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刚刚平反,正得起复,要去莱州任主官,莱州也是山东地面,其实不是很远。
赵明诚笑着摇头,只道:“我辈读书人,朝廷愿用,自当尽心尽力,朝廷若弃,也能自得其乐。”
旁边李清照也打量了一番苏武,再说:“当真好一员军将!苏都监请!”
请什么?
请吃酒,李清照已然抬起了酒杯。
苏武还莫名有些紧张,连忙回头去自己席面拿酒杯来,便是一语:“李大家请!”
岂能不是一饮而尽?
按理说,家眷女子,一般不入席面,但李清照可以。
按理说,女子即便在席面上,岂又能与人如此作请饮酒?
偏偏李清照也可以!
一旁赵明诚与慕容彦达,好似见怪不怪,乃至满脸是笑,丝毫没有什么不快不爽。
只问而今天下谁人不识君?哪里不唱《易安词》?
便是天子来了,李清照也能把酒一饮而尽。
还听得李清照笑着来说:“若是来日莱州有贼,苏都监可也当像此番这般,几百里飞奔来援才是。”
场面人!
一旁赵明诚闻言,还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夫人说得极是。”
苏武也笑:“天下太平最好,若是当真来日有用得上的地方,岂能不几百里飞奔而来?”
李清照抬杯:“苏都监再请一盏!”
苏武连忙倒酒,心中直呼:牛逼牛逼,易安居士牛逼。
难怪,李清照来日能写出那般诗来骂自己的丈夫赵明诚。
只说: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大家,人中豪杰也!
李清照出身,自也不凡,其父乃是苏门学士,苏轼座下,乃是文坛大拿,太学博士,甚至算是当时意见领袖之一,
但这也不妨碍李清照怼自己是师公苏轼,说苏轼填词,是“曲中缚不住者,句读不葺之诗”。
宋朝一个女子,活成李清照这样,着实令人钦佩。
苏武一饮而尽,还真有些意犹未尽,只管再倒酒,找话来说,只夸:“只听得李大家才华横溢,不知听得李大家多少词曲,每每听来,教人神往非常,再敬李大家。”
“嗯?你还听过我的词曲呢?请!”李清照也意外,一个武夫还多听风雅之曲,还神往,却也豪爽,只管一饮。
苏武只答:“不知能背出多少来!”
可难背了!
这话,连慕容彦达与赵明诚都愣了愣,这般身先士卒的壮硕武夫,当真能通风雅?
慕容彦达转身抬手:“来啊,上乐班。”
相公之间,岂能没有乐班?
女子一队走来,莲步款款而入,琴瑟琵琶,胡笳胡琴,笛萧尺八,便是整整一班人。
慕容彦达真是会享受的,程万里还真比不上,看来是囊中实力有差距。
“唱易安词。”慕容彦达大手一挥。
这般宴会场合,苏武第一次参加,倒是也当习惯,来日不知还有多少次。
唱的是: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曲调婉转,动听非常。
好是好,真好,大宋朝真的好。
若是不想那些悲哀,人活在这个时代,着实不差。
真是享受!苏武能享受得来这般风雅。
却看苏武享受模样,一曲作罢,李清照笑着来问:“苏都监莫不是真通词曲之道?”
这话……
苏武怂了:“附庸风雅尔。”
“哈哈……”李清照当真不比一般女子,竟是能笑出爽朗来,又说:“都监莫不是因为我在,所以……谦虚一二?”
刚才苏武还说呢,不知能背出多少来,现在又说不懂?
今日本是送行宴,李清照岂能不给苏武一个机会?
李清照也不是年轻人了,也经得世事起落,有了几分为人处世的手段,即便苏武是附庸风雅,只要不是当真狗屁不通,多少也要给个面子,说上一句不错。
这大宋朝,填词之事,过于普遍,能识字的人多如牛毛,连江湖人燕青都能填词,但凡识字的,怎么都能弄出几曲来,好是不好另说,雅是不雅也另说。
当然,也还有那种香艳词,香艳词也是一个大门道,在勾栏瓦肆里风靡得紧,便是辽人都会填那香艳词,还填得既香艳,又文雅,此人姓萧,还是个皇后。
当然,今日不合适香艳。
苏武听得李清照之语,便是心中一紧,这我哪会啊?
即便要抄,抄……
倒是……不知又能背出多少来。
苏武看着李清照那咪咪笑眼,看着慕容彦达脸上那几分新奇,看着赵明诚多少有几分期待。
“李大家如此盛情,其实不敢献丑。”苏武说道。
李清照听明白了:“岂能是献丑,苏都监请!”
倒也还真没人等着看他出丑,都是场面人场面事,苏武大手一挥:“李大家当面,那就只能献丑一二了,请纸笔。”
不是苏武要装逼,实在是李清照那份爽快,教人舒爽,更是当真见到李清照,苏武心中激动不已。
换谁来,能不激动?
