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所以这很奇怪。”视线在幸存者和收拢的遗体间走了一圈,再算入刚准备焚烧的,混乱中有个暂时没人管的问题,“人数对不上。”
“少了……四个人吧?”
这里面包括被注意到过的那个扈从。林间的地面在混战破坏后什么痕迹都看不出,而克拉夫特也没多加关注,在转了一圈后才确认,有几个人无论死活都不在营地范围内。
同样的问题他刚问过库普,答案是否认的。
刚才的局势太过混乱,没人能确定他们的去向。无意中走出营地迷失在了森林中,或真的被拖走,缺乏目击证据的情况下都无法证实。
“就当他们死了吧,我们没法去找他们。”打扫战场时出现一部分失踪者再正常不过了,一般去向很多,在这里基本可以等同于死亡。
给火化柴垛搭上木柴,盖住死者的脸,马丁骑士像盖上棺材板那样难得虔诚地做了个虚画圆环的教会礼,画了半圈又半途停下,觉着这无法跟那个该死的异教区分,最后别扭地改行按胸礼节。
“愿他们的灵魂完整无缺。”他转身前往篝火,去叫帮手加入工作。缓过来的人不多,大部分还在吵嚷着听不清的话,做出下意识蜷缩躲避动作。
克拉夫特在柴堆前站了一会,又在那簇菌菇上碾了一脚,没有碎末感反馈,有种力使到空处的感觉。
眼前的色觉有些许不太舒服,像跟透明度很高的色斑重叠,但这些色斑又不随着视野移动,反而与物像的位置重叠,像黏在物体表面膨大的异形皂泡团,到处都是,似乎身周都拥挤起来。
揉了揉眼睛,那些残像淡了许多,不留意就基本无法察觉。
他眨眼润湿眼球,远近张望调节聚焦,试图摆脱它。在看向柴堆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块菌斑遍布的木头,它就插在显眼位置,都长出了鳞蕈,肯定没法烧起来了。
怎么会把这样的木头塞进去?这得换一根。克拉夫特顺手将它抽出想要丢开,入手倏而发觉皮质粗糙,不如看起来那样湿滑。
视觉与实际手感间有微妙的冲突。
已经摆出的投掷动停了下来,眼睛重新审视这块木头,那种大块色斑又浓重起来,具备了蒙蒙轮廓,柔性、润泽的填充进触觉。
手里恍惚捏着一块菇伞蓬隆的腐木,同时又是一块粗干木柴。
克拉夫特松手放它自由落体,与实密的土面撞击,然而这撞击反馈在直观感觉中又不像视觉上那么切实,似有一层黏糊毛绒的铺垫缓冲。
抬起脚,再次跺下,移步中地面结实如故,脚下只有残碎枝叶。
【幻觉?】
同时他意识到,那种自踏入森林来一直烦扰着他的、波动不息的异样感,不知何时消散了。改变依稀发生在战斗中身心贯注摒除干扰的过程中,如果说原来的感觉是浮在水面上时刻受到微浪拍打,现在就是一片宁静。
而在这一片宁静中,他感受到一种无处不在的生机。
他受到了影响,不止他一个人。克拉夫特绷紧左臂,肌肉收缩自然,嵌入石片带来的异样感觉反常地获得了舒缓,归乡般的本能放松。
【粉尘】
菌菇粉尘首先被列入怀疑对象。它们造成的不是单纯生理损害,还可能兼具了媒介作用,正在加深吸入者与深层的联系。
“库普,你有感觉眼花吗?”
“好像有一点?”库普不确定地闭眼摇晃脑袋,结合环境,登时理解了克拉夫特的言外之意。
慌张了片刻,他冷静下来,重复默念着什么向克拉夫特靠拢。从嘴型看来大概是“不盲动”。
而克拉夫特的论证正陷入矛盾,他想到了不见踪影的扈从可能去向,从这个角度似乎能将一切串联起来。
他们坠入,甚至可能是被拖入了深层。但将这与吸入粉尘结合起来,存在不可避开的逻辑错误。
【为什么吸入更多的人没有消失?】
那些在粉尘中心、被寄宿躯壳抱住的人,老实地躺在柴堆里,等着化为灰烬。
这完全与猜想相反。
克拉夫特压低火把,凑近死者的面容。竭力张开呼吸的口腔,唇色发绀乃至偏紫,作狰狞挣扎状。
他们经历剧烈而迅速衰落的咳喘,丧失意识倒下。自己仅吸入少量就感到喉管瘙痒不适,那东西大概是一种刺激性极强的孢子粉雾,使气道痉挛收缩,造成大号哮喘般的通气障碍。
更进一步,孢子粉尘被入肺后通过某种机制造成弥漫性损伤,血气交换能力受损。
真正意义上的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没见过更急的了。剧烈运动时吸入,十余秒即因缺氧失去运动能力,并在几分钟内就完成了窒息致死效果。
作为武器而言,由会活动的真菌寄宿躯壳携带生物,极为棘手,而作为媒介的话……
【死人是拉不进深层的】
这就导致一个不太容易实现的条件:不能吸入过多,否则致死后没法通过影响精神体将人拉入深层;也不能过少,效果会不足。
不过细想后就会发觉对它们而言的合理性,靠着简单的浓度机制,将一部分拉入深层,留另一部分现世死去的躯壳被真菌寄宿驱使。成熟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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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菌灵
“都醒醒!”克拉夫特追上马丁,朝着篝火边异常亢奋或低沉的人群大喊,把那些低头抱膝的挨个拉起。
已经不好判断这是自然的情绪表现,还是被影响后的变化,或两者兼有之。被唤醒时,他们多少带些恍惚、注意力涣散状态。
事急从权,克拉夫特毫不吝惜地动用了家传战场急救术,传统而有效的面部末梢神经物理刺激法迅速唤回了神志不清者的意识,无论是悲喜交加还是抱膝蜷缩的,都在两个巴掌后回到了现实。
他揪住刚被拉起的扈从,竖起一根指头观察对方眼睛的辐辏反射和跟随运动,“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大光斑,或者重影?”
