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牢之提刀走出帐外,营垒之中,两万精锐早就烟消云散,只剩下五千余人,其中不少灰发的老弱。
秋风萧瑟,旌旗倒卷,一片破败之象。
树倒猢狲散,刘牢之被免去了北府都督,大势已去。
此情此景,让刘牢之也不由心中一阵寒凉,不过嘴上豪气未减,“有此五千人足矣!当年洛涧大破五万秦军,斩氐秦大将,也不过五千人,上船!”
刘牢之第一个登上战船。
从班渎到广陵并不算远,顺流而下,半日路程。
但跟着他上船的不到两千人,其他人都跪在岸边,哭嚎一片,“都督……”
这些士卒也有家眷,都在京口,实在不愿跟着刘牢之过江。
刘牢之临时起意,反复无常,前日站在朝廷一边,昨日又投降桓玄,今日又要起兵造反,让士卒们无所适从。
哭声凄惨,跟着秋风一同呜咽,刘牢之身体不由颤抖了几下,鬓间白发增多了几分,仿佛一瞬间变得苍老起来。
“你们……罢了,没有你们我也能成事!”刘牢之从未想过自己失势如此之快,连麾下的部曲都离他而去了。
“都督,该上路了。”几个艄公不知何时出现在刘牢之身后。
刘牢之闭上眼,挥了挥手,船帆拉起,战船在江涛中浮浮沉沉,一轮落日沉下江面,洒上了一层殷红……
姑孰。
桓玄登高望远,落日余晖洒满山川大江,无比壮阔。
拿下建康后,在卞范之和桓谦的辅佐下,罢黜司马元显启用的奸佞之徒,擢用俊贤之士,江左风气为之一肃,朝野上下对其满怀期待。
无论如何,桓玄主政,比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强上不少。
身边的桓伟道:“刘牢之什么东西,也敢与我桓家平起平坐?”
证议参军殷仲文道:“刘牢之自负才干,今遭贬谪,必不会坐以待毙,当起大军讨之,以免夜长梦多。”
此人是殷仲堪之弟,但也是桓玄的姐夫,还是会稽王司马道子的骠骑参军。
桓玄入建康,他便放下杀兄之仇,前来投奔,因容貌俊美而受到器重。
“对,刘牢之若去了会稽,暗中蛰伏,日后必然尾大不掉,此人翻来覆去,绝不肯屈居人下。”
“你们以为刘牢之还能活命么?他先背叛了士族高门,又背叛司马氏,还背叛的北府诸将,这样的人,活不长了,根本用不着我们出手!”
桓玄一挥衣袖,肥硕的身躯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桓伟和殷仲文互相看了一眼,“大都督所言甚是。”
“刘牢之不足为惧,我只关心另一人。”
殷仲文忙道:“何人能让大都督挂怀?”
“刘寄奴!”
“哼,不过是个丘八,一介寒门,又能如何?”只要是寒门,桓伟就看不上,全忘了他父亲桓温当年也不过一小士族而已。
摸爬滚打几十年,方才将桓氏拉入高门行列。
殷仲文道:“此人骁勇善战,有龙虎之姿,又是彭城刘氏出身,其弟刘道规数年间,横扫兖州,羽翼渐丰,刘牢之倒下,此二人势必水涨船高,依在下之见,不如一并除去。”
“杀之,除日后一患,不杀,留待日后重用,平定妖贼,北伐中原。是生是死,且看他如何抉择!”
人掌握权柄后,气质也会发生变化。
桓玄满脸威严,让桓伟和殷仲文不敢直视。
桓伟不解,“什么抉择?”
桓玄挪开目光,望着滚滚东下的长江,并不言语,他对刘裕早就起了爱才之心。
这等猛将,若能收入麾下,北伐就十拿九稳了。
北伐若能成功,桓玄的地位也将稳固,其父做不成的事,他都能做成。
这时东面烟尘滚滚,十几骑飞奔而来,“报大都督,刘牢之北上广陵依附高雅之,刘裕南下临海郡讨伐妖贼孙恩!”
“大善!”桓玄脸上肥肉挤起一起,大笑不已。
刘裕南下,没有追随刘牢之,说明他做出了选择。
桓玄初掌权柄,要做的事情很多,司马家留下的烂摊子还需要他来收拾,刘裕和刘道规自然要排在后面。
而刘裕愿意为他所用,北面的刘道规暂时也稳住了。
殷仲文道:“此人虽然可用,但不可大用,大都督当慎重。”
“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北府诸将!”桓玄眼中露出寒芒。
士族高门投他麾下,但那些北府老将,却是隐患。
很多人都被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拉拢,站在朝廷一面,天然就是西府的敌人,又占据京口和广陵,对建康威胁极大。
削弱北府之后,桓玄便无后顾之忧,才能更进一步。
第275章 刘
“刘牢之死了?”刘道规心中五味杂陈。
孟干之道:“他从班渎渡江,投奔广陵高雅之,半路上听到刘敬宣被刘袭刺杀的消息,万念俱灰,自缢而死。”
“不对吧,他手上还有人马,只要渡江,便能联合高雅之,从彭城招募兵马,为刘敬宣报仇,为何要自尽?”
