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这世上有几个亲戚不认亲的。
王德发是在扬州府所属附廓县甘泉县的税课司当书手,专门替税课司抄写各种来往公文。
除书手外,税课司还有专门负责算账的算手。
这“书算”相当于其它衙门的书吏掌案,地位要比税课司下面那些专门收商税的巡栏要高。
因为巡拦说白了就是跑腿打杂的临时工,今儿要你,明儿就不定要你了。
税课司的主官称为大使,品级较低,府一级一般为从九品,县一级则未入流,但也是吏部在册的吏员,干的好了九年一考说不定就能从吏变成官。
不过清代官府里的门道赵安知道的不多,只是听死鬼老爹说过表叔是在扬州收税的衙门当差,收税衙门在他看来肯定就是税务局了。
能在税务局上班,虽然不是官也不是吏,一年下来挣几十两银子是不成问题的,用后世话讲王德发也算是个“人物”。
甭管这“人物”是大是小,在他那二亩三分地都是人物。
大老远从兴化过来,赵安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更不奢望鲤鱼跃龙门,就是想让王德发这个表叔拉他一把,通过关系把自家表侄“收编”到税务局上班,先弄个铁饭碗混着。
上班嘛,别的不会,收钱能不会么?
不过这种事赵安肯定不能一来就直接说,便先陪着王德发喝了几杯,席间谈了不少兴化那头的旧事,令得三十多年不曾去过兴化探亲的王德发好一阵感慨。
见气氛到位了,赵安这才说出来意。
“俗话说表亲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你祖母还是我亲姑母,你这孩子大老远的过来找我这表叔帮忙,我要不帮忙还算是人么?”
王德发确是个重亲情的,不冲他那死去的表哥就冲死去的姑母也得拉表侄一把,当下将酒杯放下对赵安道:
“你来的也是巧,前儿个我听丁大使嘀咕过司里最近人手不足须得进些人,这样,我明儿就帮你同丁大使说说,对了,你什么执照?”
“执照?”
正暗喜着的赵安被这个名词听的一愣:这年头有营业执照的说法?
待王德发一说,才晓得这执照说的不是营业执照,而是学历证明。
全称叫“岁贡执照”。
王德发这表叔也是好心,寻思既然帮忙就要帮到位,倘若帮侄儿在司里谋个巡栏的差事一点问题也没有,可那巡栏跑腿的活计不固定,收入也不稳定,所以便琢磨给侄儿在司里谋个抄写算账的稳定差事,左右他年纪也大了,好生带着培养几年说不定将来还能顶他的班。
如此,也算对得起死去的姑母和表哥。
但税课司的书算差事必须要有学历证明,最低也得是童生,不然大字不识一个的怎么干活?
这条件搁赵安前世那是宽松的不能再宽松,相当于小学生就能进单位。
问题是赵安前身这主只上过两年私塾就退学了,连个肄业证书都没有,上哪弄小学生文凭?
可别小看童生这学历证明,那可是科举制最基础的一环。
有学历才能继续进学,才能当官当吏。
没学历,巡栏跑腿都够呛。
“呃,”
赵安犯难了,二十岁的人了难不成回去再和孩童一起上几年学混个文凭?
混是能混,可等他混到文凭,黄花菜早凉了。
活人怎么能被尿憋死呢?
第一念头,想到了假证贩子。
螺丝及顶为“垒尸及顶”方言,此巷为扬州十日被杀者最多处,尸体垒到房顶。
第3章 真的也能办
证件这东西,从来不是阻挠人上进的必须条件。
因为,可以灵活办理。
有,给你;没有,咱就办一个嘛。
税务局要学历是用人单位的基本要求,这一点无可厚非,赵安也充分理解,不过学历他是真没有,但过于超前的理念让他决定办一个。
不管真假,是证就行。
这年头学历又没有联网一说,就不信他甘泉县的税务局能核出隔壁兴化县某乡镇的小学毕业证真假。
真这么厉害,赵安就认栽。
办假证这个行业可不是赵安前世突然出现的技能口,而是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专业,扬州这里又是天下最繁华之地,办假证的需求肯定很大,如此,假证贩子必定多如牛毛。
再者,赵安觉得自己只是办个童生的执照,属于假证当中最低端最便宜的那种,也是最不显眼的那种,属于绝对的万无一失。
试问,有几个正常人吃饱了去看人小学毕业证的真假呢?
敢想就敢干。
眼面前的麻烦是表叔王德发一听表侄是个童生,就欢喜的让表侄明儿一早便拿着童生执照跟他去司里见丁大使,趁司里缺人手这当口赶紧把事定了,免得夜长梦多。
至于如何打点丁大使,同僚之间的应酬,人表叔只字不提,一副你不用担心的样子。
两世为人的赵安心中肯定是有数的,对这位自个压根不曾见过的表大爷也是心生敬佩,觉得很是亲近。
做亲戚做到这份上,王德发这人真叫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不过明天是没法跟王德发去税课司的,因为证没办呢。
为免露馅,只好说来时没想到这事,所以童生执照留在了家里。
王德发听后有些遗憾却没多想,毕竟表侄也是头次出门谋生,表哥大荣又死的早,方方面面没人提醒年轻人是容易疏忽。
想了想,道:“你明天回家把执照带来,我这边先给丁大使打个招呼,你表叔我在司里也当了快三十年差,上上下下一些薄面还是有的.”
