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闲聊中随口提的一句话,却让刘荣下意识想起了几个月前,那张含笑目送自己离去的苍老面容……
“说起故安侯~”
“最近,朝堂上是个什么动静?”
听闻刘荣问起正事,负责收集情报的刘德当即将身形一正。
“自上次,大哥插手之后,父皇似终还是和丞相谈崩了。”
“如今,丞相仍旧在府中‘歇养’,并不曾再过问朝中政务。”
“朝野内外都在说:丞相这是低头了,也不打算再管汉家的宗庙、社稷了。”
“等匈奴人的使者来长安,谈妥和亲的事,父皇,或许就要正式开始削藩……”
刘德低沉平缓的话语声,只惹得刘荣面色一阵变幻,头脑更是飞速运转;
只片刻之后,刘荣便不动声色的垂下眸,抓起脚边的茶碗,将其平稳送到嘴边。
“知道了。”
“朝堂上的事,不必再管了。”
“——派人告诉岑少府:另给我寻一处瓦窑,还有擅长此道的烧瓦匠。”
“明天开始,你二人就跟在我身边,专心忙少府的事。”
自家大哥做下安排,兄弟二人自是领命离去,给刘荣留下的独处的空间。
而在弟弟们离开之后,刘荣的目光却跨过未央宫东宫墙,悠悠撒向尚冠里所在的位置。
“还以为我汉家,只有父皇一个影帝呢。”
“好你个故安侯;”
“好伱个浓眉大眼的申屠嘉……”
第43章 丞相失势
作为汉家唯一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内部的‘鄙视链’,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在尚冠里最深处,坐落着两座风格各异,却同样占地辽阔、气势宏伟的府院,分别为汉家仅存于世的两家万户侯:酂侯、平阳侯家族所有。
自酂侯府、平阳侯府往外,一座座侯府相邻而立,越往外,府院规模越小,也相对显得越‘寒酸’。
从食邑八千一百户的条侯府,到五千四百户的舞阳侯府,再到外戚恩封侯:轵侯府、章武侯府、南皮侯府,再到食邑一千多户的中水侯府等……
一直到靠近尚冠里出入口,再走几十步就要踏上章台街的位置,才是当朝丞相申屠嘉的故安侯府。
相比起那些动辄七八千,乃至上万户食邑的顶级勋贵,申屠嘉仅有的五百户食邑,确实有些不够看。
尤其申屠嘉原先并非彻侯,是先帝为了维持‘非彻侯不得为丞相’的政治潜规则,才在拜申屠嘉为相的当天上午,临时将申屠嘉的爵位从关内侯升到了彻侯。
如果没有丞相的身份,像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伪彻侯’,其实大都是没脸住进尚冠里的。
平日里,尚冠里的功勋贵戚们,对申屠嘉这个五百户食邑的侯爵住在尚冠里、降低贵族身份的逼格,其实是颇有微词的。
只是碍于申屠嘉开国元勋的身份,以及当朝丞相的职务,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暗地里发发牢骚,顶多也就是阴阳怪气两句。
而现如今,申屠嘉因《削藩策》而恶了天子,又被天子启勒令闭门歇养,即将‘失势’,那些觉得申屠嘉拉低自己逼格的功勋二代们,便逐渐开始挣脱束缚了……
“申屠丞相可安好?”
侯府外,一名衣着华贵,大腹便便,脚步虚浮的彻侯,正对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叫嚣。
见自己的举动,并没有引来什么可怕的后果,反而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那彻侯面上更添一分得意之色。
“久闻故安侯两袖清风,便是丞相的俸禄、侯国的租税,都拿去供养军中故旧。”
“想来如今,怕是都没米下锅了吧?”
“——申屠丞相,大可不必如此倨傲嘛!”
“都是我汉家的勋贵,又曾同朝为官,只待遣下人走上一遭,三五石粟,某当还是愿意相赠于故安侯的?”
“哦……”
“倒是我记性差,忘记了;”
“故安侯家中,压根就没有可供差使的下人呐?啊?”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一阵哄堂大笑,似是丝毫不在意申屠嘉这个‘恶了当朝天子’的丞相,还并不曾被罢免。
至于申屠嘉的彻侯爵位?
——就说此刻,敢驻足于侯府外,看申屠嘉笑话的人,谁人没个一千几百,甚至好几千户的食邑?
就申屠嘉这种食邑五百户的侯爵,别说长安尚冠里了,便是放眼全天下,都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而平日里,申屠嘉‘铁面无私’‘两袖清风’,连带着整个丞相府,都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作态,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人情可讲。
得罪的人,尤其是得罪的勋贵多了,如今一朝‘失势’,自是难免墙倒众人推。
眼下,这都还只是试探。
随着时间的推移,申屠嘉在尚冠里的生存,只会愈发艰难……
“中牟侯这身子,可是愈发矫健了?”
“——不过三五日前,君侯还登门找我把脉,说要瞧肥病呢。”
“怎这就有了气力,亲自跑到当朝丞相的侯府外大放厥词、耀武扬威了?”
人群喧闹间,一声温和、沉稳,又极具穿透力的问候,惹得众人齐齐侧目;
待看清来人,又不约而同的别过身去,更有甚者,直接就抬脚离去。
其他人能遁走,被点到名的中牟侯:单父终根,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拱手上前。
“竟是汝坟侯……”
略有些尴尬的打过招呼,单父终根又左右看了看,终只得生硬开口道:“怎今日,汝坟侯得了闲暇,没在陛下身边侍奉?”
