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在下失言,大夫还请息怒。但依在下愚见,大夫如今所惧者,并非是李然。”
“大夫所惧的,实乃晋人也,不是么?”
李然当然知道无论是季氏还是孟氏,害怕的岂会是自己这个小小客卿?他们真正惧怕的,乃是他背后的那个,比他们更加庞大的晋国!
这也正是他为何从一开始就设计借晋国之手来对付季氏的原因。
此言话音落下,孟孙羯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盯着李然,眼睛瞪得如铜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日李某既坐于此处,肯与大夫一同商议,便是念在孟氏乃是与季氏有所不同的。以为孟氏尚有一颗公家之心,愿辅君侯中兴鲁国。”
“此乃李某肺腑之言,还请大夫仔细斟酌。可若大夫兀自以为李某是在此处大放厥词,胡夸海口,那咱们大可拭目以待,季氏今日之下场究竟会不会落于孟氏身上,且待日后一观,如何?”
话到这里,李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尤其是这后半段,意味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尽管他脸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之色,可是量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这话里的“杀伐之意”。
这股成谋于胸,果决坚毅的“杀意”便似外面天地间的灿烂阳光,从千万里之遥穿透而来,无尽深空吞噬不了,层层黑云也无法遮挡,铺洒于这苍茫人世,坦荡无疑。
这是否可以算作一种威胁?
答案是,不算。
因为李然笃定了孟孙羯必然会答应今日之约。
为什么?
孟孙羯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
当孟孙羯回到家宅中,将今日之事告知孟氏族人之时,其族人也问及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答应李然,为什么要惧怕区区一个客卿?
孟孙羯的回答是:
“一个能说动韩起与羊舌肸的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客卿这么简单,季氏之下场乃前车之鉴,而且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是的,孟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在此关键时刻,孟氏要么选择继续与季氏捆绑在一起,如孟孙羯自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么,便选择与季氏分割,撇清干系,与叔孙氏一道限制孟氏,制裁孟氏,让鲁国三桓实力达到平衡,形成三桓鼎立的局面。
可身为孟氏宗主,身为另一个巨大政治团体的主心骨,他孟孙羯当然愿意是跟季氏一荣俱荣,但可绝对不想与季氏一损俱损。
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是各怀鬼胎的“盟友”?
事到如今,季氏被重创已成事实。未来的鲁国,如果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公室的崛起也已是大势所趋。他孟氏这时候若是不选择站边,未来定然会成为被打压的对象。
孟氏的一众族人闻声皆是沉默,因为他们都知道,宗主的这个选择乃是当下他们唯一的选择,也不失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即便这样的选择,着实有些受辱。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任凭这世人如何的惊天动地,终究是抵挡不住。
而季氏独霸鲁国之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第四十六章 身处黑暗的光明
昭公元年,叔孙氏与孟氏联合打压季氏,季氏在鲁国实力已大不如前。鲁国的权柄,经过几十年的争斗,终于再度向国君倾斜。
这是权臣争斗的必然结果。
而李然从太子姬野之死开始的所有谋划,为的便是这个。
十二月,季孙宿结束了拘留晋国的生活,终于被放还。与阳虎一起回到了鲁国。
只不过经历过此一场风波之后的季孙宿,再也不复当初摄政国君之雄心壮志。回到曲阜的他便一直卧床不起,老态尽显,季氏宗主之位眼看便要传于季孙意如。
季孙宿怎么也想不到,或者说是谁都不曾想到,从李然来到了曲阜的那一刻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的前洛邑守藏室史,竟有着这般神奇的能量,硬生生的搅动了整个鲁国的格局。
重掌权柄的鲁侯,重新实施此前被废弃不用的初税亩制度,公室之资渐丰。
而逐渐殷实的公室,也并未就此枕乐其中,挥霍无度。而是反哺于民,兴水利,惠民生,因此,鲁侯在民间的声望一时间竟是超越了三桓,大有中兴之象。
李然从叔孙豹处得到最近朝政的反馈,看到曲阜城中欣欣向荣的民生,一时望着天际,喃喃道:
“太子啊,李然总算是没有辜负了您的期望……”
面对而今大局已定的鲁国,他最终还是决定辞去了鲁国客卿一职,尽管鲁侯再三请求留用,甚至是早已拟好了诏册。
……
楚宫。
鲁襄公倾公室之资修建的宫殿。
这座承载着鲁襄公遗愿的宫殿,而今已经成为鲁国新的朝堂,鲁侯的一应起居以及朝政商议都在此地进行。
而这,也正是事必躬亲的国君所必需的。
面对拒绝了自己所欲授予卿大夫身份的李然,鲁侯甚为不解,问道:
“先生为何不愿留在鲁国辅佐寡人?莫不是寡人做错了什么?”
鲁侯还在自我反省,他还以为是自己最近的施政有何失当,所以李然才会拒绝留在鲁国。
可谁知李然却是仰头望着天际流云,任由阳光洒在脸上,一片惬意与享受。
“君侯可知,这世上最阴险可耻之人乃是何人?”
好一阵后,李然这才开口。上来就是一道大问题。
鲁侯闻声,思索片刻后言道:
“自是那些擅权之辈!”
他所指的自然就是季孙宿,因为,这一家子已成为他永远不能忘记的痛。而李然却居然摇了摇头。
“难道不是?”
