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并没有层层穿通的楼阁,有的只是一轮巨大、晦暗的天体,高悬于苍茫荒凉的大地上,密集而无法记住的皲裂密布于表面。
坠落感再次袭来,方向截然相反,在“楼层”间穿梭时,那道白光中与菌蕈中的注视感亦再次降临。
这次它们迫切地涌来,想要黏附上这趟顺风车,前往更“上层”。
渴求非常理之物的残存意识欣然应允,接纳其一同踏上旅程。
……
……
“我算是搞明白了!”克拉夫特推开库普的搀扶,脚步虚浮地返回了教堂,吩咐队伍封锁了二楼走廊,顺便把手脚发软的马丁从楼上抬下来。
爱德华发明的那个“法术”本身没啥问题,就算与深层生物建立联系的人一时抗拒它的牵引失败,最多也不过自己死得干干净净,连收尸都不用麻烦别人。
但这东西一旦具体使用起来就会出现两个问题。
第一个,在多次、乃至数十次的使用后会发生什么?爱德华考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克拉夫特不知道,手稿也没后续进展部分,但这个被发现另一个世界和“天使”冲昏头脑的教徒肯定没想过,而且是“送人去天父国度”的过程中一次都没想过。
吞噬了几十个蠕行者变得空前庞大,增殖可能都超过了那些躯体的体积,这是不是失控因素已经不可考。
第二个问题,深层真的只有一种生物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深层是个十分复杂、生物环境具有显著地域性的地方,蠕行生物会跟其它天父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发生交互。
这可能是失控的主因,至少是之一。而后接管了蠕行生物的菌灵,也就是那些疑似精神体的东西,以此为通道来到现世,大规模地催化真菌生长,无差别地感染着动植物,寻找可寄宿的躯壳。
所幸也许是因为蠕行者与人类组织近似同源,它们选择了人类的躯壳,否则要是这里蹦出来一头被寄生操控的棕熊,事情的发展就会不太一样。
但绝大多数真菌品种其实本身不适合感染人体,除了缓慢改变环境、靠高浓度孢子吸入,恐怕只有部分免疫力低下人群会有常驻真菌感染,比如说人类免疫缺陷病毒,或者……结核。
克拉夫特大概猜到了公爵两次肺部叩诊时移动的物体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个体,在老公爵环游领地、来此度假并品尝菌菇时,找到了长期带真菌的活体宿主,享受着难得一遇的宿主、真菌共存条件,被带着到处跑。
而现在,克拉夫特要去再见见那个坐在书桌后的罪魁祸首。
感受到有人进入书房,他似乎仍想伪装作不动故技重施,但停留在房门口的人让他主动再抬起头来。
虽然眼眶中没有眼球,不难从动作中得知其明确存在的自主意识,还能识别来人。再次出现的受害者让他发生了一些混乱,而后胸膛鼓起,准备再一次施展那种吐息。
“呼吸需要封闭的胸腔,来制造负压。”克拉夫特抬手平举,一把上弦的手弩对准了那个施法不太需要念咒、但依旧很需要肺活量的家伙,松开机扩。
“你可以在他的胸口看到肋间外肌是如何上提扩大胸腔容积的,这个我们以后会有机会详细讲解,但亲眼直观看到的机会很少。”
那支笔杆粗的小箭扎入充气未遂的目标,打断了他的充气流程,小股孢子从空心箭杆尾部喷出。他坚持着想要继续,第二支扎在右肺的箭彻底断绝了这一想法。
“时代没变,‘施法者’阁下,法术不敌飞矢。如果你的主还给了你什么别的招式,尽管使出来试试吧。”
用这种轻浮的态度对待天父产生了明显的激怒效果,他挣扎着想从椅子上坐起来,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因为肺部漏气声音低落。
觉得还得加道保险的克拉夫特对库普点头示意,后者端起绞盘弩,对付护甲的重箭飞出把对方钉在了椅背上。
见反抗没有希望,珊瑚犄角样蕈冠昂扬、华丽如祭典主教的躯壳,像传说中那些濒死仍践行教义的圣徒那样,伸手至胸前,试图起笔虚画一个圆环。
一股非常微弱、近乎鼻息般细小气流的感觉在房间里扫过,无障碍地穿过各种物体,让克拉夫特联想到自己的精神器官,只不过这范围小得多也微弱得多,几乎感受不到。
似乎是受到莫大的冲击,虚画圆环的动作终止,那张鳞蕈覆盖的脸上剩余部分扭出了某种不明确、但的确可以辨识的“惊讶”表现。
“……”
更微弱的声音,但这次与之前不同,仍然音调怪异,可能分辨出是正常诺斯语的发育。
“什么?”没想到激怒还有带来意外之喜,克拉夫特谨慎地没有靠近,竖起耳朵想听清在说的内容,哪怕是咒骂诅咒,也说不定有点用。
“……对他们说,不要惧怕……我报给你们的……”那语句时断时续,从染病的喉咙里吐出,却竭尽所能地发音标准、一字一顿,像准备过很多遍,“是大喜的信息……是关乎万民的。”
不是诅咒之类的,应该是圣典的某段,他没能念完,失去支撑的身体垂落下去,头颅砸在桌面上,菌菇碎散。
克拉夫特与库普四目相对。
“所以这说的是啥?”