看出单父终根的尴尬,汝坟侯周仁也没多言,只淡然折过身,抬头望向故安侯府那朴实无华的牌匾。
“奉陛下旨意,来探望丞相。”
感受到周仁语气中的疏离,本就不愿再留的单父终根又寒暄了几句,便灰溜溜朝着尚冠里深处走去。
——单父终根,是汉家第三代中牟侯,食邑二千三百户,侯府坐落于尚冠里中间靠外的位置。
曾在朝中任过职,又实在没做出什么成绩,便就此赋闲在家,整日里胡吃海塞,吃喝玩乐,纯一闲人。
望着单父终根离去的背影,周仁只深深凝望许久,终,还是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想当年,初代中牟侯单父圣,何其温良恭谨?”
“怎料不过三代……”
“唉……”
为中牟侯‘家门不幸’唏嘘感叹一番,周仁终还是摇摇头,敲响了故安侯府的大门。
而在被迎入府内之后,周仁面上那副‘生人勿进’的清冷神容,也悄然带上了一抹由衷的崇敬。
“拜见丞相。”
还是那处小院,还是那个四面透风,被谎称为‘书房’的凉亭;
正跪坐于案前的申屠嘉,见周仁的身影出现在凉亭外,便已经是含笑站起了身。
又见周仁躬身一礼,当即便拱手迎上前:“不过几日不见,都有些思念郎中令了……”
若是外人看见这个场景,只怕是会直接惊掉下巴。
——老倔牛申屠嘉,居然会对人笑?
——面瘫脸周仁,竟然会主动跟人打招呼?
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两袖清风的当朝丞相,和深沉持重、作风俭朴的当朝郎中令,究竟是怎样的惺惺相惜。
不能怪这两人要求太低;
实在是如今汉室,能同时满足‘身居高位’‘身负显爵’‘淡泊名利’这三个条件的人太少太少。
便是仅一个‘不贪污受贿’,都是放眼整个天下汉官,也只能找到个位数……
“丞相近来可好?”
在申屠嘉的引领下坐下身,周仁嘴上问候着,手也自顾自搭上了申屠嘉的手腕处。
对此,申屠嘉显然也没什么意见,只含笑摇摇头:“都这把年纪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过是凭着年轻时,在行伍中打熬出来的底子强撑着,为先帝、为陛下,再多看顾看顾宗庙社稷罢了……”
第44章 长安侯
认真听着申屠嘉的自述,不时开口交谈几句,周仁也不忘一心二用,专心为申屠嘉把起脉来。
——当今天子启的太子班底,凡是至今都还活跃于朝堂之上,被天子启引为肱骨心腹的,便大都有一技之长。
如廷尉张欧,早在先帝之时,便是以‘治刑名学’的学术底子进太子宫,成为了太子启身边的法律顾问。
再如太仆刘舍,也同样是早在先帝之时,以‘御马’的特长做了太子舍人,成为了太子启的专用车夫。
而在先帝年间,卢他之的妻子带着两个小王子逃回汉室,竟发现卢绾受封燕王之前的侯府:长安侯府,居然和当年一般无二!
甚至就连多年来的封国租税,都被换成了数千枚金饼,静静的躺在地窖中……
就此,卢氏一族完成了‘叛汉奸贼’到‘双面间谍’的华丽转变。
最终,周仁稍呼出一口浊气,略带些感伤道:“丞相,实在是太过劳累了……”
见申屠嘉说起正事,对自己的称呼更是从日常化的‘汝坟侯’,换成了正规场合才会有的‘郎中令’,周仁也悄然敛去负面情绪,面色也随之一肃。
草原卢氏和长安卢氏之间,也保持着极为密切、频繁的书信往来,以保证情报交互。
恩封周仁为汝坟侯,除了天子启提拔羽翼心腹,也算是汉家‘存亡续断’,为周王室延续了血脉,顺带为周仁这一脉复了家、爵。
“我这个老朽,本就没几年好活了。”
只可惜最终,卢绾并没能等来刘邦的赦免诏书,而是等到了太祖高皇帝驾崩的消息。
“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耻、吕太后受冒顿单于书辱之仇,就快到大仇得报的那天了……”
“只要价码合适,他卢氏即能以‘汉长安侯’的身份,给我汉家送来草原的情报,也同样能以‘匈奴东胡王’的身份,将我汉家的消息带给匈奴人。”
申屠嘉此言一出,周仁眉头当即一皱,奋笔疾书的手也随之停下,面色也愈发凝重了起来。
“此事,陛下大致有了决断,但也还是想听听丞相的意见。”
“一旦有个闪失,当即便是病来如山倒,没有丞相老臣柱国,宗庙、社稷,又该如何是好?”
“我们这些做臣下的,又如何能惜身?”
“毕竟草原上的长安侯,可从来不是我汉家安插在草原上的探子。”
“但天子尚不惜身,万事皆以宗庙、社稷为重,在宣室殿处理国事,那都是一坐大半天,乃至接连好几天。”
终,也只得郑重其事的起身,细致的整理过衣冠,方对申屠嘉长身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