面对李然的反应,鲁侯显得十分诧异。
他以为只有像季孙宿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阴险可耻”。毕竟鲁国在季孙宿的手上,公室职权被季氏霸占殆尽,世人只知三桓而不知有君,擅取民力,以致民心溃散,国体不存。
如果这样的人都称不上“阴险可耻”,那还有谁称得上?
“要说这世上最为阴险可耻之辈,便是像李然这样的长于谋略之人呐。”
李然看着他的眼睛,甚是认真的言道。
“先生……”
鲁侯闻声,脸色大变,正欲出言,却被李然摆手制止。
“君侯且听在下把话说完。”
“所谓谋略,便是以非常之手段加害对手,去达到自己之意图。这样的人,玩弄规则,游戏人性。此绝非君子之道,是以不能以光明正大之姿立于朝堂之上,也不能接受万民供养,更不配留名于史册。”
“然自入鲁以来,所谋者,虽有情非得已之由,却也难掩其阴谋歹毒之嫌,扮太子,说晋国,作局囚季孙宿,拉拢孟氏,皆是如此。”
“君子,当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更兼心怀正义。君侯便应当成为这样的英主,未来鲁之大业必定可期。然若是立此朝堂之上,伴于君身,此乃授于君恩,但天下士人又当如何作想?百姓又如何作想?后世史书又会如何评说?‘李然有嬖于公’,此等措辞只怕是会不绝于耳。毕竟这史笔如铁,然又岂能为一己之私,而毁君侯千秋英名?”
李然也看过许多的电视剧,也幻想过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充当一回谈笑间便能左右天下风云的人物。
可是当他真正的身处这样的时代,置身其中,沉浸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间。他才恍然明白,这种藏匿于阴暗之中的勾当只能被称之为阴险可耻。
虽然史上不乏大名鼎鼎的谋士策论大家,不乏流传千古的王佐之才。可对于经历过了这一切的李然而言,亲自运筹了这一番谋略,又运作了这样的非常手段之后,终究让他感觉有那么些可耻。
毕竟,他可是一个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人啊!
当命运的车轮碾压至前,他被迫选择了这种勾当,无奈于身不由己,也无奈于时代局限,他所能做的,只是力求自保,而不敢奢望更大的荣耀。
至少现在,他是抱有这样的想法。
鲁侯闻声,一时沉默。
他当然明白李然这话的意思,也明白李然对他的好意。他是一个君主,一国之君。其形象容不得半点污垢。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作派才是正招。
而李然身为一个阴谋家,终日食君之禄,立于庙堂,那公室之清誉何存?鲁国颜面何在?
“哦,就是这个人跟鲁国的国君有一腿。”
“哦,就是这个人不择手段帮君上重新掌控君权的?”
这样的话语,绝非是他想听到的。这样的君权,也迟早有翻车的一天。
晋文公当年如是,虽为晋国夺得霸主之位,然世人之评,却绝非只有赞誉之说。
历史如注,容不得人视而不见。
“先生好意,寡人明白了。”
鲁侯长叹一声,脸上满是萧索无奈之意。
人生在世,总会有些无能为力的时刻,可是当他竭尽全力夺得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时,他仍是无法改变他想要改变的东西。
“先生远见之明,是非之辩,举世难及。能得先生襄助,实乃寡人之幸。”
“还请先生受寡人一拜!”
话音落下,鲁侯长揖而礼,面容恭敬,无比端正。
李然急忙将之扶住,喟然道:
“君侯何须如此大礼,然受之有愧啊……”
“不过然虽不能在常伴君侯身边,却如今也可以给君侯一些建议。”
将鲁侯扶起身后,话到此处,又见四下无人,两人便就着宫殿台阶并肩而坐。
就如当时在祭氏别院中的场景一样。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鲁侯急忙拱手,示意请教。
只听李然娓娓言道:
“而今君侯初掌大权,所行之政又皆是为民,因此定会引得贵胄们的不满。虽有叔孙大夫相辅,然君上切莫小瞧了天下士子与这些贵胄的能耐。这些人一旦不满,结成朋党,那便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是三桓也未必就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故此君侯还须分而治之。但凡不涉原则之事,可以有所松弛。遇事轻重缓急须得明辨。抓大放小,小事化了,切不可刚愎自用,咄咄逼人。而若是有人蓄意挑唆,为非作歹,则务必要做到雷霆手段,绝不可手软!”
“且一旦君上如此因人而异的施政,这些权贵之间的联盟便会因为得利不公正待遇而自身产生分歧。其联盟亦可不攻自破,君侯再行施政便会轻松许多。”
鲁侯的国政利于庶民,自是对士族与贵族有所不利,他们反对的声音即便是隔着十万八千里,鲁侯想必也能听得到。
李然教他如此作为,为的便是既不让他失了士人与卿大夫之心,又能施展国政,赢得庶民之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先生所谋确实精妙!寡人受教了。”
谁知李然的话却还未说完。只听他继续道:
“勤政爱民这些话,然便无需多言了,想必君上而今已经明白要如何成为一个贤德明君。但然所担心的,仍然是三桓。”
“三桓?先生的意思是……”
鲁侯有些不解,毕竟现在三桓鼎立,公室之权终于是得以回归正统。
现在的鲁国较之以往,已然是有了极大的改变。虽说三桓仍旧掌握着一定的权力,可确实已经无法在鲁国呼风唤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