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匠那边呆了一个下午,您要的东西他们好像有了些头绪。”她描述着自己的一天,从布里默的拜访到虚度的下午,一样平静无波。
而仿佛是预示着重点来临,描述中多少带上了些情绪,但那不是后怕,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同走出洞穴、站在比高耸入云的山峰更宏伟的东西面前,事后回想起仍意犹未尽的纯粹情绪,不是震悚、颤栗、惊叹,又包含了它们所有。
她抿了抿嘴,像是在湿润嘴唇,又像是在回味什么东西,“回来的路上,在他住处附近,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他的住处?什么样的东西?”
“它们……很漂亮,就像把蘑菇穿在身上,从悬崖下爬上来。”那些画面由语言重现,能想象到是如何骇人的场面,“我看到火把熄灭,找地方躲到了天亮。”
一支生长成熟的寄生躯壳,在城堡内部巡逻队伍警惕性最低的地方被唤醒,从常人不可能越过的天堑登上山腰,所遇者无从回避,山道上与它们狭路相逢几乎是死亡同义词。
但它们为什么会被唤醒?
维斯特敏堡已知疑似菌灵存在的就一处,在公爵身上,没能力来操控一大群躯壳。
除非有条“通道”,跟深层连通的通道,刚好就在旁边,使成批的菌灵发现附近有可操控对象,暂时地来到现世。
一个存在有些日子的问题得到了解答——晚宴上凭空消失的皮特里讲师和侍者。这个答案在了解爱德华的“消失术”原理后就摆到了明面上:异教掌控了一种能稳定将与深层建立联系的人拉过去的方式。
前提是“施术者”要在附近,而宴会场地深处里弗斯大学内部,玩大变活人的家伙必然在场。
而这两次事件里,重合的在场人士可太少了。
【布里默】
没想到这家伙自己跳了出来。现在想来他的失控早有先兆,事发后态度急切的退场,多少有点不符合身份,只是当时难以产生联想。
“你有再看到布里默吗?”
“听说在那个房间里找到了尸体,认不出是不是他。”伊冯眼睑低垂,看不出视线焦点。
“不用害怕,毕竟只是些敌不过刀剑盔甲的东西罢了。”克拉夫特意识到可能问得太多了,想出言安慰又不知怎么说合适,“你可以当它们是某种野兽,像狼那样的东西。”
是的,它们也是群体出动,在蘑菇林里围猎,目标是猎物的躯体。
希望别给女孩带来什么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克拉夫特想着,伊冯属于那种不善表达的人,习惯独立独处,一个人消化着对成人而言都难咽下的东西,连儿童最用的情绪表达——哭泣都没见过。
在他的眼里,伊冯属于教育界的天使,具备每个老师最愿意看到的好学、积极品质,也是监护者最愿意看到的懂事孩子,但这种懂事并不是建立在通明事理运行规律上,而是通过观察形成的一种最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的行为模式。
因此,最好不要看表面上的平静就盲目放心,投入持续关注仍是必要的。
何况确实感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尽管伊冯表达的逻辑清晰、符合她的身份应该做出的对,综合表现以直觉论,没问题本身就是个问题。
“唉。”克拉夫特唉声叹气地接上精神器官,明知每用一次都是往深层靠拢,但总有不得不用的时候。
事物内部结构照应入脑海,意识吸取着庞杂信息发出满足的叹息,轮廓几何晶簇样增生的臂内嵌入物中振荡涌动不息,皮下析出的细小凝结随着轻颤。
扫过伊冯的躯体,果不其然,支气管中有轻微的炎症渗出。不过局限于大支气管内,还没向下发展至肺泡,估计是吸入所致。
