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封虽是受了吴国所封而为钟离之伪君,然而钟离地处津要,贯接中原与吴国,因而可以使吴国在暗中获得了中原各方的接济。”
“作为枢渠要地,南北交通之要道,钟离也因此而国力大盛,故而钟离仅以一国之力,便抵挡了楚国全盛之师竟半年之久。”
话到这里,李然微微一顿,接着道:
“相信诸位也都应该知晓,眼下吴国才是楚国的心腹大患,如今已为阶下囚的逆臣庆封,又能让楚国如何呢?”
“而如今楚国的肘腋之患乃是吴国与晋国,晋吴如今乃是同盟,所以一旦吴国有难,谁又能保证晋国不会趁机袭取荆楚之腹地?届时楚国腹背受敌,谁又能挡之?”
“所以,吴国之事,只可速取,不可久战。若久战不克,则必为之所困!然而现如今,吴国新君即位,对楚国而言虽是好事,然则也正因其旧怨未消,所以吴国如今仍为哀兵。夫兵家之忌,哀兵之势绝不可轻取。所以,一旦楚国对吴用兵,吴国势必会奋起抵抗。”
“庆封乃是久居钟离之人,其对于吴越之舟师水文、明流、暗涌可谓是了如指掌。此人如今正可为楚国所用,楚国若想在正面战场予以吴国以痛击,此人必有大用!”
“诸位可还记得巢邑之战前的江淮之战否?吴王诸樊当时虽失了舒鸠,却依旧能依靠舟楫之交通以及水文之优势数败我师!而楚军面对如此困境,却是毫无办法。楚师进,吴师则退,楚军退则吴师再进。楚国数万将士彼时深陷江淮,无以自保,可谓是被动至极!”
“所以,庆封如今对楚国能起到的作用甚大,现在杀了庆封,对楚国而言那无异于自毁前程,可谓愚笨至极啊!”
李然的话音落下,楚国众臣一时届是沉默。
巢邑之战前的江淮鏖战,他们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而且可谓是记忆犹新。
吴军新败之下,却仍然与楚军在江淮之地是打起了游击,他们依靠着极为便利的舟师交通,给楚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
若不是后来孙武根据吴王诸樊的特点,故布疑计,拿下了巢邑之战的大胜。只怕如今楚军想要顺利守住群舒也是极为不易的。
所以,楚国若想进攻吴国,那就必须要面对吴军随时都可能与楚军展开的游击。
这对楚军而言,可绝非易事。且时间一久,势必累及三军,更难保晋国不会从背后来个趁火打劫。
所以此时,庆封的作用就凸显了出来。
就凭他对这一片地利的了解,若有庆封相助,楚军在进攻吴国的进程上便有可能做到出其不意便成全功。
李然此言,就连伍举也忍不住点头称是。
“大王,臣以为子明先生所言甚是。”
“庆封虽是该死,然则大敌当前,值用人之际,此事或可延后再议!”
伍举乃是当初楚军东征群舒的中军大将,他对于当初的战况可谓是极其了解的,他深知李然所言确是不差,所以当即就出言如是劝谏道。
可谁知不待楚王应声,王子弃疾却是一声冷笑道:
“哼!弃疾以为,子明先生这话未免是有些危言耸听了吧?”
“且不言当时我楚国只派了数万将士征讨群舒,即便是当初吴军鼎盛之时,也不过如此尔尔,败军之邦时至今日那又能如何?”
“更何况,如今朱方城破,吴国已与中原彻底断了联系。我楚军一旦大军压境,他吴国难道仅靠几万蛮夷步众便能阻我大军?此言何其荒谬?!吴国没了中原诸国在其背后的支持,不过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罢了,只待我楚国磨刀而向!”
“先生为保庆封,言语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此间当真是只为我楚国考虑?”
王子弃疾话锋一转,再度在众人的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可李然也不是吃素,他淡淡一笑,若无其事的道:
“呵呵,吴国这些年受中原诸国支持,早已今非昔比,四王子若以为楚国而今还能轻而易举的拿下吴国,那便权当李然方才所言皆为矢气吧。”(矢气:放屁)
“至于四王子所言,臣乃是要力保庆封的性命,呵呵,四王子以为此人对于在下而言又有何用呢?我又何必非要保他?”
这时,楚王的目光在王子弃疾脸上扫过,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不满。
接着他看向李然,并甚是谦恭的言道:
“先生是以为,庆封还当真有用?”
李然点头道:
“庆封所知道的吴越之事,对大王只有百利而无一害。”
现在,最为关键的便是楚国对吴国即将发起的战争,只要庆封在这件事上还有用,李然以为楚王当不会执意再要砍庆封的脑袋。
果然,楚王闻声,脸上便是露出了思索之色,半晌未曾出声。
帐内的诸位将领以及王子弃疾也在此时十分识趣的选择了闭嘴。
他们当然清楚,此刻的楚王到底在思考着什么。
第三百三十三章 伴君如伴虎
庆封的脑袋砍与不砍,如今竟成了一个难题。
楚王原本抛出这一议题时,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他自己居然也会在这个问题上犯了难。
正如李然所说的。
砍了吧?那便失去了一个对吴国内情极为熟知的向导,那日后楚国在对吴用兵,就可能免不了要被吴军各种各样的花招所掣肘。
但不砍吧?又何以服人?又何以提振他楚国之师的士气?