以刘道规对刘牢之的了解,不会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消息,就自尽而死。
就算刘敬宣真的死了,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召集所有兵马,为儿子报仇雪恨。
而且刘敬宣虽然死了,还有两个儿子在彭城……
戴耆之阴恻恻笑道:“不用问,必是被人刺杀!刘都督得罪这么多人,如今失势了,岂能活命?”
刘牢之背叛王恭,太原王氏不会放过他。
背叛司马元显,司马家也不会咽下这口恶气。
至于他想投奔高雅之东山再起,纯粹想多了。
士族门阀容不下他,桓玄容不下他,甚至北府诸将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一代名将,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莫名其妙的死在船上。
时也,命也……
半个月后,又有消息传回,刘敬宣和高雅之寻回刘牢之的尸体,安葬在丹徒。
桓玄下令掘墓开棺,斩首,暴尸于市。
刘牢之死后也不得安生。
反倒是兄长刘裕,深得重用,率军在三吴讨伐妖贼。
刘牢之死了,刘道规也准备进军彭城了。
江左局势已经明牌了。
桓玄连刘牢之的尸体都不放过,肯定不会放过其他的北府将领。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有声望,手握雄兵,是桓玄的最大威胁。
刘道规置身淮泗,远离漩涡中心,反而有喘息的机会。
当即点起两千步骑,从高平郡南下。
这几年淮泗风调雨顺,刘道规励精图治,成果斐然。
秋收之后,村落中炊烟寥寥,孩童的笑声与犬吠声连成一片,路上还遇到了几个樵夫渔夫,满载而归。
脸上不见菜色,身上穿着的麻衣草鞋虽然有些破,但还算整洁。
能出现渔夫和樵夫,就已经说明了治理的成果。
刘道规当年在京口,无论是打渔还是砍柴,都是偷偷摸摸,生怕被豪强们逮到。
而彭城更是繁华。
躺在泗水之上,东面是兰陵,北面是高平,商贾云集,南来北往的船队马队极多。
城池也气派无比,比高平足足大了三倍还多。
八十年来从河北中原南下的流民,第一站就是彭城。
“此乃彭祖故国、汉高故里、项羽故都,真帝王之乡也!进据此地,北望中原,南窥江淮,可成大事。”戴耆之吊起了书袋子。
“真有那么好,当年定都于此的项羽就不会兵败身死。”高珣一开口就噎的他说不出话来。
彭城后面,还有下邳、寿春、合肥等等一连串的雄城。
前面也有许昌、洛阳、广固等大城。
周围一马平川,是名副其实的百战之地,只有泗水为依仗,泗水比不上淮水,更比不上长江,所以彭城攻势不足,守势也不足。
不过对刘道规而言是梦寐以求之地。
占据此地,整个淮泗就连成一体,有了战略纵深,既不怕北方胡人来攻,也不怕南面桓玄掣肘。
“淮泗都督、彭城太守至,速速打开城门!”刘遵带着骑兵堵在护城河边大喊大叫。
桓玄升桓修为徐兖二州刺史,但都是南徐州和南兖州,治所在广陵,在没有解决高雅之之前,手还伸不到此地。
城上守军犹犹豫豫,不敢开门。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吗?”刘道规领着步骑上前,一杆偌大的“刘”字大纛立于天地之间。
身边步骑人高马大,盔甲精良,闪烁着寒光。
征战这么多年,几乎每个士卒身上都带着一股煞气。
“真是……刘将……不,刘都督,快开城门!”城墙上的守军顿时欢呼起来。
城门大开,一众人马出来迎接。
“末将刘宣之拜见都督!”
“属下刘粹拜见都督!”
一中年一少年,两员将领单膝跪在刘道规面前,身后一众部曲皆拜于地,“拜见都督!”
声音无比洪亮,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期待。
刘宣之是正宗的彭城刘氏出身,还是刘牢之的从弟,奉命镇守彭城,他这么一跪,等于整个彭城靠向刘道规。
如果刘牢之还活着,今日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入城。
刘道规心中不禁苦笑,竟然也是刘牢之身死的获益者之一……
“叔父请起,晚辈怎敢当如此大礼?日后还须叔父多多襄助。”刘道规连忙扶起刘宣之。
人在得意之时,不能太招摇。
自己与刘敬宣是同辈,刘宣之就顺理成章成了长辈。
当着众人的面,刘道规给足他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