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武笑来:“不算什么,谁人第一次上阵,都是这般。”
“相公安慰我罢了,京东之人,哪个不曾听闻相公之事?相公天生悍勇!定然不会与我这般,我啊……一个所谓读书人,昔日里何其幼稚可笑,自以为读书无数,无所不知,还说过什么书生不出门,早知天下事,笑话,笑话……”
李迒语气神态之中,好似突然年长了二十岁一般。
许这也是李迒本该有的成长经历,历史上,那女真南下,靖康大变,他弃得数代人积累的豪富,仓促南下逃命,那逃命之时,岂不就是这般的成长。
“没什么笑话的……”苏武再来此言,又道:“见识过了,总比没见识过要好,子道兄来日,自也不同一般人书生!”
李迒点着头,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索,良久之后,却点头一语来:“难怪昨日相公说还是不见为好,家姐真来见得这般,怕是要吓出病来……”
却是苏武莫名有语:“有时候,许也要易安居士那般情怀,情怀无甚不可,也是激励人心!”
苏武也通透,这世间之事,需要武人的悍勇,也需要文人的激励与记录,缺一不可。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话虽然出自一个从未与人搏过命的女子,但这话就是好!
这个民族有这样的女人与文人,才会真有这样的男人与武夫。
李迒再来说:“我回去了,便要好好与家姐说说这战阵之事,只怪我读书还是少了,竟是觉得不知该如何与家姐真正说出这战阵之景,一时间寻不到那生动之词汇言语……”
“也是无妨,随便说就是……”苏武笑着。
“唉……战阵,不属于我这般人,回去了,好生做那基金之事!”李迒如此说道。
苏武闻言,竟是欣慰非常,点头来:“甚好!”
“惹人笑话了,让相公见笑了!”李迒脸上真是尴尬无比。
苏武摆手来:“不曾有笑,子道兄也教人敬佩得紧。”
“唉……不说不说……”李迒只以为苏武是在安慰他,自己丢脸,实在无颜,只能低头惭愧,无法无奈……
不得多久,大帐之内,又在开会。
苏武开口来说:“我想得许久,以往之法,难解眼前之局,唯有另辟蹊径,才能解决这四五百里少人烟无城池的困境……”
种师中眼前一亮,就问:“苏帅莫不是心中已然有了定计?”
苏武点头来:“是有了一些初步之想,与诸位参详。”
种师中大喜:“还请苏帅快说!”
众人眼巴巴都看过来,竟还有可解这般局势之法?八十年来,几代人了,真是第一次!
苏武转头先看那竖着挂起的大舆图,走近几步,抬手一指,指在凉州去,是那河西四郡的入口之处,昔日武威所在。
再听苏武开口来言:“昔日,我等皆在想着如何打进兴庆府,不免就是这四五百里之路,是无奈之举,党项之军,也都聚在兴庆府周遭,只等城池高墙之下,坚壁清野之决胜。而今,虽然有得一万四千骑,不免还是此局。若是把这一万四千骑还放在这四五百里少人烟无城池之处,还是缺了主动……”
种师中一语问来:“苏帅之意,莫不是要从河西四郡入手?”
苏武点头来:“然也,这兴庆府,而今想来,着实不必着急,只要咱们占据这些党项边境州府城池,慢慢屯兵屯粮,那出兵攻打兴庆府周遭,不过是随时随地之事,只要咱们不急,该急的是党项人。”
“怕是朝廷急……”种师中依旧担忧这件事。
苏武摆摆手,不说朝廷之事,继续说自己的构想:“汉时,霍嫖姚打河西,不过万骑,几千里奔袭,绕草原而去,从西往东来,贯穿河西四郡,折匈奴之臂。而今,我不止万骑,更有多马,还可再征召能骑之士充当骑兵,许能有一万七八千骑,这骑兵若是放在此处与党项骑在拼,其实不美。”
姚平仲听来也问:“莫不是相公要效仿霍去病,贯通河西四郡,只是这草原怕是绕不过去了,兴庆府挡在其中。”
“而今倒也不用绕了,王韶王相公开边河湟,河西四郡党项兵力必然空虚,就从湟州去,先打凉州,从东往西贯穿四郡,且看党项人要不要来援来救!”
苏武现在,真是换了思路,完全跳脱出了大宋这好几十年来的思路,既然有了机动能力,有了主动权,那就要用到最佳。
兴庆府急什么?先干河西四郡。
种师中忽然拍着座椅扶手站起:“妙计,妙计也!如此,若是党项骑兵去援河西,我等自是狂飙突进,把大军抵到灵州城下,且后勤无忧!若是党项骑兵不援河西,那自是骑兵驰骋,河西在手,西夏之国,那就只剩下兴庆府周遭了,既要防着东边南边,又要防着西边……”
姚平仲也起身来:“对对对,我大军本就人多势众,若是河西四郡在手,自又还能分兵,如此三路共进夹击,且看那党项骑兵能断得几处粮道去!但凡他们分兵皆断,至少我军骑兵可保一路粮道无忧,便是一路不断屯粮往前,他断得两路也是无用!妙计妙计,苏帅妙计!”
