,等明天一早一定就有人来,或者太阳自然就会驱散那些畏惧光明的邪物。
伊冯听到了心底令人安心的低语,她已经赢得了机智举措的奖励,只要继续保持安静,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可以继续以前想象不到的舒适生活,并在一位地位高到看不懂的老师指导下,成为一名识字的“高级人才”。
但她的眼睛依旧贴着锁孔,压抑的呼吸频率不知觉地变快,她数到了第十个,第十个从门前经过的菌菇人形。
不,实际上还是九个,她见过这具了,在它齐平锁孔的腰部,有排片样的一蓬蓝色鳞蕈。
这次经过的间隔较前更久。那些盲目的尸体数量没有想象中多,而且正在这幢体积不小的建筑里分散开来。
从这里看不到它们的眼睛,想来是已经布满菌斑,或干脆被新长出的菇类取代。不知是用什么“看”路,总之是没有一个在一门之隔外发现她。
在口袋里,伊冯摸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那把钥匙。
她屏息等待,等下一具行尸从门前经过、脚步远去,用反复练习来的稳定执笔手法,把钥匙插进锁孔,堵住了那个光点。
全然的黑暗包裹上来,她闭眼聆听金属机构扭动的极轻微声音,确认它没有盖住被菌绒柔化的脚步声。另一只手,握着那柄战利品匕首,工匠们把它打磨得很好。
布里默不来找她,那她,可要去找布里默了。
伊冯拉开房门,快速观察两侧,色彩艳丽的背影缓步转过拐角,对身后窥视不为所动。她小心地迈出了第一步,脚尖落地,踩上走廊地面。
很轻巧,没想的那么难。她的动作快起来,思维明净流畅得像雪层化水,虚掩门扉,猫一般贴墙小步轻快行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尽头,看着臃肿的浅淡影子在拐角浮现,俯身藏进旋梯阴影里。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步,她发觉自己不自知地屏住了呼吸。心脏颤动不止,是说不清的感觉在竭力保持静默的表面下暗流涌动,不像纯粹的恐惧,倒是接近惊险,乃至于一点亢奋。她正走在意愿的道路上,尽管这条道大概只有独木桥宽。
和心跳一样,一旦开始便不能停下来。给自己几秒调整呼吸后,伊冯在一楼出口向外窥探,随即迅速缩回。
两具形貌特异、头顶昂扬叠扇菌冠的身影,缓步于似有纱幔样彩粉陈铺的长厅,跨过横斜倒下的仆从。大片粉尘中心,是被华盖绽放喷发状躯壳死死纠缠的人形,它们似乎在播散出大片粉尘后“真正死去”了,完成了某种使命,不再像同类那样被不可理喻地驱动着。
如果抛开这这场景的意义,以及死者中有威尔伯特、还是被缠住的一个;伊冯的确有负罪感地体会到了一种无需学习理解就能理解的“美”,纯粹的缤纷华丽,远超在里弗斯大学的宴会布置。
重重地咬住嘴唇,她压下了这种感觉,以及来到一楼后愈发严重的咳嗽冲动,迫使自己专注于目标。
布里默的房门是上锁的,这意味着她必须接近内务官的遗体,躲过徘徊躯壳拿到那串钥匙。
很难,但不是不可能做到,一路上的桌椅杂物会掩护她,而那串闪亮的小金属就掉在尸体不远处的一张长桌边。
没有犹豫地,在那两具躯壳走远时,她俯身爬了过去,越过仆从们的尸体,并发现人数好像对不上,而粉尘边缘有个半人形的缺口。
第174章 反噬
捂着被呼出水汽轻微润湿的丝绒布团,伊冯从那个粉尘区边缘的缺口爬过,低头可以见到被勾勒分明的五指、手臂形空白,以及痉咳吹开的放射状轮廓,无疑是一个倒伏在此的人形。
她觉得这可能是一名侥幸装死逃离的聪明仆人,或是被那些东西拖走,但这个轮廓过于完整、界限清晰,没有一点挣扎移动痕迹,更像是某种力量将他整个地提起,消失在空中。
来不及多想,她钻过两把椅子间隙,缩进桌底,在裙摆上抹掉粘手的粉尘,捏紧鼻翼把一个喷嚏憋回去,涨得胸腔咽喉生疼。
藤壶礁岩般的不规则长影,在林立的桌椅木腿间拖行,随火焰明灭颤动,从手边一片亮区走过。
她几乎觉得伸出手就能在那片影子上摸到菌丛与尸体缀连的质感,石板凹凸在它经过时也似乎软化浮肿,坚硬的岩纹浮动颤栗。
但那只是一种光影的错觉,待它经过后一切完好如初。
好像还不如吓小孩的鬼故事,至少鬼还能抓到藏在床底的小孩不是么?而它们既不能穿墙也不会透视。
她再次行动起来,在桌面下爬行,抵达长桌另一头。一具仆人的尸体横亘在她与另一张桌子间,头偏向一侧,混浊白翳后的瞳孔聚焦于不存在的焦点,带着若有若无的凝视,对仍在躲藏的生者。
