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问:“你姓甚名谁,什么官职?”
那官员高声道:“在下陈言,工部观政进士,家师应天巡抚,海瑞海刚峰!”
林十三一愣:海瑞的学生?
陈观政站到了墙边的一个栓马石上,高声道:“诸位,你们看出此番京察的猫腻了嘛?”
林十三喊道:“陈言,你个新科进士,还未授实职,只是在工部观政而已。难道你要煽动官员闹事嘛?”
“今日你若闹事,别怪我不给你老师面子!”
陈观政道:“久闻林镇抚使精明强干。难道没看出此次京察的巨大猫腻?”
“我在此看了半天京察榜单了。这榜单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林十三吼道:“说明白些!你若是胡言乱语,说不出个道理来,今日我就把你锁到诏狱。”
陈观政高声道:“林镇抚使,诸位同僚们请看!此次京察,凡山西籍贯的官员,四才皆得一等!八法一个不沾!”
“无一例外!”
“吏部尚书杨博,右侍郎张四维——是山西人!”
第230章 乸县 瓦县 歘县 垰县
在大明官场,朋党以乡聚,乡以朋党兴。
大家同朝为臣,初识之时“我是哪哪哪人”;“巧了我也是,都既罢老乡啊!”;“对对对,都既罢老乡。”
口音和籍贯天然能拉近人与人的距离。
譬如疆臣党,大部分都是山西人。杨博的老家蒲州也跟着沾了光,蒲州人的钱庄生意做遍了大明。
亲不亲,籍贯分。
但是,老乡观念万万不可摆到明面上。
陈观政不愧是海瑞的学生,慧眼如炬。一眼看出了此番京察的问题。
一众京官闻言纷纷开始对着榜单指指点点。
“瞧,郭器霖是山西乸(na)县人,四格皆一等,八法不沾!”
“你们看,阎鹤翔是山西瓦县人。这厮除了整日在值房撇着个大嘴吹牛打屁,还有别的本事嘛?也弄个四格一等,八法不沾!”
“我焯!高枫刚办错了一件叔嫂勾搭成奸,为图家产嫂子又去跟老公公爬灰、小叔子勾引姨娘的案子,受了我们刑部堂官的训斥。怎么也四格一等,八法不沾?”
“这高枫是山西歘(chua)县人呐!跟吏部的正堂、右堂是老乡!”
“啊呀!我手下的侯贞竟然也是四格一等,八法不沾!他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不通算学。身为户部的主事,十以内的数目加减都要掰着手指头算!我刚禀报堂官要降他去看仓场防鼠患。这样的人也四格一等,八法不沾?”
“这厮是山西垰县人!”
孙越自言道:“这山西怎么有这么多别致的县名。”
林十三头上冒出了冷汗。怎么回事,他见过的十几名庸碌的山西籍官员,也全都是四格一等,八法不沾。
质疑变成了愤怒。冲天的愤怒!
你们吏部不公,要摘我们的官帽。与你们正堂、右堂同在晋籍的官员却都京察优等,前程光明?
没天理啦!
欺天啦!
愤怒的洪流在吏部门前翻滚。
“到大堂去!找杨博、刘进、张四维讨个说法!”
“林十三,你若拦我们,就是包庇京察大弊!”
“弟兄们!为了纲纪!为了公道!跟我冲啊!冲进吏部大堂,活捉三堂官!”
林十三本来想命锦衣卫阻拦。
转念一想,阻拦什么呢?
京察出现了如此明晃晃的弊案。难道吏部的三位堂官不该负责?
我若阻拦,岂不正应了刚才那人的话,成了包庇京察大弊?
林十三高声道:“诸位,我不拦着你们进吏部大堂。但求你们有事说事,不要打砸,更不要对堂官动手!”
“需知,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动口又动手的,那是桂香楼的女表子!”
刚才还如丧考妣的王郎中来了精神:“放心!我们只说理,绝不动手。除非他们不讲理!”
大明的朝堂,多次发生过同僚斗殴事件。
这些两榜进士疯起来,跟市井无赖其实别无二致。也是互抡王八拳,抱着在地上滚屎蛋儿。
成化朝甚至出现过大学士袖里揣着杀猪刀,站在皇宫的宫道上意图捅了内阁首辅的事。
好在,老杨博是久经沙场的文官,镇得住场子。
所谓的镇得住场子,也只是让那些愤怒的官员不动手而已。
杨博被冲入大堂内的京官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只能洗耳恭听。
不洗耳恭听又能怎样?
这两个月,杨博虽身在吏部,心思却都花在了通关开海的政斗上。
他将京察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给了张四维。竟忽略了山西籍官员全员优等的大纰漏。
错在我。挨打要立正!挨骂也要立正!