飘忽虚幻的纤细近人形物与躯体重叠,被精神探知。它的显形来自于本身轻微的“褪色”,与周围物质的差异使之表现为稍偏暗的状态,像单独被某种黯淡、颜色匮乏的光线照射。
那是常规状态下不该看到的东西,伊冯的精神体。而克拉夫特明确记得上次观察到精神体的情况,是在库普被深层影响时,精神体的“褪色”会明显地使之在精神感官的视野内异于环境,随影响程度加深显出愈发接近深层的色调。
颇为“眼熟”的东西附着于精神体上,看样子是变化的来源。
那是一个同样虚幻的丝绒团状物,逸散的丝线与薄云絮样精神体交织,像扎根在雾气中的菌苔。两者的质感确实近似,接触部近乎不分彼此。
【菌灵?】
短短半天内,克拉夫特再次感受到了胸骨左缘两指距离内部的绞痛,向横膈、胸廓、肩背部乃至后槽牙放射,伴随可察的颈动脉、翼点搏动感,眼球似乎要被后方升高的压力挤出来。
见到这东西的第一时间,精神感官接触了它,无形的力量钳住虚无的存在,试图把黏在精神体上的异物分离。
那种穿透实物的力量无处不在地围拢上来,撕扯牵拉。受到刺激的菌灵收缩起来,反射性地想从精神感官的施力中逃脱无果。
然而这种分离手段并不能清楚地界定两者,像是侵袭性的癌组织,菌灵与精神体性质类似而边界不清,互相交融,牵扯它的同时也在作用于寄宿对象,精神体大片地被扰乱、濒临崩溃。
在观察到伊冯精神状态迅速恶化、同步反映为对应部位幻痛、嗜睡表现后,克拉夫特被迫放弃了这项操作。
第187章 切香肠战术
曾有一句忘了从哪听来的话,简单而具有着深刻的智慧:
【如果有人跟你说什么能杀死癌症,请记住,手枪也能】
它强调了绕不过的核心矛盾,杀死癌变细胞或者其它什么病原只是治疗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尽可能保留原有生理功能,最次也得保命。
处理伊冯当前问题的难处就在于此,也是医学从发展之初就在头疼、并很长时间内会继续头痛下去的问题,怎么保证治疗手段对病原重拳出击的同时不给病人两拳。
现在这个问题摆到了克拉夫特面前,还是从来没人解决过的特殊变体。
不知为什么会黏在伊冯精神体上的玩意,证明了菌灵可能真的如先前猜想的那样,与人的精神体具有近似性质。
它完美地融入了精神体大致对应左侧肩颈部位置,曳尾延伸至上臂,像一个反向垂落的大水滴,或者一个脑膜瘤、带着明显脑膜尾征的那种。绒状辐射发散的外形与云絮样精神体互相交融,不分你我,宽基底结合部质感基本达到了一致。
克拉夫特的精神感官能对其施加作用,但在无法准确界定的情况下,硬扯造成的伤害将同时作用于两者。
精神体损伤造成的影响是个纯未知领域,从刚动手就产生显著反应的表现上来看,不亚于中枢受压,看起来就不那么稳定东西在受干扰后更不稳定了。
而且相比本身习性就是不断转移的菌灵而言,固定身体的人类精神体尽管体量更大,却对外力影响表现出更差的耐受能力,颤搐涌动,大有一言不合就崩溃的意思。
数分钟后伊冯才重新恢复了意识,摸向自己颈后,没能找到对应痛点,但那种无来由、不存在于身体中疼痛真实性无可置疑。
“抱歉,这是个意外,伊冯。”克拉夫特把枕头垫回她脑后,斟酌着表述方式,“我有一件事要说,你可能生病了。”
“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你所需要做的事就是及时告诉我自己的感觉,可以吗?”
女孩轻微地点点头,发现不会牵扯到痛处后,换了比较明显的动作重新点了一遍。其实无需告知,结合凝重的表情不难意识到有事发生。
想了想,觉得刚才发生的也该包括在“及时告知”里,她犹豫道,“有些痛……在左边肩膀,还有脖子。”
“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痛吗?”
