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当步步为营，徐徐进之！”
待殿内百官贵戚退去，天子启便带着周亚夫、窦婴、晁错三人回到了后殿。
刚坐下身，天子启开口第一句话，便惹得周亚夫、窦婴二人面色一紧！
便是跟在最后的晁错，听闻天子启说‘函谷关外可能有贼军设伏’，都免不得一阵面色变幻。
片刻之后，又故作淡然的咧嘴一笑。
天子启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见周亚夫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便深吸一口气，强挤出一抹生硬的笑容，对周亚夫含笑一摇头。
这意味着什么，窦婴显然很清楚。
“——此战，朕对大将军有几点托付。”
“万一睢阳城破，大将军所在的荥阳，便将成为我汉家最后的命脉。”
“大将军、太尉，都肩负着宗庙、社稷的安危，谨慎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敖仓作为天下之重，有河东郡兵五万驻守，又有窦婴即将率领二十万大军前去驻扎，自然是固若金汤。
而朝堂目前征召的四十万大军，单是肩负驻守荥阳敖仓、为梁王后援之使命的大将军窦婴，就要带走二十万！
剩下的二十万，周亚夫也还得和郦寄、栾布、公子刘非三人对半分；
“南下走武关，再绕道而行吧。”
比起周亚夫的‘爽快’，窦婴则多纠结了一会儿。
叛军出现在函谷关外，哪怕只是三五人，甚至哪怕只是一人，都足以说明函谷关以东的整个关东，都已经脱离了长安朝堂的掌控。
“——眼下，睢阳面对的，是吴楚叛军四十万主力，已然是以寡敌众，只勉强据城而守。”
“本就兵力不多，又聚天下人瞩目，必定会被刘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倘若三个月内，不能平灭吴楚贼兵主力，复我大汉河山！”
“叛军是否会侵扰、设伏，虽然不能说肯定有，但也不能说必定没有。”
天子启真正想要的，是长安的援军走慢一点，再慢一点，能走多慢走多慢；
最好是慢到梁王那边，都快要在睢阳殉国了，窦婴、周亚夫这两路援军，才姗姗来迟……
天子启郑重一语，窦婴只陡然直起身，再沉沉一拱手。
“但要记住：至多五万！”
此言一出，周亚夫当即一愣，只满是惊诧的低下头。
“绝不可让叛军威胁到荥阳敖仓、洛阳武库——尤其不可让叛军，将哪怕一兵一卒，送到函谷关下！”
“届时，无论是采取怎样的措施，大将军，都务必要坚守荥阳，静候朝堂的援军。”
“吴、楚、齐、赵、淮南。”
说话间，周亚夫已经被天子启从地上拉起，又亲切的拉着手臂，走到了窦婴身前。
顺带着，也明白了先前，天子启为什么让自己在率军东出函谷关之后，要‘步步为营’。
——周亚夫本来就不打算支援睢阳，而是打算趁着吴楚叛军主力在睢阳打出狗脑子，跑去断人家粮道。
吴楚是藩，齐赵是藩；
燕代是藩，淮南是藩；
梁王刘武，同样是藩……
“——依朕之见，大将军在荥阳，大抵是不会遇到大股叛军的。”
“——对于梁王的安危，太后很可能会关心则乱，甚至逼迫朕颁诏，催促太尉支援睢阳。”
“宗庙、社稷的安危，都要托付给太尉了！”
“——就不要东出函谷了。”
但最终，也还是神情复杂的拱起手，默然再拜。
反过来，关中的军队东出函谷，再渡过大河，沿经洛阳所在的河东郡，抵达河东郡和梁国的交界处，才能抵达荥阳敖仓。
含泪嚎出的一声‘提头来见’，只惹得一旁的窦婴也不由红了眼眶，赶忙低下头去，满怀惆怅的抹起了泪。
如今有了天子启的特许，自是乐得如此。
就天子启所见：周亚夫似乎被天子启这番话说的愣在了原地，纠结片刻之后，又不无不可的点下头。
而断敌粮道，以乱其军心，再谨慎应对叛军可能的‘孤注一掷’，静待其自然溃散的思路，是周亚夫老早就和天子启交过底的主体方略。
天子启羞愧之语，只惹得周亚夫一阵哑然。
当天子启的目光，从那张布满墨迹的绢布移向周亚夫时，周亚夫那还带着泪痕的面容，更是已然带上了满满决绝。
而在周亚夫炙热的目光注视下，天子启却是悠悠发出一声长叹叹息。
这一次，天子启拱手的速度很快，根本没给周亚夫留上前阻止的机会。
“尚不至如此地步。”
这是不是说明吴楚叛军的控制范围，已经越过了梁都睢阳，扩散到了荥阳敖仓，甚至是洛阳一代？
这个问题，很关键。
有窦婴这句话一点，周亚夫也才终于反应过来。
“没有别的事，太尉和大将军，就都去准备吧。”
“这些，都只是最糟糕的结果，大将军也不必太有压力。”
不单是不想，也是不能。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极尽庄严的从榻上起身，对窦婴躬身拱手，俨然是以江山社稷的安危，托付于窦婴之手。
