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昌点点头来:“啧啧啧……官家之造诣啊,已然不是凡间人可比,出得皇城去,旁人之音,味同嚼蜡,听官家之曲,其实害人呐,害臣再也闻不得世间凡俗!”
天子闻言,微微一笑,睁开眼来,摆摆手去:“休要怪朕,只怪世人!”
张邦昌更是点头来:“是啊,岂能怪陛下呢?自是世人庸俗,难寻大雅!倒也不知何处还能寻到天家之仙雅,也不知那名山大川里的仙道之人是否可得?更不知天上之乐,是否如此……便说李白……”
说到这里,张邦昌还抬头去看天空,抬手去指:“也不知那白云之后,是否藏了仙人在听,所谓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许当真陛下乐音一起,仙之人兮,早已在那处…………列如麻!”
王黼双眼一睁,转头去看张邦昌,这套词,真是有点东西,得学,得超越!
一袭道袍的道君教主皇帝陛下,当真听得一时也有向往,也抬头去看那白云之后,似乎真想在那白云之后看到那仙之人兮列如麻……
不免也是李白所言,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可惜,没看到,许真有吧,仙人藏踪影,仙踪不示人……
岂能不教人向往?
“陛下,左掖门外,有那从河北来的军汉,说是谭稹派来的,有紧急军情要直呈圣人当面!”
这是梁师成走过来说的话语,语气轻柔,语态舒缓。
“哦?”天子站起身来,脸上有笑:“这厮啊,怕是得了什么功勋,要来献宝,急不可待啊,哈哈……”
梁师成也微微笑着,他倒也是这么想的,岂能不知谭稹憋了劲要在天子面前露脸?
这回,大概是露脸了,所以才这么急。
王黼也笑:“有童相公楷模在前,谭相公岂能不奋力在后?”
众人听来,皆是哈哈来笑……
“那就取进来吧……”天子稍稍抬手,动作更是舒缓非常,着实是那出尘模样,仙风道骨,越发在身。
梁师成叉手一礼,转身去传,也不必他真去传,但他要这么往外走,走到天子看不到的地方,再着人去拿,只待拿来了,他在心急火燎快步送到天子当面,然后还当气喘吁吁一番,那自是为天子办差,岂能不卖力气?
果然,要不得多久,梁师成气喘吁吁而来,把那竹筒装着的军情亲手送到天子当面。
只看梁师成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天子一手在接,还一语来说:“老伴当啊,你也老了,往后这些事,也不必如此亲自奔走!”
梁师成却是一脸感动来说:“陛下如此待奴,正是陛下大喜之事,奴岂愿假手他人?只管是真到那一日,走都走不动了,奴自也爬来给陛下报喜!”
天子再看梁师成,自也有几分动容,只道:“愿你长寿多活……”
“陛下金口玉言,仙人之语也,自是言出法随,奴定是长寿!”梁师成笑着来答。
天子点头不多言,微微笑着,开那竹筒,取那军情,去那火漆,打开来看。
然后,天子笑容渐止,眉头也皱,面色也沉……
自是不好不好,在场之人,谁都知道不好了!
不是露脸,是露屁股了!
王黼倒也来问:“陛下,是出什么乱子了吗?”
就看陛下,陡然从琴台后的座椅上站起,双眼微微一闭,深深吸一口气去,先骂:“蛮夷,果真蛮夷!”
便是那军情已然递到了王黼当面,王黼摊开来看,自是左右也凑上来看。
只待一看!
八眼圆瞪,震惊得自是无以复加。
“这……这岂不是河北皆空?这……”王黼目瞪口呆,更是来说:“这当速速起大军去援啊!”
张邦昌也是急道:“京畿之兵当速速过河北上!”
白时中也正欲开口,却听天子一语来:“慌乱什么,燕云军民生乱,自是与那女真早有勾结,想来燕云之汉民,不会如此,定是那些契丹奚人之类不服大宋,无妨,那就打嘛,这回也好,以往还当无罪,此番一次把契丹旧民一并剿灭,往后燕云才得安生,破个雄州城池而已,夺回来就是,河间府本就有兵马,谭稹在那里死战,容得朝廷从容调度,京畿之兵,二三十万之多,只管过河去,把雄州夺回来,再入燕云,如此,许也还是好事!只是多费一番手脚罢了,党项灭亡在即,再败一番女真,女真自当俯首称臣,头前还没理由没借口,若是起兵去打女真,不免还有一个背弃盟友之名,而今,是女真先背盟,自也还是尊王攘夷,讨伐不臣!”
