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笔收入足以养活一个单身成年人,但对于有家室的秀才来说仍需其他收入来源,要不然日子就会很难熬。
“膏火银”原指发给所有在校学生的灯油费,后来引申为学生在校期间各项生活补助,约等于两斗米的银钱。
赵安让藩库停发学政衙门以及下属机构的办公经费、人员工资,自然也把学生们的津贴给停了。
典型的一刀切。
属于懒政、惰政。
但效果是显而易见的,随着学政衙门瘫痪,首当其冲的就是座落在省城的安庆府学,包括学官在内所有教职人员的工资卡都被无限期冻结,紧接着本应及时发放的廪膳和膏火银也被冻结,问就是要等等。
没说不发,就是等等。
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家里经济条件好的学生无所谓,也不在乎这点津贴,可经济条件不好的学生等着津贴吃饭呢!
二十三岁的寒门秀才宋文卿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来到教授值房打探消息了。
“先生,学生实在撑不住了,”
教授面前,作为学生的宋文卿声音可不敢大,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学生家中老母卧病多年,就指着这点银钱抓药”
安庆府学的郭教授已经五十多岁,从事教育工作也快三十年了,何尝不知家境不好的这些学生难处,可他自己的工资也被停发了。
上面不拨款,叫他怎么办?
“文卿啊,再等等吧,学政衙门那边已经在催藩台衙门了,”
郭教授话未说完,外面就传来喧哗声:“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要见老宗师!”
“上面凭什么停了我们的膏火银,这是朝廷给我们的钱,凭什么不发给我们!”
“我看定是有人中饱私囊,所以人家藩台衙门才查账的!”
“.”
几十个青衣秀才群情激昂的来到郭教授值房门口,为首的张秀才一脸气愤:“先生,今日若不给学生们一个说法,那学生们只能去学政衙门找老宗师问个明白!”
“使不得,使不得!”
郭教授哪敢让学生们去学政衙门啊,慌的赶紧从屋中走出对众人道:“大家听我说,老宗师那里也有难处,你们就是去了也没用,不如再等等,再等等.”
张秀才不平道:“再等等,等到什么时候,这都一个多月了!”
“先生,藩台衙门是停了咱们的钱,可老宗师连巡抚都要让三分,怎么如今连学生的膏火银都保不住了!”
“学生听人说是学政衙门有人贪污,藩台衙门这才派人查账,先生,您实话跟我们说,我们的膏火钱和廪膳是不是被人贪了!”
“先生是咱们府学教授,为何不见先生为我等出头!”
“.”
面对这帮群情激愤的生员,郭教授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他何尝没有去过学政衙门?可每次去,学政大人的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除了让他回来安抚学生再等等,学政大人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诸位同学,”
见教授实在为难,宋文卿突然开口对众秀才道:“咱们在这逼迫先生也无济于事,事到如今,不如我们联名上书请老宗师明示缘由!”
“对,我们联名上书老宗师!”
一群生活实在困难的秀才们被宋文卿这一“蛊惑”,竟然真的聚一块去商议上书内容了。
郭教授劝不了,也阻止不了,因为这帮学生是有功名的生员,不是那启蒙的童生。
“政治”上,他们是有一定特权的。
愁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赶紧派人将情况告知学政大人。
菜市场这边,学政大人的管家想着老爷有几日不进荤腥,便拿自己的体己钱到肉铺给老爷买点肉,正等着呢耳畔传来外面卖豆腐的声音:“所以说呐,这当官光会耍嘴皮子不行,还得办实事!你看人家赵藩台,一来就赈灾剿匪,鼓励工商,搞的咱安庆市面都活络了不少,哪像某些官儿就会关起门来穷讲究,如今好了,听说那位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边上卖青菜的顺嘴接道:“就是,我听人说这事不怪赵大人,是那位老宗师故意刁难人,这不把人赵大人逼急了么,照我看呐那老宗师就是活该,赵大人是什么人?那是青天大老爷,跟青天大老爷斗,他算什么老宗师,我看就是一白脸奸臣!”
管家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家老爷可是清廉如水的好官,怎么能是白脸奸臣呢!
气的就要出去喝骂那菜贩,卖肉的朱屠夫跟别的客人把账算了后却是叫住他,继而提刀走到管家面前对着案上的半瓢猪一笔划:“老陈,切多少?老规矩十斤?”
“呃,”
管家的气性一下就去了,看着那半瓢白花花的猪肉,无奈低声道:“给我切一斤,捡肥的。”
“一斤?”
朱屠夫愣了下,旋即笑道:“老陈,你也是我这边常客了,什么时候切过一斤的?这样,你切五斤,我送你半斤板油。”
话音刚落,前边买肉的那位客人就笑了起来:“我说朱四爷,你这不是为难人么,学政衙门这会哪来钱?我听人说他们连纸墨都赊不来了这样,你给人管家割二斤,多出来的一斤算我的。”
言罢,看向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陈管家,“我说你家老爷也真是的,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赵大人?赵大人是什么人?他可是咱老百姓公认的好官,也是获皇上恩赐双眼花翎、遏必隆刀的人物,你家老爷得罪这么一位人物,不是自找麻烦,是同咱安徽的老百姓过不去啊!”
“就是,谁是好官,谁是坏官,咱老百姓都看在眼里!”
外面卖豆腐的小贩也跟着凑热闹。
“对,群众的眼睛最亮!”