苏武点头来,也有补充:“如此之势若成,就好似把党项围困在了兴庆府周遭,来日党项便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若是战败,除了进那贺兰山里当野人,再无可退之路!到时候,只要把贺兰山也围起来,这些人也就活不得几日了,此一举覆灭党项之法!”
当然,也还是有的,比如往北去,往北去那就是草原达旦九部的地盘,他们又岂会让自己的地盘里出现异族来抢夺生存资源?
不免也是丧家之犬。
种师中已然也走到舆图之旁,看了又看:“可打河西,此上上之策,灭国之策也!只是……”
苏武知道种师中在担心什么,不免还是担心朝廷,苏武如今,那是先在漠南弄了一圈,虽然有胜,但不伤党项主要,已然花费了许久时间。
又要去河西再弄一圈,又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在朝廷那些人看来,好似苏武在故意避开党项要害,在磋磨时间,好似是那养寇自重之法,打来打去,连连在胜,就是不打命门……
不过四五百里地,数十万大军,怎么就是不去呢?
种师中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想不到朝廷那些相公们的反应?
苏武一抬手:“管不得那么许多,要想灭亡党项,铸就不世之功,就当如此,诸位皆是深知西北局势之人,既是诸位赞同我之谋划,那就无论如何都要用此法,以保此战必胜,也保儿郎之命!此才是忠义之臣所为也!”
种师中一边叹息,一边点头,这个年轻的帅才苏武,此时的风范,岂能不教人敬佩折服?
自己前程全不顾,一心只为报家国。
满场军将,哪个能不动容?
姚平仲更是一语说来:“若是朝廷当真怪罪来,到时候,我等上下军将,人人上书,为苏帅请命就是,也好教朝廷知晓,我等皆是赞同苏帅之策。”
“对,就这般,朝廷不信苏帅一人,还能不信我等所有军将之言?”
刘正彦也点头来:“是啊,我等许多人,都是代代西北军将,只要我等皆为苏帅请言,朝廷自就知道苏帅之策,乃最佳之法!”
种师中立马转头来,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如此,尔等切莫做得这般事来,此般事若是做了,那是要苏帅命去,苏帅怕是命不久矣!”
还是种师中懂得……
种师中一语来,满场皆是不解,姚平仲更是来说:“此般为苏帅请命,让苏帅大计可行,何以会要得苏帅命去?”
(兄弟们,么么哒!)
第284章 苏帅,小人知错了!
种师中左右看得众人:“岂不闻狄帅昔日之事乎?”
在场众人,除了种师中以外,大多是中青一代,狄帅之事几十年去了,听是听说一些,却是不知其中详细,此时种师中来说,众人不免也在思索。
其实道理也简单,如果一个人,真的在军中如此一呼百应,那这个人……也就不必多说了……
刚才众人只是一时急切,被提醒之后,回头来想,岂能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苏武苦笑一番,摆摆手去:“诸位不必多念,也不必上书什么,一切事情,自有我来顶着就是,将来哪怕要换帅,不外乎还是种家相公与鄜延路刘总管……我自先这么来做,先做个大半,接替我的人,继续做下去即可,只要此事能成,我一人之前程名利,算不得什么,此社稷之重也,更也是子孙万代之事也……”
唉……
满场一片叹息之声,便是苏武此言,众人当真就觉得会发生……
却是看向苏武的目光,更含几分热切的悲伤……
苏武又笑:“许也不一定真就会有换帅之事,再说……诸位也知,我还年轻,日子还长,只要此番鼎定,来日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楚?起起复复,岂不也是官场之常态?”
众人依旧无言,有人点头来,有人低头去……
苏武又道:“议正事,就说这取河西之事,这回,自还是骑兵突袭,但步卒也要配合行事,我自要去老种相公那边了,诸位在此,也还有许多事要做,既然不往兴庆府去,那西夏边境周遭之城池,当是一个个都要打下来,此稳扎稳打之法也,昔日里,边境城池时有攻破,但往往一败之后,都守不下来,何也?便是进也快退也快,此番不同以往,容得慢慢来打,所以,周遭边境之城池,都要打下来,如此,哪怕来日真是有败,也可稳住眼前之得利……”
苏武要打河西,就要离开此处,往西边去,也就是老种相公那边,乃至还要往西去,从湟州北上。
种师中来说:“苏帅这稳扎稳打之法,一别昔日速战突进之策,我等自当用命,往西,攻打盐州,往东,夏州已然在手,只等接手驻防,自还要打石州,如此,边境之地连成一线,只待苏帅取了河西,那就彻底把党项困在了兴庆府一带,也如苏帅所言,哪怕来日进攻兴庆府不顺利,依旧还是合围之势,还可再取。”
苏武之策,便也是有一种农村包围城市之感,也是那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意思。
就好比另外一种策略,大军突击,往前狂飙,直奔兴庆府,一番大战决胜,打下兴庆府,党项就亡,这种过程与故事,自是让人听得热血沸腾。
相比苏武这种方式,那就太不热血了,把故事拿来说,也不激情。
姚平仲也来点头:“稳扎稳打,步步蚕食,诸位用命,此番自是还要小范围分兵两路,不往北,那就东西去打,我与小种相公各领一路去,且看小种相公往哪边……”
种师中笑道:“我自往西去,那边与环庆更近,许还可以让环庆守军出击配合一二,如何?”