“我好像有点眼花。”扈从把捂脸的手腾出一只来揉搓眼睛,看样子视野受到的影响不大。
“你,还有你呢?”克拉夫特逐个过问,得到的回答普遍是“眼花”“眩光”之类,暂时没有人和他一样见到那些与场景结合得十分真实的菌菇幻视。
倒是在激烈的情绪爆发或低沉后,他们感到了精神上的疲惫,察觉到自己在刚才过于沉浸于情绪,以致精力难以为继。
那些感受膨胀、极端化,溢于言表,让经战阵考验的人都不能自制,不止被非同寻常之物袭击产生的恐慌催化,还有类似酩酊状态对意识放任自流。
加上眼前隐约光斑漂浮,恍若置身梦中,说话都带上了一股迷幻轻飘感。
巴罗摘下头盔,略感烦躁地甩散被压实的头发,干呕了两声,不确定道:“说真的,我感觉……有点挤?”
看着拆毁大半的宽阔营地,他缩了缩肩膀,被腋甲卡住放弃了这个动作。
“我知道这很怪,但真的,感觉周围被填实了似的。”
这种说法受到了不少附和,几位刚缩起身子的纷纷表示自己就是那么觉得的,只是这种感受太过奇怪抽象,不好表述出来。
周围明明空得很,但仍觉得口鼻闭塞、胸闷,四周填塞了大量东西,压迫而来,让人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逃避这种不适感。
而作为旁人看来,他们的呼吸正常得很,尽管因主观感受影响稍有偏快,实际上通气顺畅、胸廓运动和缓。
缺少听诊器的条件下,克拉夫特只能将耳朵贴在胸壁上,不出意料地没有听到明显啰音。他更倾向于这是通感引起的错乱,至于到底是感知到了什么带来的通感,还是一个问题。
所以此时只能给出些比较经验性的建议。
“别睡着,再撑一会,太阳快出来了。”
想了想,出于以防万一,以及聊胜于无的考虑,又补充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发觉自己掉队、跟同伴分开,出现在在不认识的地方,不要大喊大叫,找地方藏好。”
第一声惊叫响起时已是后半夜,待他们熬过与骇人之物的鏖战,心有余悸地从情绪残骸中惊醒,夜晚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最寒冷黑暗的时间段。
这不是坏事,寒气会提振精神,也意味着夏日的悠长白昼即将到来。
他们面面相觑地坐了一会,终于有人受不了生菌躯壳不眠不休地扒挠土壤的背景音,聊起了往常那些无趣的生活话题,以此来抵抗疲倦。
训练和食物,乃至很少被提起的家族成员关系。在这的大部分是某个小贵族旁系,因为没有可继承的财产和名分,被遣往城堡另谋出路。自我认知属于上层而实际上与普通人没有质的差别,甚至还不如有些商人家庭,是个很尴尬的位置。
而此刻的心态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平时颇为避讳的内容,似乎也不再被那么看重,可以拿出来作为消遣谈资。
他们的抱怨对象从糟糕食宿,转移到吝啬偏心的冷血老头子,竟然不愿意从产业里多分出一点,并在这找到了一致的共同语言。
话题很快发散波及到那些个就因为早出生而拥有一切的家伙,还有小而更受宠的孩子,不公的待遇,以及自己本该分到的东西。
充满怨气共鸣的谈话让发言积极活跃,时间很快地过去。
库普很感兴趣地倾听着他们的世界,畅想自己以后要是成为“老头子”可以从财产里给小儿子们分多少,但仔细考虑后,还是觉得应该把成果完整地传下去,最多拿出一点钱来。
克拉夫特在安静计时,感受变化。他对这些东西毫无共鸣之处。
那种大概率由菌菇孢子介导的影响在可观察地弱化。光斑减轻,地面不再像是有层绒毯抚动,不存在的菌菇霉点也在一次次注意力移开时悄然消散。
【幻觉】
但太真实了,两个不分彼此的图层在眼里发生了不稳定重叠。而那种被多次提到的“拥挤感”,尽管微弱,却一直没有完全散去。
不是断开精神感官时得而复失的狭窄,是那种实际、能被直观想象的拥挤,那些多形性光斑仿佛由虚化实,挤压着他的活动呼吸空间。
而他的注意最大一部分始终放在那些被固定的躯壳上。