比流莺施粉还重的脸上,残留凝固着被小丑彩绘般粉末色彩扭曲的惊恐与对生命的留恋。张开的空洞口腔黏附满粉末,像是在竭力吐出什么骇人的遗言,抑或无声质问。
【这可怪不得我】
伊冯无视了那张脸,从他身上越过,躲进另一张桌下。这里已经接近了粉尘爆发中心,纱布的过滤作用有限,每爬一步都能感觉到粉尘从膝下和掌指间扬起,试图混入呼吸。
而那串钥匙,就在几步外粉尘最重的地面上,看不清物体本来的颜色。很难想象这些东西在空中漂浮的样子,一定会使人宛若置身云雾。
所幸桌面挡住了一部分,使她可以轻慢地接近那边。这需要把动作放到最缓,防止把那层似乎有了厚度的粉层大片掀起。
平时微不足道的一小段距离,在这里被煎熬地拉长,伊冯花了好一会才爬到了她所能抵达的、离钥匙串最近的地方。
徘徊的斑斓躯壳一具转到了大厅对侧,而另一具终于也到了被支柱遮掩的死角。
她从尽量不容易碰到桌边椅腿的角度伸手,这张三长一短的椅子看起来不太稳固,可其它角度不是小短手能够到的,而她又没能力搬动它。
为了尽可能伸长手臂,需要趴下贴近地面,这让视角和威尔伯特内务官的身体拉到了同一个水平面上。
内务官的遗体已经与那具真菌寄宿的躯壳密不可分,从这个高度能看到白色线绒是如何在与皮肤的接触面上长出。
那个东西大概的头颅位置,饱满的冠状菌盖开裂绽放,释放尽粉尘后只留下肉质枯硬但仍然鲜艳的干壳,与威尔伯特贴面黏连。
崭新幼嫩的密集新菌从黏连丝网浓密处生长出来,尚为多形色点状的萌发物,零落的同类随着颈部、臂展散布,直至钩着钥匙串的手指。
伊冯轻扯钥匙串,那些死去的关节僵直滞涩,差点连着整条手臂一起被扯动。她只能再压低一些,把手探得更远,一根根掰开钩住串环的手指。
能感觉到发梢垂落到粉尘中,鼻咽的瘙痒浓郁到带着微微刺痛,但她没有停下来犹豫,光影变化显示着生菌徘徊者在移动,必须要在它们转回来之前均匀、稳定地把这串钥匙提起来。
全部心神集中在细而有茧的手上,钥匙随着串环离地,挨个被提起。她不是很确定这是否制造了轻微响动,即使有也被耳畔的血管鼓动声所掩盖。
终于的,那串小金属彻底悬空,在小心控制下绕过椅腿障碍,被收回阴影中。
【有点可怕】
常识让她觉得自己应该这么想,但实际上恐惧始终慢行动一步,手指像有自己的思想,翻找识别那个刻着目标数字的钥匙,从串环开口脱下来。
下一步还是等待,等着因为菌菇生长臃肿累赘得像灯笼裤腿的下肢走过。
它们看来也没有走路低头的习惯,踩过尸体摊开的手掌,对脚下发生的事一无所觉,仿佛真的只是在漫步,只要拉一根绊绳就能让它们再也站不起来。
这很有迷惑性,但伊冯知道它们动起来的样子,在崖壁上攀爬的姿态,只会比常人更敏捷。
一旦被发现绝无生还可能,她很清楚这点,却并不是很畏惧,更确切地说,是脱敏麻木。
她见过最为漫长痛苦且感同身受的死亡,生命结束时甚至连死亡本身相比这个过程也不那么重要了。也见过迅速惨烈的死亡,钝器、锐器被以不同的手法,造成各种形状的创口。
她对死亡的认识很具体,同时又缺乏更抽象深刻的概念。
当同样的命运降临至更多人——乃至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她不意外地没有受到太大触动,也没想过自己这样是否是正常的,只是想到、然后去做。踹开那个几乎置库普于死地的家伙,等他被锤子砸碎脑袋,然后从他手里拿到了这柄匕首。
现在伊冯要去拿另一柄匕首。
她等着它们远去进入死角,从桌子底下钻出,用钥匙扭开锁头,像个鬼魂飘进房间、掩上房门,藏在裙褶里的手握着木柄。
想象中,布里默应该就在房间里,进行着什么召来行尸的巫术,受限到了无法出门的地步。如果他能有所动作,还得想办法迷惑他一会,靠着身份降低警惕。
当她真的推门进入,见到的并非预想的漆黑房间。
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形仰倒在地面上,沐浴着迷蒙的怪异红光。那种光芒强度不及蜡烛,像把泪膜换成了将干涸的腐血,使眼球感到异常的干涩刺激,不自觉地想偏头躲过。
然而视野所及都是弥漫恒定的光芒,无从躲避。它来自于从黑袍领口掉出的一块简陋坠饰,僵硬手掌在失去意识前伸向它,这个动作在半途凝固,手背皮肤上不祥的菌斑沐浴着红光茁壮生长。
第175章 溺亡于空气
“克拉夫特先生,我有一个请求。”库普跟着克拉夫特在一片狼藉的营地里巡视,欲言又止了好久,一反常态地主动提起请求,“我想跟随您学习。”
“难道现在不是吗?”