“像有什么拽着那里,往后扯……要把那一块撕下来。”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大概那种疼痛过于印象深刻,无征兆的发作令人后怕。
“嘶。”克拉夫特按着脑壳上搏动的痛点,他敢确定这绝对不是精神感官的副作用,而是真的有点头痛。
一次性整个分离是不可能了,除非精神器官能像手术刀一样尖锐精确切割,那也得能明确分离边界才成。必须得该换思路,换个比较温和的手段。
“接下来还是一样,告诉我你的感觉。”
精神收拢,放缓速度朝菌灵挤压,它迅速收缩起来,还是被抓住了离寄生精神体较远的一小块。克拉夫特感到有什么在自己虚幻无形的手掌中挣扎。
“有什么感觉吗?”
“好像没有。”
力度加大,精神器官强硬地拉扯菌灵被抓住的那一小部分,同步观察着伊冯反应,她皱眉触摸颈后,依旧没能摸到任何东西。
随着撕扯力度逐渐加大,她显然感受到了疼痛,颈部绷直、表情皱缩,被扯动的精神体出现紊乱先兆。但这次的操作更保守、集中于菌灵未融入部分,转嫁而来的影响更小。
被钳制的菌灵部分结构先一步达到了承受上限,纤毛急剧摆动刷挠,而后连外形都不能维持,紊乱崩解为模糊的形态,最终撕裂消散。
一声无法被耳膜捕捉的痛苦嘶鸣一闪而逝,伊冯痛呼出声,指甲深嵌入皮肤,要将什么在皮下的东西挖出。克拉夫特赶紧握住了那只手,阻止映射到自体上的自我伤害行为。
菌灵暂时地萎靡下来,纤毛倒伏蜷缩,失去一部分对它的伤害看样子不小,至于是否能减缓侵蚀速度就不知道了。
每次扯下一小块,会引起反抗,但不会太剧烈,也不会对精神体造成致命打击。克拉夫特目前想到的最好办法也只能是这样,希望菌灵先于伊冯崩溃。
接连经受打击的精神体似乎变得有些涣散,而仍没从疼痛中缓过来的伊冯显得异常疲惫,眼睑垂落,仅凭着一点意志支撑着自己不睡去。看样子短时间内是无法再试一次了。
“那是什么?”她问道,充满了迷惑,“是不是……”
意识模糊中某些逻辑也混乱起来,她意识到得很快,及时中断了要说的话,但为时已晚。
“是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中断比话语本身暴露的更多,克拉夫特可以确认伊冯有事情是没有告诉自己、且不愿意告诉自己的。
“……”她咬住嘴唇,松了松,像要说什么,又无法下定决心。
“我没有逼迫你的意思,伊冯,你可以选择任何觉得合适的时候跟我谈谈,当然也可以不用说,这取决于你。”克拉夫特闭眼靠上椅背,屏蔽精神器官视角,感官切换的生理反应早已不能使他暂时失能。
而心理依赖却愈发严重,需要留意区分才能确保下一个动作是睁眼,而不是“睁开”精神的眼睛。
加之身体不适,使人尤为烦躁,有种想将一切粉碎破坏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在闭目的黑暗中整理了一会情绪,再睁眼时已经归复平静。
他并不想把自身情绪带入交流。何况这时候步步紧逼没有意义,反而会加深对抗和隔阂,最好的办法还是退一步、展示平等友善的态度,给对方自己想明白的空间。
“任何时候,哪怕你做错了什么也没有关系。”克拉夫特与她对视,认真地说明,确保她明白这算是一种承诺,“我们之间至今合作愉快不是么?”
