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有一件事,如果不和丞相诉说一番,便极有可能让我汉家,亡了社稷、断了宗庙……”
一前一后行走在未央宫外,紧贴着北宫墙的蒿街之上,听闻申屠嘉这极尽磊落的说教声,刘荣只颔首一笑。
但很快,那抹感伤便被一股更强烈的坚定、决绝所取代。
看着申屠嘉面上决绝,以及那深藏于眼底的舍身往外,刘荣,终还是深吸一口气。
“——但这私心,不是想让故安侯助我住进太子宫,而是想要请故安侯,为我汉家宗庙、社稷之安危,保全自己的性命。”
“若不然,一俟宗庙颠覆、社稷不存,原本有心住进太子宫的我,就只能祈求那吴王刘濞坐上皇位之后,能放过我这个‘先帝皇长子’了……”
第12章 荣,言尽于此
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在朝仪结束之后,群臣退回宫外的路上拦住丞相。
——刘荣这个举动,其实是极犯忌讳的。
你想干什么?
皇长子,半个准储君,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想要做什么?
谋朝篡位?!
一旦这个问题解释不清、嫌疑洗脱不干净,那别说什么准不准储君的了——能留一条小命,你都得庆幸自己个儿姓刘。
但刘荣却还是这么做了。
——劝申屠嘉活着,而非一心寻死……
便见申屠嘉思虑良久,终还是就地一坐,便对刘荣做了个‘请’的手势。
“就这么跪坐于御道边,几十步外便是武库,时刻有禁军武卒从身边经过。”
“诚然,陛下宏图大志,老臣断然阻拦不得。”
再次被申屠嘉催促,刘荣自不敢再闲聊,也不由为申屠嘉的大公无私,更感三分敬佩。
说难听点,那就是刚愎自用,根本就听不进劝!
换了旁人,恐怕早在第三次被搁置的时候,就会放弃这个不得君心的方略,转而去关注一些能讨帝王欢心的事。
这话一出,申屠嘉彻底不说话了。
面带笑意的在周遭一打量,语调中,也不由带上了些许戏谑。
别说是刘荣了,哪怕是先帝时的太子刘启,都极少能和这位老丞相,说上两句除打招呼之外的话。
“因为比起宗庙、社稷的安危,老臣这条性命,根本就不值一提……”
刘荣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性。
亦或是直接滴溜着刘荣回宫,往天子启面前一扔?
刘荣比较期望的,自是申屠嘉觉得刘荣话里有话,就把刘荣喊回家里聊一聊。
尤其刘荣接下来要做的事,将让整个汉室,都在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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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申屠嘉的要求,说出自己第三句话之后,刘荣便规规矩矩闭上了嘴,静静等候起了申屠嘉的选择。
待刘荣面带疑虑的跪坐下身,申屠嘉才满脸郑重道:“如果公子只是单纯的劝我保全性命,我是断然不会坐下身的。”
“丞相这是,愿意听我细说了?”
但晁错没有。
连太子储君,甚至是监国太子,都尚且不能得申屠嘉一个好脸色,自更别提刘荣这个准储君,甚至是半步准储君了。
“但宗庙、社稷,需要一个清正廉洁的丞相申屠嘉。”
“故安侯可曾见过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而最终没做成的?”
“丞相府政务繁忙,还请公子直言。”
“——我,愿意听公子细说。”
闻言,申屠嘉仍面色紧绷,瓮声瓮气丢下一句:“申屠嘉自身,并不需要两袖清风、铁面无私的美誉;”
对于申屠嘉的想法,刘荣本就有大致预料。
刚要说些‘慎言’之类的话提醒刘荣,见刘荣目光比自己还坦然,便也只得斟酌道:“先帝曾说:太子监国,操持国政,颇有明君之姿。”
闻言,刘荣只微一点头,接过话题道:“既如此,故安侯应当也知道,凡明君者,多非仁主?”
“故安侯申屠嘉,不需要爱惜自己的生命。”
看似凭空出现的《削藩策》,实际上,却是天子启筹谋已久……
究其原因,便是熟知历史的穿越者身份,让刘荣实在很难忍住‘做点什么’的冲动。
“与其用自己的生命,去赌父皇会不会由于‘逼死丞相’的羞愧,而稍放缓削藩的进度,故安侯为什么不接受现实?”
而对自己认定的事,天子启,也必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生,还是死;
一次次被否决,非但没能让晁错知难而退,反而成为了晁错一点点更进、完善的动力。
“为何不接受朝堂非削藩不可、父皇非杀刘濞不可的现实,然后撑起这汉家的宗庙、社稷,以顺利度过这场必将到来的动乱呢?”
最起码,也得找个茶肆之类的地方?