第185章 并无大碍
队伍在村庄滞留了两天做好善后工作,也就是彻底的焚烧后,最终选择从那幅亵渎的壁画上拆下一块,作为此行成果的证明。
至于那些躯壳,被尽数打碎、同曾居住的房屋一起付之一炬。没有人产生留取什么纪念品的念头,他们需要的不是彰显勇武或展示这段经历,而是彻底忘却,把它变成永不可能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往事余灰。
尤其是那片凭空出现的类圆形破坏区,散落着些类似于后厨处理馅料时才会出现东西,来自于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经历混沌的撕扯切割后形成。
离去的行程十分顺利。仅仅过了四天,他们就回到了庄园、取回骑乘用的马匹,将森林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然而直到能望见维斯特敏堡双塔的山脚,大部分人的精神却一直没走出那座村落,始终踏在斑斓华丽的菌蕈绒毯上,踩不到一处令人安心的地面。
频繁地有人半夜惊醒,挥斥双手抗拒着不存在的敌人,或在守夜时对任何在黑夜中保有颜色的东西久久凝视。
神奇的是,他们终究是在预定时间内完成了任务,来去总共不到两周时间,只不过是把预想中调查的时间花到了其它事上。
马丁从抵达山脚起就时不时地眺望城堡,良久松了一口气,策马靠近克拉夫特身边。
“还成。”
“为什么这么说?”
“墙上的警戒岗哨没变,城堡里没发生变化,至少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指着在墙垛后缓缓移动的几个小黑点,以城墙的长度而言,这个人数的确有点稀疏。
“但愿如此,让我们快些吧,去把留下的隐患处理干净,趁它们还是隐患的时候。”克拉夫特掂着手里的挂坠,在浓烈的阳光下,中心红黑色的镶嵌物粗糙黯淡。
无人注意的核心处,只有拢起双手,才能见到一缕不易察觉的红芒。它像是村庄余烬上最后一点顽固火炭,不愿熄灭,时时焦灼着不得安宁的意识。
“那东西还没有暗下去吗?”
“还没有,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克拉夫特将它握在拳中,留出一个小孔观察,那光芒与在森林里相比淡了不少,但自从离开后就没有再变化。
“有什么……还在跟着我们?”这个想法使马丁不寒而栗,那种被真菌软茸扫过后背的感觉似乎又从背后抱来,缠住了他。
克拉夫特摇头把吊坠塞进口袋,“不太像,不要把那帮异教徒的解释当真理,他们对此的了解和总结来自于有限的观察和前人贡献。”
“再经过信仰的扭曲,已经面目全非,照搬解读说不定有时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用担心,可能它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可以那么说。”本想解释本意并非如此的克拉夫特没有辩驳,而是选择了一个安慰性说法,马丁现在需要的正是这个。
他总不能说自己几天来用精神感官反复扫查,也没找到那个引起挂坠发光的东西在哪。毕竟说到底也是生物材料,离开那些巨蕈后会出毛病太正常了。
这位骑士的精神状况不容乐观,再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折磨,迟早得出问题。
忧心忡忡的马丁叫开了门闸,疲惫的队伍意外地被告知近日正门也不在白天开放,正欲理论时,一位有些面熟的侍卫带来了召见命令,吩咐带队骑士与克拉夫特尽快休整准备。
他拒绝回答为什么前来的不是代表公爵意志的内务官,同时一并转达了歉意及一个坏消息。
尽管在被带上又一条不熟悉的道路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开头时克拉夫特依然感觉到了胸骨左缘内绞痛,标准地向左肩放射。
“克拉夫特教授,因为不可推卸、但确实无法预防的问题,您的弟子……”侍卫小心地观察克拉夫特的表情,察觉到后者情绪不妙,“在城堡内没有受到万全的保护。”
“目前她的身体没有大碍,但仍需要卧床一段时间。公爵让我向您转达歉意,这场意外使城堡失去了重要的成员,所有人无不置身于哀痛中。”
“她现在……算了,带我过去,我自己看。”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克拉夫特尽力平复了心情,催促侍卫跳过无意义的对话环节。
在这里,再怎么专业的描述都不如亲眼去看看。他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是焦急的家属、跟着前来告知病危的护士,在电梯被急诊推床占用的楼里沿层层扶梯向上攀爬。
这样的体验还是第一次,关于“身体没有大碍”,克拉夫特一瞬间设想了很多场面,昏迷不醒、意识丧失,至少也是个严重精神刺激。
但在打开房门后,他见到的是伊冯枕着垫子半躺在床上,捂嘴轻咳,仆妇正帮她翻开一本厚重大书。
见克拉夫特到来,她拿起一叠抄写纸打算翻身,似乎是背颈部的疼痛阻止了这个鲁莽动作。这展示相对良好的活动能力,行动受限是由于疼痛而不是功能障碍。
“我看到了这里。”
抽出最后一页,女孩向克拉夫特展示她超额完成的进度,看起来精神也不错,这学习态度简直令人汗颜。
在侍从的解释中,她是在那场不能在外谈论的意外中仰倒摔伤了背部,忍痛活动一段时间后,才在次日白天被发现获救。现在能说的只有“那是一场内部爆发的袭击”。
不用多解释,克拉夫特刺了某个“特意留下一部分”的家伙一眼,没有选择怪罪于他,这种事情发生前谁也无法预料,严格来讲里面也有自己欠考虑的缘故。
“身体不舒服时就多休息,至于这些,你有得是时间,无需急于一时。”第一印象问题不大,他放心了些许,能在这样的事件中受了些可恢复的外伤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这位学生有些太听话了,这样的情况下还坚持学习,都让他怀疑自己的教育是否太过于严格,产生了不可通融的错误印象。
伊冯如往常一样安静地点头表示明白,低头咳嗽了两声。
“嗯,先平躺下来吧,我需要检查一下是否有神经损伤。”扶着伊冯的后背,缓慢抽掉枕头,克拉夫特把女孩的身体放平,见她有些疑惑,主动解释道,“那是控制身体活动的东西,你以后会学到。”
似乎是体位变动引起的唾沫倒流,伊冯的呼吸间断片刻,再次咳嗽起来。程度不重,但以经验而论,是病理性的湿性咳嗽,有位置略低于喉部的炎症痰鸣。
从孢子云雾里逃生带来的警惕心发作,克拉夫特伸手入袋掏压舌板,想看看咽喉,“好像有点呼吸道感染?不会是肺炎吧?”