姚平仲点头来:“那我就去接手夏州,直去石州!”
两人商量来去,便也来看苏武,苏武自是笑着点头:“甚好!”
苏武这个策略,虽然繁琐耗时,但自从神宗五路伐夏以后,大宋再也不曾出过这般规模的军队了,一定要抓住机会,彻底把黄土高原北方边缘的这些据点都拿下来。
也是刚才之语,哪怕这次不得全功,只要把这些堵路的据点都取下,党项在大战略上就完全陷入了被动,大宋的军队,那自是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想什么时候往那漠南草原去逛逛,那就什么时候可以去逛逛……
也就彻底打破了党项对宋的防御体系。
这个策略,依旧也是保守之策,有别于以往打通了道路就往前突进的方式,都是想着赶紧打进兴庆府,立马解决问题。
说白了,大战略上的变化,终究是钱粮后勤的变化。
苏武顶在前面,才容得这些军将慢慢来弄。
苏武点头来:“如此,便也无甚其他事了,让军汉们稍稍歇息一番,吃好喝好,两三日后,我自往西边去,先去会一会老种相公,再往湟州取河西。还有一事在叮嘱,若是党项来了援军,小规模的不说,但凡来了万数以上,且还来了众多骑兵,诸位当立马收缩,以城池营寨为守,万万不可冲动!”
种师中与姚平仲对视一眼,两人拱手:“得令!”
“各自忙碌去吧……”苏武摆摆手。
众人皆是起身拱手一番,慢慢出了营寨去忙。
有那么一瞬间,就是此时此刻,苏武忽然也有一种疲惫不堪之感,再去西边,还取河西,又是吃苦煎熬……
其实,人哪里喜欢吃苦呢,人哪里能不畏难呢?那般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路还要狂奔不止与人厮杀作战的生活,谁能喜欢?
便是一想起来,其实就是一种不愿不想的情绪。
但不这么办,也没其他好办法了。
也是攻心之法,那兴庆府里,日日传去的都是坏消息,今日这里失去了,明日那里失去了,就问兴庆府中岂能不是人心惶惶?
更也说先剪除羽翼,本身就是面对大敌的不二之选,真是大军到得灵州城下,到了那决胜的时候,党项从来都是梭哈战略,各处之兵,岂能不是四处来援?
那就先把这些援军都打了,哪怕三百五百,一千两千,全干了。
就好似手箍脖颈,越箍越紧。
还是骑兵少,不然,河南地,阴山下,都要去干,骑兵少,也就不敢真犯险,但凡有得真正三万之骑,这小小党项,又算得什么?
苏武起身来,却刚好见得姚平仲进来了,姚平仲左右看了看,上前来说:“苏帅,那个……监军说要见你……”
“他要见我?”苏武倒也一愣。
“他说有大事,所以,末将才来一问……”姚平仲如此再说。
“他能有个屁的大事……”苏武想来想去,李彦能有什么大事?但还是又道:“那就去看看吧……带路……”
姚平仲在前面带路,去的是他关中军驻扎之地,兜兜转转一个不小的营帐。
走进去,里面有很多简易的床榻,床榻中间围着一个小土包,土包就是地窝子的顶,土包一边有一个小口,里面关着的就是李彦。
姚平仲先屏退军帐里住着的亲信看守之人,然后走到那个小口之处,不免有股子臭味传来,当然,里面也是有便桶的,也会经常拿出来倒,但再如何有便桶,还是臭气熏天。
“苏帅到了!”姚平仲对着地窝子的小口一语去。
一个黄乎乎的人脸就凑到了口子处来,满脸惊恐,已然就喊:“苏帅,苏帅,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
姚平仲转头去取了一个小马扎放在小口子前,苏武坐到马扎上,低头看着李彦,就问:“你有什么要事?”
“小人知道苏帅大胜凯旋,小人恭喜苏帅,贺喜苏帅之大胜,小人知道以往是小人不知事不懂事,如今都知晓了,心知肚明了,小人往后一定以苏帅马首是瞻,万万不敢多说一语,还请苏帅放小人出来……”
早已身居高位许多年的李彦,此时兴许也想起了初入宫廷伺候人的那些日子,想起了怎么去讨好一个人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