时至今日,乍一眼看上去,《削藩策》好像是从天上突然掉下来,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朝议之上的;
见申屠嘉果然打算听自己细说,刘荣总算是暗下长松一口气。
“公子……”
“但在将来,父皇推动《削藩策》,以致关东诸侯并起,战火骤燃之际,宗庙、社稷,乃至天下,都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就算不知道这位老丞相,在历史上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这几年的穿越者生涯,也足够让刘荣了解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之柱石。
“公子但可直言不讳,老臣,洗耳恭听。”
若是平时,就是再怎么心乱如麻,申屠嘉也不可能接受刘荣的邀请。
“在故安侯看来,父皇是个怎么样的人?”
“——对此,我了然于胸。”
“可是故安侯难道真的认为:死一个丞相、一个故安侯,就能阻拦父皇削藩的谋划吗?”
“——从先帝驾崩,父皇即立的那一天起,吴王刘濞,就已经是父皇非杀不可,而且是非速杀不可的人了。”
对于刘荣这个皇长子,申屠嘉的态度,和对待那些找自己走关系的人一样纯粹。
对于自己否定的人或事,这位天子绝对不会迟疑不决,而是会毫不迟疑地出手解决,并且永远都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故安侯,端的是坦荡磊落?”
丢下这句话,见申屠嘉陷入一阵漫长的思绪之中,刘荣便从地上起身;
顾不得派去后身沾染的泥尘,当即又是深深一拜。
“可即便是能拖个一两年,让陛下晚一两年推动《削藩策》,老臣,也愿意为之献出生命。”
“——父皇为储二十余载,羽翼丰满,又曾太子监国数年,手腕老练。”
毫无虚情假意的拱起手,对申屠嘉深深一拜,刘荣,便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劝说。
一语既出,申屠嘉面色当即一滞,望向刘荣的目光,也嗡时带上了些许骇然。
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晁错背后的天子启,从来都不曾放弃。
只能说,刘荣还是低估了这位老丞相的道德操守。
——别来沾边儿!
究其原因,或许有晁错坚毅、钢直的缘故;
“公子是想说,陛下想要削藩,就没人能阻止。”
实际上,愿意给刘荣这个‘一起走一段’的面子,而不是直接拒绝刘荣,都还是因为今日朝议,让申屠嘉难得乱了方寸。
说好听点,叫有担当、有魄力、有自信,有手腕;
“我想要做的,也从不是劝陛下打消削藩的念头,而是让陛下再多做一些准备,再谨慎一些、稳妥一些。”
——就说这《削藩策》,晁错都在朝堂上嚷嚷十四年了,不说被先帝搁置了十次,也起码有八次。
非但不曾放弃,而且还不断完善着自己的方略,并从还只是监国太子的时候,就开始为此事谋划布局。
即便是先帝晚年病重卧榻,刘启太子监国,申屠嘉都是极力避免和这位监国太子之间的往来,能上奏疏就绝不上朝、能给先帝上奏,就绝不向监国太子上奏。
“但公子说,宗庙、社稷,需要我活着。”
“有哪件事是父皇打算做,却因为某个人劝阻,而最终放弃的?”
天子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故安侯,是想要在事不可为之时,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也要稍拖延父皇削藩的脚步。”
可了解内由的重臣都知道:在‘缓称王’之前,天子启并没有略过高筑墙、广积粮的积累阶段。
“——小子斗胆相劝,言尽于此。”
“究竟作何抉择,故安侯,自当好生斟酌……”
第13章 家宴
“宗庙社稷,需要活着的丞相申屠嘉……”
仿若行尸走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申屠嘉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要说刘荣真的提了多么惊世骇俗,亦或是多么惊为天人的话,其实也不是。
只是先前,申屠嘉完全没想到这个方面。
——如果一切都按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在先前,申屠嘉唯一想到的是:无论天子启有多么坚决,也一定要争取更多时间,以更从容地应对那场必将发生的诸侯叛乱。
说是‘宴’,实际上却是清汤寡水。
亦或者,如刘荣方才所说的那样:朝堂之上,早已不见丞相申屠嘉了……
听闻天子启此言,窦太后只轻叹一口气:“太祖高皇帝之时,淮阴侯曾说:将军点兵,多多益善。”
“至于梁国境内,更是有十数万梁国兵……”
“丞相,是先帝留给皇帝的柱国老臣。”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天子启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淡然点头称是。
对于这一点,天子启显然也有着明确的认知,甚至都没有太在意窦太后后半句话,只因窦太后表露出‘支持削藩’的态度,而心情愉悦了起来。
梁王刘武都已经入朝近十日,长乐宫内,才终于有了一场迎接性质的家宴。
“现如今,单是睢阳城,便已得守兵不下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