刚出差返回,空荡的口袋里没有常备物件,他下意识地掏出了唯一的物件,那颗异教徒挂坠。
红色的光芒从指缝间流泻而出。
第186章 附骨之疽
克拉夫特握拳将挂坠完全包裹在内,攥住尚未被更多人注意到的光芒,“好了,给病人一点安静休息的空间,人多喧闹不利于恢复。”
“公爵希望您和马丁骑士休整后尽快前往会面,届时会有人前来提醒您,教授。”侍卫最后退出房间,临走前不忘提醒道,“与此事有关。”
“当然,我也想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克拉夫特点头答应,示意库普关门落锁。
听得脚步声远去,他拉上一半窗帘,张开手掌,那颗嵌体取自深层巨蕈凝结物的挂坠在掌心散发出幽幽红光。相较之前要在暗处才能观察到的星点红芒,现在它就是一块镶在金属片上的凝固血焰,仅次于在直面“天使”时的状态。
这激发了库普的应激反应,本能地躲到门旁摸向锤柄。
克拉夫特起身端着挂坠绕着房间逛了一圈,红光暗而复明,在靠近床边时表现出无可置疑的亮度变化。
伊冯也注意到了这个相当眼熟的小饰品,看着克拉夫特拿它在房间里转圈、最后转回自己面前,不明所以地抬头跟他对视。
两人大眼瞪小眼。
“伊冯,我知道再主动去回忆那段经历可能会很不舒服……”斟酌词句后,一个比较折中的说法被挑出来,以防错误地让女孩觉得这是一次质询。
“你或许受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影响,现在还不明显,但以后很可能会引起一些……病症。所以需要具体地了解一下那一天发生了什么,好吗?”
他拉来一张椅子,坐在阳光下,拢起手作平常谈话自姿态,“只是我们之间聊聊,从早上开始,比如那天的早餐好吃吗?”一边把话题引导到比较容易的开端,克拉夫特一边观察着伊冯反应。
在遭遇致命威胁的可怕事件后,短时间内再提起不是好事,如果伊冯的精神状态不适合谈下去,他会选择暂时终止谈话,从公爵那边先了解概况。
然而事实是伊冯表现得比想象中最好的状况更平静,这种平静并不使人放心。在这种接触后,正常人无疑应该产生剧烈、深远的负面影响,而她的状况就像未成功引出疼痛反射。
“两片面包?”她回答道,接着回忆下去,“然后我完成了当天的功课,直到中午,一个叫做布里默的人来了。”
“布里默?”
里弗斯大学的体液学教授,费尔南教授的弟子,这个名字出现在拜访名单里还挺合理。
“他来干什么?”
“他想要您的手稿,说是跟……学术聚会安排有关?”短暂回忆了不熟悉名词后,伊冯有点骄傲地说道,“我没有让他动您的东西。”
“哦,那东西倒也没那么重要,不过你做的没错。”克拉夫特不会说学术聚会的发言内容打算卡点写,他的日程都被专著的选择性编写排满了。
这好像不是个成熟的业内人士该干的事,即使名义上是安排学术会议相关,索取尚未公开的手稿也太不礼貌了。更何况不是向本人说明,稍有不慎引起严重纠纷都是正常的。
而接下来的叙述让他对布里默的印象直接从“冒昧、不成熟”,偏移到了“可疑”上。
“他留了下来,还说希望我改变主意。”
可以肯定的,布里默的行为不是无意之失,而是目的明确的索取手稿。以克拉夫特对里弗斯大学的了解,那都是些有身份、进退得当的人,做出这种事情来不像来自于学院、或更高层如费尔南教授的授意。
“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