天子岂能无谋?而今这般大好的局势,其实正合心意,只待京畿精锐大军再去,败了女真,那真是一次解决所有问题。
京畿禁军之精锐,天子是心知肚明的,一说历来天子仪仗,那都是威武非常,天武捧日二军演兵,天子自也看过,那队列之整,气势之威,世间绝无仅有。
二说,头前京东剿贼,后来江南剿贼,京畿禁军皆有所出,特别是江南剿贼,功勋虽然主要在苏武,但京畿禁军之功劳,可也不少。
京畿禁军之装备军械,那也是世间无有的精良,此番起二十万去,岂能没有胜算?
哪怕是僵持之局,也是无妨,党项之事,就在近日,只待那边事情一了,精锐尽归,更是三十万大军又到,也是精锐,女真人岂能招架得住?
天子如今,雄主之姿也,岂能慌乱?
至于什么河北二十万大军有败,一阵而已,拢了再打就是,不过是女真包藏祸心,有心算无心,偷袭而来,应对仓促了些……
也是谭稹之言,着实让人动容,请罪之言,句句肺腑,忠心耿耿,河间府死守,大名府死战,如此臣子,不易不易……
自是听得天子洋洋洒洒一番,王黼自也不慌乱了,一语说来:“还是陛下修身有道,臣着实差之甚远,听得陛下谋划之言,当真如醍醐灌顶,那自是着枢密院下令,殿前司点兵,着京畿起二十万军入河北去援……只是……”
“说!”天子手一抬。
“只是钱粮之事,三司着实有些支应不开了。”王黼实在是没办法了。
这话天子已经听了一百遍了,只管看一看王黼,心中自有想法,哪里有一个宰相,一天到晚在天子面前埋怨的?
以往的宰相多了去了,哪个不是遇到事情就解决事情?哪个如王黼这般,遇事就到天子面前来哭?
这般宰相,要之作甚?
唉……
天子一语来:“先去把蔡太师与广阳郡王请来!”
还是老头好用,老头能办事。
梁师成自又去办,倒是广阳郡王不用请了,他已然来了,蔡太师还是要请一请。
童贯那当真是心急火燎而来,当面一拜:“陛下!”
“坐!”天子仙风道骨,气度高雅。
童贯也不客气了,只管就坐,坐了就说:“陛下,而今之局,当是京畿先动,入河北去加强诸般城池守备,然后当速速往京东调兵,把京东之兵调到大名府去守,确保大名府万无一失,如此,再去催促种师道速速领兵撤回,往河北京畿速归,骑兵先脱队快来,步卒后续也当日夜兼程!”
童贯竹筒倒豆子般去说,急!
他自知道京畿之兵,那是纸糊的,他也知道,女真这般覆灭大辽之敌,更是善战非常,他还知道,河北只怕皆守不住,唯有北京大名府是最后一条防线,是东京的屏障。
天子看着童贯心急火燎的模样,摆摆手去:“郡王竟也如此慌乱?”
童贯顾不得陪着天子装逼了,只管点点头:“也还当先从西北近处州府选调壮勇入京来,至少万余,新组一军!”
童贯心神不宁,主要就是京畿之军不堪用,以往他早已想过要把京畿之军事弥补一二,但一直没有机会。
这回,机会来了,危机,那就更要做,裁撤禁军是不能做的,那就只有想个法子,再组建一支军队在京驻防,不论怎么样,京畿之处,总要有一支拿得出手的堪战之军。
否则何以心安?
河南河北,一马平川,女真倚仗的就是铁甲快骑,若是真有一支偏师绕过大名府而来,东京城总要有一部精锐应对。
也说童贯私心之念,那西北诸军皆在西夏,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从西北近一些的州府选调精锐壮勇来,童贯自己也能多一点安全感。
天子便是来问:“何以还要组建新军?”
童贯一语答来:“陛下,西北军汉,许多功勋在身,多愿报效天子,愿从军者多如牛毛,此番征调一万来,让他们见一见天子圣颜,岂不也是陛下仁德?而今战起,多一分战力,便也多一分胜算,也是极好,再是这京畿之军渡河北上,也要防那女真之人疯癫而行,他们快马良多,岂能不想拿铤而走险之事?”