许是多喝了些,王德发明显有了些酒意,想着明儿还要上值便让妻子给表侄收拾间屋子,絮叨了几句便去睡了。
兴化离扬州城不远,坐车(船)来回的话也就一两天功夫,便是靠两条腿走三天也能到。
赵安住的屋子是王家的西厢房,夜里却是辗转难眠,喜忧参半。
喜的自是王德发这个表叔能帮他安排一个“编制”,解决他的饭碗问题。
忧的则是不知道办个童生执照要多少钱,他身上拢共就剩几个铜子,这要是价格高的话就没法办。
翻来覆去的渐渐也是睡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动静,隐约好像听见王德发跟妻子嘱咐了几句,之后便是传来院门开合声。
应是表叔上班去了。
早饭大概率要么在街上吃,要么“单位”有供应。
躺了会,赵安也起了床,刚出屋就见表大妈马氏端了一盆粥摆在正屋的八仙桌上,桌上还有几个咸鸭蛋、一碟咸菜外加两根油条。
“小安醒了啊,先洗把脸,用你大爷的毛巾,洗完吃早饭。”
马氏是个典型的家庭妇人,话不多,手脚却勤快,屋子收拾的很干净。
“嗯哪!”
赵安忙去洗脸,等洗完脸马氏便让他吃早饭,待赵安吃完马氏回到东厢房从床头摸了个小荷包来到赵安面前,随后将荷包里的几十枚铜子和几颗约摸三五钱重的碎银子倒在了桌上。
“你大爷说他几十年没去过兴化了,这些钱给你在路上用,多余的你替你大爷买些纸钱香烛祭拜下你奶和你爹收下吧,这是你表大爷的意思,你要不收我没法跟你大爷交待。”
说完,马氏坐下喝粥。
赵安没有矫情,默默将钱收下,跟马氏说等会就回家。
马氏也没说什么,只让赵安路上小心些,把钱看紧些,千万别叫贼偷了去。
赵安一一答应,随口问了句:“大妈,你们外面这巷子是不是出过啥事,昨天我来时人家怎么说这巷子平时没人敢来的?”
听了这话,马氏犹豫了下,道:“我也不太清楚,只听你大爷说一百年前巷子里死过人,听说尸体堆的比房顶还高,怪吓人的。”
“什么时候的事?”
说话间赵安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将马氏给的钱揣进了怀中。
“说是史公守扬州那会的事。”
马氏上了年纪,粥喝的很慢,不像赵安一口就是半碗。
“噢。”
赵安没再多问,他大抵知道怎么回事了。
无须再问,肯定是扬州十日那会的事。
因急着办假学历,便跟马氏告辞,出了巷子直接往繁华地方跑,结果在扬州城转了半天,硬是没看到墙角拐弯处贴的小广告,也不知道到底找谁才能办证。
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倒是没了头绪,心头一片乱麻。
仔细一想,自己可能进入一个误区,就是以为前世办假证的多如牛毛,便以为这个时代同样如此。
却是忽视时代的不同,前世办假证最多算治安问题,这年头办假证弄不好要杀头。
利润和风险不成正比,又哪来多如牛毛的假证贩子。
就是有,肯定也是高端局,隐藏的极深那种。
办不了证,怎么上班?
愁眉苦脸,漫无目的间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一所学校门口。
准确说,是甘泉县下属的一所社学。
古代的学校除了朝廷直属的国子监官学外,于地方设有社学和义学。
社学是官办,义学则是民办或半官办,都是为了培养人才的学校,教材以四书五经为主。
义学一般由当地有名望的士绅负责,社学则由官府直接管理,但不管社学还是义学统归县里教谕管,乡镇社学的具体负责者则是县里派下去的学官。
也就是校长。
望着进进出出的稚嫩学童,再看看里面几个正谈笑风生的教书先生,赵安想到什么,不由摸了摸怀中王德发两口子给的盘缠,心下有了主意。
既然办不了假证,那就办个真的呗。
第4章 假不假 真不真
兴化是个好地方,出了两个有名的文人,一个施耐庵,一个郑板桥。
前者写出了《水浒传》,后者则是所谓扬州八怪之一,画的竹子特别有名,可惜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要不然赵安肯定慕名去瞧瞧这位有名的板桥先生。
除了施耐庵、郑板桥,兴化还出了三位明朝的阁老,分别是天顺年间的内阁首辅高榖、隆庆年间的内阁首辅李春芳、崇祯年间的内阁次辅吴甡。
历史上兴化的文风一直很盛,自南宋咸淳年间至今,兴化有200余人中举,80余人中进士,还出了李春芳这个状元,因此兴化人家中只要稍有条件就会送孩子读书,这就导致兴化县的社学规模远超其它地方,大大小小社学有三十余所。
赵安老家陈堡就有两所社学,一所是镇上的,另一所则是他家庄上的。
两所社学一个负责东一片的学生,另一个则负责西一片,跟后世教育系统划分并无二致。
区别在于镇上的社学规模大,学生有一百多人,庄上的学生则只有五六十人。
师资这一块镇上的肯定要比庄上的强一些,因此不少庄上的父母为了孩子能够考上秀才,拼了命的将孩子送到镇上去读书,为此出去借贷的都有。
这也就兴化是个鱼米之乡,百姓生活条件比其它地区要好一些,换成那穷地方能有书读就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倾家荡产只为给孩子换个好学校呢。
打扬州回来赵安先是坐的两地固定来往的“公车”,就是马和驴拉的车,票价不高,单程只需十个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