林十三怕京官们动手,伤了杨博,于是他带人站在大堂门口。一旦生变,他便带人冲进去保护杨博。
过了一会儿,林十三发觉刺耳的言语比拳头更狠毒。
可怜的老杨博,被官员们不带脏字的问候了祖上十八代。仿佛杨博以前的一切功绩,都因这次京察大弊而一笔勾销。
官员们从清晨骂杨博骂到了晌午,又从晌午骂到了傍晚。
期间杨博去了两趟恭房,方便完接着回来挨骂。
已近傍晚,京官们的肚皮都开始敲起了鼓。
杨博除了斥骂声,还能听到京官们肚子的咕咕声。
杨博拱手道:“诸位同僚,今日太晚了。此事我会彻查。你们先回去消消气。”
一众京官就坡下驴,纷纷散去。
林十三进得大堂。
只见脾气火爆的杨博竟拿起了吏部天官的大印,掷向了他的亲家外甥张四维。
张四维自知理亏,没敢躲。他简直就是石崎了附体,拿脸去接杨博掷出的大印。
天官大印铜铸鎏金,有一斤余重。“啪嚓”,鲜血顺着张四维的官帽流了下来。
左侍郎刘进忙不迭的打圆场:“杨老部堂,息怒,息怒啊!”
杨博破口大骂:“我把京察之事交给了你。你呢?张四维,我真看走了眼!”
张四维摘下官帽,一手捂着流血的伤口,一边给杨博下跪:“部堂,这是巧合!误会!”
“四格八法我是公公正正给京官们定的。谁想到咱山西的同籍官员如此争气”
事情到了这一步,张四维只能死鸭子嘴硬。若承认在京察中作弊,他即便有四十八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林十三道:“杨老部堂,您先息怒。来人啊,快给张右堂止血、包扎伤口。”
杨博被张四维气得浑身发抖:“张四维,你坏我一世清白!”
张四维嘴里喃喃着:“真的是巧合。无巧不成书。”
林十三心中暗道:要是巧合才真见了鬼。哦,山西人比其余两京十二省的人会做官?个个为人正直?
再干净的屎里还能爬出几条蛆呢!
看来此番我们北镇抚司的活儿又来了。皇上必下旨北司严查此事。
杨博发了一阵子火,总算冷静了下来。
他道:“我是吏部正堂。若有言官弹劾我,我愿承担一切后果。张四维,你写辞官的奏疏吧!”
张四维高呼道:“部堂,我冤枉啊!”
杨博苦笑一声:“冤枉不冤枉,只有天晓得。”
京察大计变成了京察大弊。原本就因通关开海而剑拔弩张的朝堂,这番又是一场政潮。
第231章 愚蠢的错误还是可怕的圈套
京察出现了大弊,身为吏部尚书的杨博、吏部右侍郎的张四维难辞其咎。
杨博选择了护犊子。
海禁之争已趋白热化。晋党作为坚定的开海派,此刻绝不能折损大将。
否则徐阶为首的保守派很可能借京察之事大作文章,海禁之争的天平也会发生倾斜。乃至于让开海派的多年努力功亏一篑。
杨博不愧为见过风浪的名臣。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公开表示:最近坊间传闻京察有大弊?哪有大弊啊?!
那一批山西籍官员明明就是因为清廉为官、政绩斐然,才在京察中考语优等的。
不服?咬我啊!你们这帮清流言官有本事撺掇皇上撤了我这个吏部尚书。
呵,老子带了这么多年兵,打了那么多年仗,还管了多年的兵部、吏部。怕你们一群清流言官?
笑话!
别说你们这群乌鸦言官了。内阁除了徐阶,其余什么李春芳、高拱、郭朴、张居正,见到老子都要恭恭敬敬作揖行礼,尊称一声“杨老部堂”。
旁人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杨博是猛人不怕吐沫喷。
且说北镇抚司之中。
林十三正在办一件私事。
他的面前坐着一位身穿七品文官服色的中年人。
寻常七品文官进了北镇抚司个个抖若筛糠、如丧考妣。
这中年人则镇定自若,脸上还洋溢着笑容。
只因此人是林十三的亲家,王小串未来的公爹,北直隶保定府真定县知县,赵康。
他三年任满,来京到吏部述职、等待新职。顺道来北镇抚司找林十三商议两个孩子的亲事。
林十三笑道:“亲家翁,请茶。”
赵知县喝了口茶,道:“今日吏部已给我挂了牌子,调我去山东莱州府掖县做知县。”
林十三不动声色的“哦”了一声。心中乐开了花:我这亲家,真是个妙人啊!
朝中谁人不知,我林十三曾是吏部尚书杨博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