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好的人家还可以单独雇佣马车,大富之家出行甚至还有坐轿子的,途中赵安就看到好几顶轿子组成的“轿队”,猜测多半是扬州的盐商富户家眷出来踏青。
单扬州这一片生活条件来说,所谓“康乾盛世”能沾点边,但赵安清楚这是因为扬州自古以来就是富裕地区,且因为盐业原因导致扬州周边发展较为繁荣。
搁其它地方,估计就是那人皆菜色,吃康拉稀了。
所以说投胎是个技术活。
于百姓而言,自是投在鱼米之乡为上等。
当然,这个上等也仅限于不怎么挨饿。
穷的还是穷,富的还是富。
在兴化县城下了公车后,赵安就买了船票回家,县城离他家所在的陈堡镇有几十里远,兴化境内多湖泊河流,百姓出行多是乘船。
船是鲁讯先生笔下的那种乌逢船,就是船上有个篷子,船夫坐在后面摇桨,速度不快,胜在平稳,人在上面不会晕船。
船在中途还有几处停靠点,等到陈堡的时候天早已黑了。
三月的白天气温还可以,晚间却是凉的很。
好在赵安年轻气血热,因此尽管穿的比较单薄却不怎么感觉冷,上岸之后活动了下筋骨,借着月光向自家屋子走去。
赵家所在的庄上百姓房屋都是依湖而建,材料也是就地取材,就是用湖畔生产的芦苇作为盖房子的主体材料,说白了就是一片茅草屋,内外和的泥巴。
条件好的人家早就搬到镇上去住青砖瓦房了。
与其说这些百姓是农民,不如说他们是渔民更确切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而矣。
赵安的娘十几年前就死了,是他爹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可惜没见到儿子娶妻生子就因常年在湖荡中捕鱼摸虾落下病根走了。
至于赵安他爷爷奶奶,反正赵安没见过,只听邻居说赵家不是本地人,上几代早年间打外边迁过来的。
算算时间,差不多清军入关那会,估摸是躲兵灾这才举家搬到清兵很难找到的湖荡生活。
茅草屋内除了几样简单的生活设施啥也没有,米缸也是空空如也,望着这一把火就能点着的“家”,赵安无奈苦笑一声,将从扬州带回的东西一一放好后,便先上床睡觉。
不饿,先前在县城等船时吃了一碗阳春面。
次日一大早,赵安就提着两包东西直奔庄上的社学而去。
刚到社学外,就听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是同《三字经》、《百家姓》作为启蒙教材的《千字文》,赵安小时候也学过,至今还记得开头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教授《千字文》的老师还是赵安小时候的社师,姓张,六十多岁的老学究。
不过学历只是个童生。
有秀才学历的也不会搁这教渔民孩子。
张社师肯定不是赵安要找的人,他要找的是校长蒋恩。
官面上蒋恩这个社学的校长是县里派下来的学官,实际就是个临时工,不仅不是官,连吏都算不上,甚至连工资都不是县里发,而是由县里主管儒学的教谕发。
只不过这个临时工属于教育体系,读书人嘛,天生比人高一等,相互之间尊捧客气一下,不知道的百姓还真以为这临时工就是官了。
蒋恩的“公房”在社学教室东南角,可能是历任兴化县令都重视教化,所以给下面的社学拨了不少款,令得蒋恩这个校长不必呆在茅草屋办公,而是有间专门的青砖房。
这间青砖房也是整个庄上唯一的像样建筑。
赵安为何要找这蒋校长?
没其它原因,就是这位蒋校长不仅抠门,还特别爱占便宜。
总之,读书人的优点蒋校长身上没有,坏毛病却是齐乎。
四下看了眼,确认社师们都在上课,赵安遂蹑手蹑脚摸到蒋恩公房外,轻轻叩了叩门,很是恭敬的说道:“学生赵安求见先生!”
这说法没有问题,中国人讲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赵安小时候在社学上过两年,所以社学的社师包括蒋恩这个校长都是他的先生。
不要脸叫声爹也行。
“赵安?”
公房内,正在研究县里下发公文的蒋恩对赵安的到访很是诧异,据他所知赵家这小子自打他爹去世后就成天在外胡混,仗着跟人学过拳脚惹事生非,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怎么今儿跑他这来了?
真是大白天太阳打西边起了。
“先生忙着呢,”
赵安这边进屋后一脸恭敬的同时也是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不等蒋恩询问何事就将从扬州带回来的两袋点心放在了他桌上。
“你这是?”
虽是校长,蒋恩平日收到的礼物最多也就是学生父母送的咸鱼小米,哪曾见过大城市的好东西,当下眼神就不一样了,瞄了眼赵安后轻笑一声:“赵安呐,平日里不见你来问我这先生好,今日倒提了礼来见我,这是要求我办事吧?”
“学生肚中那点蛔虫真是逃不过先生法眼,”
知道蒋恩什么德性的赵安“嘿嘿”一声,将脑袋往前凑了凑:“学生不是去扬州寻我那表叔去了么”
三言两语将来意给说了。
“噢?”
蒋恩轻挼长须,眉头微皱:“你是说要我给你办个童生执照?”
“是这么个意思,没执照学生那差就没法当,还请先生帮帮忙,学生感激不尽!”
赵安作势跪下就给蒋恩磕了三个头。
有求于人,自是要摆正姿态。
蒋恩明显不想帮忙,摇头微哼一声:“你可知私办岁贡执照是犯律法的?”