“现在我要离开去处理一些别的问题,你可以先休息会。”将伊冯提交的纸张叠齐收好,他按着扶手起身,临行前交代道,“但如果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务必及时说。”
“另外,功课完成得很好。”
留下一个肯定的微笑,克拉夫特带着库普离开房间。他现在得去面见公爵,另一个被寄生者。
花费半个月,报销半支精锐队伍,不有个交代绝对说不过去。倒是城堡里的意外大大降低了说明难度,只有亲身经历才会相信如此离奇的事情。
第188章 两种寄生
在前往述职的路上,克拉夫特碰上了同样在等待的马丁。两人都只来得及换了一身衣服,顶着被连日风尘吹得一团糟的头发,穿着带泥点的靴子前来。
不过踏上的也不是内堡地毯。
他们跟着侍从进入封锁山道上的塔楼,接连的阵咳声被高空冷风灌入下层,让人不禁有些担心声音主人的状况。塔楼最上层,披戴锁子甲的公爵按着胸墙,俯视下方不时有人进出的建筑,
侍从禀报觐见者的到来后快步退开,但没有走远,站在几步外密切关注着公爵状态。
“很高兴还能看到你们。”他转过身来,如崖壁冷硬皲皱的脸上看不出心理活动,“但我们永远地失去了一些人。”
“包括威尔伯特内务官,最后一次见面时我还以为能在晚餐前看到他,但天父给予凡人的命运总是残酷的,幸好我已经习惯了。”
克拉夫特不用看也知道,马丁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所以,请告诉我,你们是否找到了造成这一切的那些家伙。”
有怒火在略混浊的眼睛里燃烧,不过他很好地克制了自身情绪,这反而让面对他的人感到压力更大了。
“我们找到了异教的巢穴,将他们的邪恶的造物和崇拜偶像一同焚烧殆尽。”马丁端上那块从教堂布道台后取下的壁画一角,栩栩如生的异形天使肢体在蓝靛色背景中舒展。
“以及他们的首领,收到了与之恶行相称的结局。”
公爵过目了那幅壁画,其中扭曲恶状让他也不由地心生厌恶排斥,摆手示意马丁撤下它。
“这正是我希望听到的。待会把它拿下去,跟那些东西一起烧干净,这次别再留下什么了。”听这话意思是事情就此揭过,没打算追究之前把异教徒尸体留在城堡内的事。
“哪怕在战争里出生、长大的人也会遇到闻所未闻的事,人不应该为不可能预测到的情况承担代价……但我希望你能吸取教训。
“一定。”马丁连忙点头应诺,克拉夫特觉得要不是太过失礼,这位骑士说不定会抱着公爵大腿痛哭宣誓之类的。不管怎么样,能看到他没被追究责任真是太好了。
他等候了一会,觉得他们没有来一套君臣相得场面话的意思,那接下来该是自己汇报时间了。
整了整路上打好的腹稿,克拉夫特已经预备好了一套说辞,包括公爵问自己这些东西是否能应用于战争时该怎么打消他的念头。
“阁下,请允许我向您描述从我个人所从事专业角度所看到的东西。”
“这是一种与瘟疫传播方式类似、以菌菇为媒介的特殊致病机制。我们遇到了一些如行尸般被驱使的躯壳,无一例外地长满菌菇,而异教的隐秘聚落中也发现了茂盛异常的各种蕈类。”
“这与之前迭戈骑士被害的现场是一致的,两者结合,我认为可以将生长密度明显异于常理的蘑菇作为一个具有特征性的判断标准。”
“而您的病情变化可能源自途经哈德逊镇庄园时服食了被污染的生切白腹菇。异教在当地的发展已经到了侵占教堂的地步,很难说这一切到底是出于有意设计还是意外所致。”
公爵默不作声地听着,再看向下方建筑,蒙面的士兵正将一些鲜艳异常的东西从里面搬出来,露天架起篝火。
“我要收回之前的一句话,克拉夫特骑士,虽然你不太像你的祖辈,但确实继承到了最重要的东西。”他紧了紧内衬绵甲的领子,连声咳嗽,背身吐掉了什么,“在这见到的也是一样,而且你们可能猜不出这个异教对维斯特敏的蛀蚀到了什么程度。”
“布里默,里弗斯大学的教授,费尔南子爵的弟子,溺毙于那些可憎的蘑菇里。士兵在他的背后找到了圆环纹身。”
“可怜的费尔南,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对他隐瞒真相,他可能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
他摇头叹气,这个动作好像又牵动了肺部,引起几声咳嗽,“说远了,请继续吧,克拉夫特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