“——朕也已经诏令敖仓令：若事不可为，可尽焚敖仓之粮，绝不可让吴楚叛贼，自敖仓得粒米、颗粟！”
见自己的意图被窦婴点破，天子启看了看左右——只有窦婴、周亚夫，晁错三人。
“吴楚贼军的兵锋，难道已经过了梁都睢阳？”
——梁王刘武，确实是窦婴的长辈：东宫窦太后的心头肉。
连敖仓的五万河东郡兵，天子启都说‘能备贼一两个月’，那窦婴率领的二十万关中军队，天子启又为何要交代窦婴：要步步为营，小心埋伏呢？
连敖仓那五万守军——尤其还是郡兵都打不下来的叛军，如何能对窦婴的二十万大军造成威胁？
换而言之：从函谷关到洛阳武库、荥阳敖仓这一路，都还在梁都睢阳以西……
“陛下的意思，可是我部、太尉部，都不需急着奔赴睢阳，支援梁王？”
再征，恐怕就要严重影响来年的春耕，甚至直接就会让关中在明年，从对外输出粮食的‘天下粮仓’，转变为需要从巴蜀、汉中，乃至关东输入粮食的粮食紧缺地。
“太尉麾下不过大军十万，又肩负着宗庙、社稷的重担。”
“臣，愿立军令状！”
但作为汉臣，窦婴也同样清楚：这场吴楚之乱，源自于天子启要削藩。
到底是军人出身，还是周亚夫更快反应了过来，从天子启这番交代中，迅速提炼出了重点。
“——真到了那一步，朕也会像刘濞那样，尽发关中可战之卒，以星夜驰援。”
考虑到晁错再怎么说，也终归是当朝九卿之首的内史，又是《削藩策》的推动者、这场吴楚之乱的始作俑者，便也没再多想，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万一有淮南系、齐系的兵马加入战场——哪怕只是一国，也将使睢阳面临的压力陡然增大。”
说到此处，周亚夫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只满怀唏嘘得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块迭起的绢布。
“便是朕颁诏强令，大将军，也绝不可遵从！”
“——提头来见！！！”
见此，天子启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只深吸一口气，又负手思虑片刻，便缓缓转过身，望向另一侧的周亚夫。
见天子启这般作态，窦婴自也是赶忙上前，阻止了天子启‘拱手躬身’的动作；
不等周亚夫想明白这一点，天子启便继续对大将军窦婴做起了交代。
想到这里，周亚夫下意识侧过头，看了眼窦婴和晁错——主要是晁错。
“若还是不能完成陛下的期许，臣岂非是辜负了陛下，更让天下人的殷殷期盼，都给了一个不值得的太尉周亚夫？”
“其三。”
这已经隐隐超出了关中的合理动员潜力，已经可能轻微影响到明年的春耕了。
“朕对太尉，实在是给予的很少，却期望的很多……”
“但到了荥阳之后，也别忘了在敖仓多花一点心思。”
“如果贼军兵锋已过睢阳，甚至已经威胁到荥阳敖仓，可能从敖仓获得粮草的话，那臣，恐怕不得不改换思路，以求速战了……”
再侧过头，望向周亚夫：“太尉这一路，可就急不得了。”
此言一出，周亚夫、窦婴二人齐齐一拱手，告退离去。
面色阴晴不定许久，终还是默然拱手，却根本不敢道出那一句：臣，谨遵陛下诏谕……
“陛下不以臣卑鄙，以宗庙、社稷之重相托付，实在是恩重如山。”
周亚夫领兵十万，支援睢阳主战场；
郦寄、栾布、公子非率兵十万，去赵地处理赵王刘遂，确保边墙安稳，顺便看看能不能在齐地掺和一脚。
意识到这一点，周亚夫也目光灼灼的望向天子启，似乎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也问清楚。
“陛下勿忧。”
满是郑重，甚至隐隐带着些狰狞的语气，只惹得窦婴一阵心惊肉跳。
“但在援军抵达之前，大将军，务必要将荥阳守住……”
“——关中兵马和河东郡兵，总还是要花一点时间，才能共处一营的。”
说着，天子启斜眼撇了眼一旁的晁错，便含笑回过身去，坐回了御榻之上。
片刻之后，又神情严峻的缓缓跪下身，望向天子启的目光中，更是满带着决绝。
在这个前提下，如果荥阳敖仓出了问题，让叛军可以就食敖仓，不再需要后方运送粮草，那周亚夫的筹谋就要尽数推倒重来。
“万一——朕是说万一；”
窦婴庄严宣誓，天子启却是深深凝望向窦婴目光深处，良久，才沉沉点下头。
尤其是对周亚夫而言，这个问题，几乎决定着周亚夫接下来的整个平叛思路。
听闻天子启方才那番话，周亚夫的反应，其实比‘可能被设伏’的大将军窦婴还要激烈。
“若当真有睢阳城破，吴楚贼军兵指荥阳的那一天，臣即便是用拳打、用脚踢，甚至是用牙咬、用头撞！”
“其一：扎死在荥阳-敖仓一线，将所有试图绕过睢阳，涉足河东的叛军，都悉数拦在河东郡外！”
这话，恐怕也只有窦婴敢说——敢当着天子启的面问出口了。
难怪陛下方才，不愿意接受我的军令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