“在别人那是犯法,在先生这却是帮衬学生,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说话间,已经起身的赵安将表叔王德发赠送的几颗碎银子摸出全放在了桌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铁饭碗这点钱全当喂狗了。
效果明显有,蒋恩眉头挑了下,脸色也缓和了下来,却未说话而是暗自寻思这忙是帮还是不帮。
区区一份童生执照显然不是什么大事,县里每年颁下的童生执照没有五百也有三百,多一份少一份谁知道。
再说这小子要执照也不是去干犯法的事,而是到扬州税课司当差,混好了的话将来说不定还能帮上自家忙。
就算将来帮不上忙,就冲眼前这礼物和碎银子,这手也要高抬一下的。
到嘴的鸭子能叫它飞了?
这么一寻思,蒋恩便应承了此事,却让赵安等几天,因为童生的执照社学没有现成的,得等上几天。
一听要等几天,赵安自是不情愿,可也没办法,只得千恩万谢回去等消息。
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几天后蒋恩派了个七八岁的学生过来让赵安去一趟,到地后直接将一份写好姓名、籍贯、年龄的童生执照给了赵安。
心头狂喜的赵安赶紧接过来看,发现这是一份自己十三岁考上童生的毕业证明。
一点问题也没有。
正要谢时,谁想蒋恩来了句:“执照我给你办了,不过县里可没存你的档。”
什么意思?
你说这执照是假的吧,它真是大清朝廷给各地童生颁发的证明。
你说它是真的吧,不好意思,没存根啊。
相当于把钱存进银行,银行却不给你存单。
显然,蒋恩这个老狐狸留了一手,或者说为避免将来不必要的麻烦,提前将麻烦给解决了。
第5章 负心多是读书人
没有存档就没有吧,赵安无所谓。
本来他就准备办个假证,那假证有存档?
比起假证来,这张没有存档的学历证明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存在。
起码纸张绝对正宗。
再说童生而已,又不是弄张进士大人的文凭,没必要太过讲究。
心满意足收好学历证明,又一番校长大人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后,赵安赶紧回家收拾。
为这张文凭已经耽搁几天,可不能再浪费时间,估计表叔王德发都等的急了,万一还有别家子弟想进税务局,那这事弄不好就得黄。
老话讲的明白,好事要趁早!
出发之前特地去了趟赵家祖坟,说是祖坟其实就是几座锥形土堆,上面无一例外盖了个“乌纱帽”。
也不知什么时候传下的习俗,赵安前世看过野史,说明朝开国太祖朱元璋小时候当放牛娃时,就是坐在坟堆乌纱帽上给小伙伴汤和他们封官许爵,结果,真封了。
故,天命也。
这野史真够野的。
就赵家这条件肯定是没钱给先人立碑的,谁是老老太爷,谁是老太爷,谁是爷爷,都是靠父子口口相传,代代如此。
年代再久远些,估计后人也弄不清。
钱,赵安花的差不多了,囊中羞涩买不起香烛,只能在镇上提两段纸钱意思一下。
上坟途中遇到镇上两油混,一个叫包大为,一个叫杨小栓,都是跟赵安前身那主厮混的玩意,鸡没少偷、架也没少打。
看到赵安,包、杨二人赶紧跟了上来,前者一脸好奇:“小安哥,你不是去扬州了么,啥时候回来的?”
“就是,安哥回来咋不找我们玩的?”
杨小栓见赵安手中提着两段纸钱,忙上手接了一段过来拎在手中,待知安哥是要去上坟,说什么也要跟着去。
脱胎换骨的赵安心里肯定不乐意再和这俩不学好的玩意打交道,架不住这俩玩意过于热情,死活非要陪着去上坟,只能任由他们跟着。
途中不咸不淡的跟二人说了些扬州的事,但没说自己要进正规单位上班,以后算是半个体制中人,跟他们再也不是一路人了,只说表叔在扬州给他谋了个活计,上完坟就要出发去扬州干活。
“安哥,你要在扬州混好了,我俩去找你,你可不能不管我们啊。”
“是啊,安哥你要出息了,可不能忘记我俩,听人说扬州的澡堂子快活的很,能把人泡的呜呜呜的.”
长这么大只去过县城的包、杨二人对于扬州城肯定是无限向往的,可他俩在扬州没亲戚,因此本能的就将去大地方“发展”的希望寄托在了大哥赵安身上。
赵安能怎么说,只能说些场面话应付这俩已经看不上的玩意。
包大为手脚勤快些,见赵安他爹的坟头长满杂草,不劳赵安说话就屁颠屁颠拔起草来。见状,杨小栓也不好意思干站着,撅着屁股也帮安哥收拾起祖坟。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俩跟自己玩的不错的小伙伴,人虽混了些,心眼却说不上坏。
就是赵安前身那主看着惹事生非,却也没干过欺负老弱妇孺,蛮不讲理的事。
笑着摇了摇头后,赵安将提来的纸钱摊开,从怀中摸出一枚铜子在最上面的纸钱上开始烙印。
就是将铜子用力在纸钱上一按,再在边上继续按,最后使纸钱形成一排排的铜圆,这样下面的亲人就能收到真正的钱。
说起来这也是个久远的习俗传承,赵安前世还传承着,不过铜板换成了百元大钞。
可见,传承是印在汉人骨子里的,再如何移风易俗也改不了。
印完纸钱,包、杨二人那边也收拾的差不多,看着基本没什么杂草的赵家祖坟,赵安不由有些满意,瞟了眼包、杨二人,觉得自己真要在扬州混出点什么来,倒真是能拉俩人一把。
毕竟,知根知底,用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