在到达某一时间节点时,它们高度同步地迟缓下来,紧绷到快要扯断自身和骨头的肌束菌丝混合物松弛,菇伞头冠低垂落地。
闲聊的人群被这熟悉的变化惊吓,迅速起身准备迎接又一波袭击。
即使没有精神感官,当规模达到这个量级,与那一面的残存联系也能让克拉夫特在此刻模糊地察觉到,有东西从躯壳内抽离,其中蕴含的某种不可言喻的“活性”急剧降低。
一种活跃细小的东西潜入草木、地下,在暗藏菌丝的一切中,如看过的神经电信号示意动画那样“传导”。
【传导】
那甚至不能称为一种“东西”,而是载体上的信号,一种介于物质与虚无间的小个体集群,在成片地与躯壳剥离时被微弱地感知到。
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浮肿根须上的斑点蠢动、影中菌丛微微摇曳。库普下意识地轻抬足底,好像在躲避脚下蹿过的兔群。
一具直立的斑斓躯壳在林中显露,弩手吃力地转动绞盘上弦,朝着那个方向瞄准警戒,然而它只默然伫立在原地。
随着时间推移,低垂的头冠和胸口箭矢被看清,他们才意识到那是一具钉死在树干上的躯壳,由渐亮的光照从阴暗中逐层揭露出来。
头顶被枝叶切割破碎的天空悄然泛起一层不易察觉的灰蒙光亮,而林间还需要很久才能被润及。
黎明已至。他们等了一会,再没有躯壳从村落方向走来。结束了,至少是暂告一段落。有种不真实感,即使有着周围的尸体证明,依旧恍若从一个噩梦中醒来回到现实。
“休息会吧,我们待会去村里把剩下的事处理了。”克拉夫特站起身,活动关节,眼神毫不游离地与惊恐看来的人对视。
“不去趁着现在把它们全处理了,这么回去难道等着今晚被剩下的追上?还是谁觉得自己能连夜走出这片森林?”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要是再来一个惊魂夜,这里没人能走出去。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去,回到那个源头的村落里,趁着那种驱使躯壳的力量暂时退去,把它能操控的东西砸成一地碎碎。
“这次我负责看守,抓紧时间吧,最好在近午前动身。”
……
……
“教授,您真的没问题?”整备出发前,马丁用一种颇有点敬畏的态度向不见疲态的克拉夫特确认道。
“比你想象得更好。你知道吗,如果人习惯于整夜工作,有时第二天早上反而会比刚醒来更好。”
这的确不是逞强之言,他有充分日夜颠倒经验,但目前的状态不像是单熬夜通宵经验能解释的。那些影响消退后,他感到的不是深入骨髓的疲惫,相反的,像从浅睡中醒来。
异样感回到左臂,游离于嵌入体间,这让克拉夫特回到了不适的日常。潜意识中居然有些许怀念之前的感觉,躯体异样得到平复,获得了某种休憩的平和,连带态度发生一丝偏移。
对影响的心理排斥减轻了。理性逻辑告诉意识这很不对劲,但心理上对较舒适状态的倾向是不可通过否认改变的,一如精神感官那无法拒绝的开阔感。
【影响】
这也是影响,精神的影响作用于躯体,而躯体的影响亦可作用于精神。
克拉夫特想卷起袖子看看,他忽然察觉有些日子没有检视过左臂了。周围密集的视线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走吧。”
队伍再次顺着那条小径,回到菌菇茂盛的村落。
这一次,他踏上了那条道路。厚实的靴底像是不存在,舒适而恶心的绵软质感,与战栗一起从脚底传遍身体。
其中已经多出了不少缺口,使它看起来不再完美,又似乎一种邀请,邀请来人填补上这些缺憾。
四向屋舍里传来破碎、倾倒的声音,那是其余人在处理剩下的躯壳,他们把积攒下来的恐惧、愤怒都倾泻到这些东西上,而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条道路,以及它铺垫前往的中心。
克拉夫特负手登上石阶,背衬破碎石砖立面的圆环高挂在拱门上,双侧有两块不显眼的异色区,曾有什么东西在这挂了很久,留下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