“呃,我是指更进一步的,学习您的作为医生的学识。”
克拉夫特回过头,用见了鬼一样的眼神看他,拿火把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可挺少见的,我还以为你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学一点。”库普硬着头皮道。并不是他突然打算改变职业规划,而是在实践观察中受到了启发,发现某些知识具有着本意之外的实用价值。
知道骨骼的脆弱部,可以用来定位骨折,当然也可以用来制造骨折,知识的力量确实很可观。
这点在刚才的战斗中已经由克拉夫特本人做出了最好的演示,效果斐然。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那些看似离自己很远的高深东西,其实从来都在身边,以平直朴实的方式运用。
医学原来如此简单!
对于库普积极要求进步的表现,克拉夫特还是很高兴的,欣然应下此事。
“很高兴你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知识永远不嫌多,但得一步步来,先从在要学的新词里添加骨骼名开始吧。”
“感谢您的慷慨。”可以预见将来的负担会大大加重,不过库普觉得自己不是那么排斥枯燥的文字学习了,他觉得自己可以浅尝辄止,定个小目标,学完骨骼篇内容,方便以后下手。
克拉夫特点头敲定此事,课表大概得重新安排了,但那都得在解决眼下的问题之后。
弯腰拎起倾倒帐篷一角,他记得余光瞟到过在一名粉尘爆发边缘的扈从,在这被绊倒、慌乱翻滚中把自己卷进了蒙布里。
到了收拾残局的时候,也没见那名扈从再钻出来。克拉夫特抽出支架木杆,顺着方向松开缠紧的布团,把它拉直。
在整平的地面上,布团松软地摊开,没有显出人形凸起。
“人呢?”克拉夫特整面地扯开蒙布,把它折成一卷,下面空空荡荡,只找到了一把脱手的阔剑,应该是跌倒挣扎时落下的。
看向聚起的幸存者那边,他们还没止住失控情绪,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有人的收缩身体,抱膝痛哭。
这会尚无统一着装的需要,每个人装束各随习惯而定,哪怕不靠脸也能看出那个扈从的身影不在人群里。克拉夫特为他遗憾了一会——还以为他能活下来的。
两人开始帮着马丁处理死者。用布巾蒙脸,把那些不幸者的遗体从粉尘里抬出,收拢到一块。这需要比他们还活着时更小心,防止激起粉尘,对活人造成二次伤害。
这项工作里最为困难是将真菌寄宿躯壳和被纠缠住的人分开。接触面被不分彼此地粘合在一起,即便不考虑那些菌菇残留的粉尘,靠蛮力强行分离也只会连同被渗透的皮层揭开。
马丁试了几次后放弃了把他们完好剥下来的念头,转而从伐来的木柴中分出一部分,堆在那些没有拯救价值的遗体周围。
听到背后靠近的脚步声,他坦然道:“至少大部分倒下的人还能留下完整的身体;而这些,也不算太差,至少有人帮忙善后。”
“尽管听起来太过残酷,但我必须提醒一下,保留完整的遗体不是个好主意,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变成那样。”那些被贯穿在地上、仍向生者伸出手臂的躯壳,来源无需赘述,“他们可能会再站起来。”
真菌将躯体转化为生长的温床,继而成为另一种东西,这个过程不知需要多久,但留着终归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希望这个转化阶段越长越好。维斯特敏堡那边的情况很让人担心,只能希望遣人返回报警能赶上,或者至少不要波及伊冯。
虽然理智上很清楚鞭长莫及,焦躁没有意义,克拉夫特依旧不免地感到烦躁,迁怒式地踩碎一簇脚边显眼的菇丛。
“你说得对,那得多费些木柴了……抱歉,等一下。”骑士正要把手里的木块垒上柴堆,忽然抬手遮住光线,揉了揉眼睛,“好了。”
“有什么不舒服吗?”刚才的战斗中,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接触了菌菇喷发的粉尘,各种小症状都需要警惕。
马丁放下手掌,左右转动眼球,像在寻找什么一闪而逝的东西,很快转回正在交谈的人身上,“不,只是眼花了一下。这里暂时没什么事可做了,教授您也应该去休息一会。”
“等会吧,我想问一件事,你有见到那些东西把尸体拖走吗?”
“没有,我没注意到。您见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