笔墨来,众人等。
多是想看个新奇,看个武夫填词,能填个什么出来,当然不至于去取笑,便也是好玩。
只管来写。
写罢,苏武旁人都不看,只管往李清照送去。
李清照低头就看。
苏武一笔字,评论不了好坏,就是普通吏员的水平,说不上什么好,也说不上当真难看。
再去看词句……
先一看来,只管是:故将军饮罢夜归来,长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识,桃李无言。射虎山横一骑,裂石响惊弦。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
李清照便已抬头,只问:“此说李广?”
苏武一脸期待点头:“正是。”
李清照低头再看:谁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马,移住南山?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汉开边、功名万里,甚当时、健者也曾闲。纱窗外、斜风细雨,一阵轻寒。
应事抒怀,武夫也要用武之地,也要奔个前程,当是如此。
李清照再抬头,不说什么不错之语了,只道:“这一曲词牌,《八声甘州》,竟是有苏门风范,句读不葺之诗也!好教人一惊!”
“啊?”苏武愣了愣,有谁的风范?苏轼的风范?
这评价,是高是低?应该不会低吧?辛弃疾应该低不了吧?
就看慕容彦达与赵明诚闻言皆惊,便是相视一眼,赵明诚取过词来,两人同看。
字句不多,初一读完,两人又是对视,更是一惊,这身先士卒的武夫,当真有才在身?
虽然不是那婉约词句,却也有一种武夫之气概,合辙押韵,不是一般,遣词用句,更是意料之外,应事抒怀,着实上乘之作。
慕容彦达两眼就变,立马转身举杯往苏武走近:“苏都监,请饮此杯!”
以前,当真怠慢了,不是表面怠慢,是心里怠慢,文人圈子,当真有那身份认同之感。
苏武自是一饮,说道:“献丑献丑。”
赵明诚立马举杯来说:“这般岂能还是献丑?好词好词,夫人说句读不弃之诗,只是夫人平常多喜合得音律之词,此词,正是你我男儿之词也!苏门风范不假!”
苏武又是一饮,就看一旁李清照在笑:“词当真不错,用头前这些姑娘嗓音来唱,可不好听呢……”
李清照当真论道了,便是此词真入得眼,若不是上佳之作,也就谈不上当场论道。
句读不葺之诗,便是李清照自己的一个概念,对一类豪放词派的点评,说那一类词,虽然合辙押韵,但读起来唱起来,就像是长短不一的诗句,少了唱词的韵味。
曲中缚不住者,便是说用词牌的曲子来唱,唱不好听,脱离了原曲的味道。
这一类词,李清照的师公苏轼就是代表人物。
此时此刻,便是拿来说苏武这词。
苏武只管听得是一愣一愣的,自有赵明诚来与李清照对答,也是笑着说:“夫人何必如此……今日苏都监,当真不凡,头前我等心中皆有怠慢,苏都监大才也,今日,多少也算是一鸣惊人,教我等刮目相看。”
苏武心中尴尬,今日当真是见得李清照,有些过于激动,他还真不曾想过要往文人圈子里挤,其实也知道自己挤不进去。
这不仅仅是几首诗词的事,也不是要写什么文章大论的事,这是整个心态思维,乃至行为方式,行事做派,苏武必然都是格格不入。
苏武只说:“附庸风雅尔。”
实话实说,这事,他可真干不来。
赵明诚笑着说道:“这十年来,在家乡隐居,平常里多是好友三五品茗论道,时不时也填几曲聊以自慰,三五好友,这些年来,正也编了一集,苏都监此词,可否收入集中?”
还有这种事?
苏武只管点头:“好说好说。”
集是什么?歌词本,赵明诚与众多好友编的歌词本,歌词本编好了,自然就要让人抄写或者刊印。
如此,便是传播出去,天下来唱。
这是什么待遇?
赵明诚也说:“若是苏都监还有大作,都送来无妨。”
“就此一曲,别无有多,赵相公莫怪。”苏武不干这事,不去硬挤。
赵明诚闻言就笑:“出手已然是这般,岂能没有?定是还有!”
慕容彦达也说:“苏都监兴许是谦虚,兴许也是心虚,无妨无妨,既有此才,哪里会有埋没?”
真没有了,一滴都没有了,若真是一通乱背,迟早露馅,苏武只摇头打岔:“二位相公,吃酒吃酒……”
赵明诚只管抬杯:“苏都监回了东平府,可莫要忘记了。”
苏武笑着不说话,心中只想,回去就忘。
只看得那边苏武座位之后,鲁达林冲杨志等人,本是一个个谨小慎微坐在当场,此时已是看得目瞪口呆。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