天子微微一想,还是有道理的,至少最后一点很有道理,河北打仗,加强一下京畿城防,着实无甚不可。
“那好,就这般,只要他们愿意来,朕自见一见他们!”天子点了头。
“岂能不愿来!只要圣旨一到,自是蜂拥而至!”童贯如此一语,倒也不是说假。
西北州府,与大宋其他之地都有不同,愿从军者从来不少,更何况还是从军中选调?而今因为苏武之缘故,许多军汉对功勋对赏钱,心思也越发的多。
只要圣旨一去,关中长安等地军汉,只怕应者如云。
“既是新军,那取个名字?”天子一问。
童贯就答:“捷胜军!陛下以为如何?”
“好,此名甚好,寓意也好,兆头也好!”天子点头来。
如此几言之后,童贯才心中稍稍一松,算是可以高枕几天了,且等党项战事,也看河北局势,不急了。
只听天子又道:“你说的那些话语,其他都是无甚,至于把京东军调入大名府,朕看不必,京东也是要地,齐州也好,东平也罢,皆是重镇,坐守京东两路十几州府,若是皆往大名府去用,女真打不得大名府,岂能不去打京东?得不偿失,顾此失彼,有京畿禁军入河北,大名府自是无忧,河间府也可得救,如此,两相皆顾,大局自稳!”
童贯听来,心中一惊,左右去看,他之所谋,不免就是先弃了京东而保京畿。
毕竟……天子之地,不可有险……毕竟,毕竟童贯自己就在东京。
天子之意,自是不弃京东……
这话,倒也被顶住了,若是再说,好似当真是他童贯乱了方寸,好端端要把京东两路之民弃之不顾……
却是不这么做,童贯心中又有不安……
一时,童贯陷入了纠结之中!
却是天子大手一挥:“好了,军事就这么议定了,快快去下令传令,不可拖沓,不可有误!”
童贯自是站起身来一礼,他自是要赶紧去枢密院,诸多军令,皆要出他手!
童贯一走,老态龙钟的蔡京又来。
落座一番分说,蔡京倒也是老神在在,何也?天子都稳了,太师岂能不稳?
着蔡京这个昔日的老宰相来,天子自是有事,就问:“老太师啊,如今大战连连,又还要用兵,三司度支已然不继,还请老太师想想办法才是……”
蔡京闻言,心中一震,自是知道好似有什么好事要来了,起身一礼:“陛下,老臣自当竭尽全力,再续度支之事!”
王黼忽然,心中一紧,虽然不得真切,但冥冥之中已经感受到了有什么事情要不好。
蔡京一语答来,天子就是笑脸:“好,甚好,那就皆仰赖太师了!”
要说这蔡京能几番起复,还当了那么久的宰相,岂能没有能力?
这朝廷里的钱,门道何其多?有些人怎么都挤不出来,有些人,自是动手就能挤出一点来,就看手段,就看能耐。
也说这王黼,真与蔡京比起来,那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也好比许多州府,河南也好,河北也罢,乃至荆湖,王黼要不来的钱,蔡京自是要得来,王黼去公文调拨,人家兴许无数的苦不堪言,今日大水,明日流寇……
但若是蔡京去信调拨,那人家砸锅卖铁也要报太师昔日大恩。
这就是差别。
家国大事,天子何其圣明?几番话语,皆都解决了,便是摆摆手去:“好了,散了去吧……”
众人自散。
王黼心事重重,走在宫道之上,慢慢出城去,忽然身后一人在喊:“王相公,且留一步!”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梁师成,王黼面色更沉,转头去,立马换了一个笑脸。
“梁相公何事?”王黼与梁师成,关系极好。
梁师成也是一脸的沉闷:“唉……还是要等啊,有些人,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相公说何人?”王黼心情已经到了谷底。
梁师成摇摇头,不言,只道:“你知道是谁,不过无妨,行将就木,再等等吧……”
“相公这是……”王黼就问,其实已然懂得。
梁师成一语来:“你回去啊,写个请辞的奏疏吧,此陛下之意,无妨无妨,人生起复,便是宰相平常,那蔡京也是一样起起复复,这事你既然解决不了,让他来就是,他总也长生不得。”
宋朝宰相致仕,自是这般,是一个很体面的过程,甚至还要表演三请三让的事,就是王黼请辞,天子不允,王黼再请,天子还是不允,王黼还要去请,把祖宗十八代的理由都说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