在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后,楚王终于是缓缓抬起了头,又目光迥然的看着李然道:
“逆贼庆封,死有余辜,先生便不要再为其求情了。”
是的,楚王最终还是选择要砍了庆封的脑袋!
他的语气中略带着一股冷漠,脸色也十分的冷峻,这话听上去给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
而在场诸位楚臣皆是一振,并急忙是朝着楚王叩首拜道:
“大王英明!”
李然见状,顿时一愣,正要出言劝谏,却不料楚王摆手将其阻止。
只听楚王又淡淡解释道:
“先生所言不无道理,然则一个小小庆封又如何能比得上我楚国十万大军的士气?”
“吴国弹丸之地,本王弹指间便能将其覆灭,又何须庆封?”
话到这里,楚王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朗,他最终还是站在了他的臣子以及季弟这一边。
不得不说,他的这一选择,实在是很符合楚人的一贯作风。
因为他想建功立业,他想带领楚国光复当年楚庄王的霸业,那就必须要仰仗他手底下的这些个将领。
更何况他此次亲征,将都城迁至乾溪,为的便是要重振国威,以最刚猛的气势,虎视东吴!踏平东吴!并以此进一步威慑中原!
他完全不屑庆封脑袋里的那些东西。反而是他的这颗脑袋本身,对他而言倒是显得更为重要些。
总而言之,在楚王的眼中,如今楚军的士气才是最为关键的所在!
这也难怪,当远虑和近忧发生冲突的时候,尤其未来局势依旧处于不明朗的情况下,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更为稳妥的方案。
也就是选择先解决眼前的困难。
当然,楚王这一次之所以断然拒绝了李然的建议,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对李然的言语,第一次产生了怀疑。
换句话说,他开始有些不相信李然的话了。
他怀疑李然刚才所言的真正用意,可能并不是真正的为了楚国着想,而是有着其他的目的。
庆封或许当真是知道一些关于吴国情况的。
可这对于他即将发动的对吴之战,当真能起到什么关键性的作用么?
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甭说庆封如今已经是阶下囚,他所知道的某些信息本身可能已经发生了改变。
就算他知道的某些信息完全没变化,那又如何呢?他楚王即便再神经大条,难道他当真能信得过庆封的鬼话?
所以,李然的这个话里,其实是有一处极为严重的逻辑漏洞的。而正是这一漏洞,此刻却让楚王是直接对他这个人都产生了怀疑。
李然之所以如此强调留庆封一条性命,其中定有其他原因。
楚王并不知这原因到底是什么,不过他可以感觉得到,此番李然的劝谏并非出自真心。
李然看着果断决绝的楚王,脑海之中一时一片空白,他没想到楚王会在这时候居然会拒绝他的建议。
他想要再说点什么来继续挽回颓势,可是却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随后,他也只能是眼睁睁的看着楚王最终下达了进驻朱方城,召开誓师大会的召令。
前面已经说了,楚王此次亲征,为的就是要亲自建功立业,钟离虽破,可他却并未染指其中分毫,这对他而言自是不满足的。
而召开誓师大会,为的就是借此机会能够刷一刷他自己的存在感。
李然也并没有再出面阻止,因为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当李然从大帐退出来,孙武得知了楚王即将要砍庆封脑袋的这个消息,当即是皱眉道:
“先生,楚王如此执意而为,恐是要置先生于不义啊!”
李然答应过庆封,要保他一条性命,可“倔强”的楚王并未如他所愿。
“哎,楚王糊涂啊!”
“糊涂!当真糊涂!”
李然气得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杯盏翻倒,发出清脆声响。
他脸上的愤慨以及懊恼肉眼可见,原本还算英俊的面庞顿时变得十分的愁苦。
“那我们要不……”
孙武望了一眼左军大营,意思很明显——直接放了庆封。
谁知李然却是一脸无奈的摇头言道:
“莫说是庆封绝难是逃出乾溪,若是他当真出逃了,那就无异于置我们自己于死地。”
“这个楚王,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楚王熊围,因急功近利而犯下的过错还少了么?
显然不少。
可是楚王却并不引以为戒,反而是被眼前的这一场场胜利给直接冲昏了头脑,也愈发的刚愎自用起来。
他心中对“建功立业”这四个字的执着,仿佛就像是入了魔怔一般。
这种人还能走多远呢?又还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李然不由得对自己当初的一时“心动”而感到懊恼。
他没想到,他原本对其人已有所改观的楚王熊围,到底还是一个浅智之人。
“武还有一计。”
“先生可还记得当初我们在曲阜时所用的伎俩么?不若?寻一个体型与相貌与他相似的人,然后……”
为了不至于让李然落得言而无信的下场,孙武想到了当初他们所用过的方法。
可他的这个提议,仍是遭到了李然的拒绝。
“此计不可,当年鲁国太子,乃是因其近身侍卫皆是与其貌似,且言行举止皆是受其耳濡目染的,故而可以以假乱真。然而如今这个庆封,其北人之样貌甚是明显,与南人迥异,又如何顶替的了?”
“况且,当年鲁国太子为人宽仁,身边之人尽皆愿为效其死命。而如今庆封多恶,其死党也已四散奔走,又如何寻得替死之人?”
“哎,也罢!看来,这庆封之死,我们拦也是拦不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