卖菜的也跟着帮腔。
管家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肉也不买拎起菜篮便走,身后那群人却笑了起来,笑声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待管家身影消失后,买肉的客人却是转个弯来到墙角处,一身穿儒衫的年轻人随手将两颗几钱重的碎银子扔在其手中,笑道:“干的好,大人说了,就得让姓徐的知道他如今在民间全是差评,要不然那颗道心难崩。”
第366章 老宗师出手了!
舆论这个高地,我们不占领,敌人就会占领。
怎么占领舆论高地呢,靠所谓民心“自来水”式的传播?
非也,非也。
靠的是资金投入。
没有金钱的支持,哪来的“自来水”?
赵安对这起“两台争斗”事件无比重视,为全方面取得对学台衙门压倒性的胜利,百忙之中私人出资五百两用于舆论的推波助澜,具体业务承包机构是赵安以藩台身份于藩司衙门特设的宣政处。
此处非体制定编机构,乃临时设立,仅为藩台大人私人形象提供包装,以及在“对敌斗争”这块提供宣传上的支持。
负责人是赵安的另一个秘书沈逸之,此人也是老宋从扬州带来的县学童生。
由于是临时设立机构,不在清朝地方官衙机构名单中,所以对外归属经历司某房,沈逸之的官方身份是经历司下辖的吏目,算是解决“民转吏”问题。
目前宣政处连同负责人沈逸之在内共七人,由于是摸索阶段也没什么具体纲目,就是纯按赵安吩咐拿钱出去收买“群众”进行针对性的宣传。
有点像农民起义家在起义之前都会派人散布类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意思。
费用不高,形象好、能说会道的一天工资八百文,形象一般的一天五百文。
五百两经费可以雇佣好几百人从事宣传,一传十、十传百,能连着承包安庆热搜榜半个月。
安徽学政徐立纲就是宣政处用来练手的,也是试验品。
之前,赵安主要是对自我形象进行包装,这是第一次针对“政敌”进行舆论攻击,以期能达到崩坏学政大人道心的目的。
为什么这么搞呢?
因为赵安仔细研究过学政大人的履历,断定这位老宗师属于自尊心特别强的那种人,且对自己的为人和能力极其骄傲。
天之骄子那种。
算得上,毕竟是二甲进士庶吉士出身,且一直在翰林院深耕,于百姓眼里跟文曲星没什么两样。
乾隆四十年中进士,十五年后就外派任一省学政,单这份履历看学政大人的前途还是很亮眼的,退休前至少能进部。
又是清流显贵,还和朱珪关系颇深,所以想要让徐老宗师主动低下高贵头颅是不可能的,只能通过摧毁其道心的方式迫其心灰意冷之下对自我产生怀疑,进而收拾东西自个滚蛋。
没有什么比全是差评更打击商家的了。
手段是阴暗了些,对学政大人的个人批判也不道德,但相比安徽乃至全国的反清大业,个人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立纲是清官不假,可他是满清的清官,维护的是满清的纲纪,天然站在赵安对立面。
这种清官越多,赵安的反就越难造!
给宣政处的指令就是不择手段达成目的,至于宣政处采取什么手段,他就不问了。
舆论的推波助澜之下,两台争斗这一事件也成了安庆官场茶余饭后的最热闹的闲话。
城南雅苑某宴席上,几位官员酒过三巡,话题便转到了近来最热门的“两台相争”事件。
盐法道崔大人抿了口酒,低声道:“听说昨日有生员去学政衙门闹事了,为首的是个廪生,说再不发廪膳和膏火银,就要联合全省生员公车进京。”
盐法道和督粮道一样都是从三品道员,产盐区的盐法道专管监管与缉私,非产盐区的盐法道则主管督销官盐与盐引查验。
崔道台于安徽座次位于四大台、兵备道、督粮道之下,乃第八把交椅。
盐道也是独立于地方官体系的,因而藩台和学台的争斗同盐道没有任何关系,崔道台自然是纯看热闹。
坐在对面的管粮同知马大人闻言不由摇头笑道:“学政平日自命清高,见我们这些实务官员总带三分不屑,如今好了,被赵大人一招釜底抽薪连衙门都快运转不下去了,也是可笑。”
马同知言语间对赵安这个藩台十分恭敬,没有其它原因,就因其是赵安的直系下属。
老太爷让赵安实任安徽布政使的旨意中并没有解除其徽庆池太道和督粮道的兼职。
而管粮同知就是督粮道的属员,于安庆专门负责漕粮转运事。
顶头上司的事,他马大人敢帮学政摇旗呐喊?
安庆府孙同知接过话头,好奇问道:“二位大人觉得徐大人会低头吗?”
崔道台放下酒杯,“嘿嘿”一笑:“不低头能怎样?赵大人手握全省赋税大权,又得皇上信任,徐大人虽然清流声望高,但这年头没有银子什么声望都是虚的.我看用不了多久,徐大人要么主动上书请辞,要么就得灰溜溜去跟赵大人赔不是,要不然他那烂摊子怎么收拾?万一藩司衙门再查出个什么账来,他徐大人届时怕是后悔都来及噢。”
“有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继续推杯换盏。
学政衙门后堂,独自坐在书房内发呆的学政大人面前茶杯空空如也,没办法,茶叶现在都得省着点用了。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推门而入的管家老陈见老爷面色灰败,不由心疼道:“老爷,您好歹用些饭食吧,已经两日没正经吃东西了。”
学政大人轻叹一声,摆摆手,声音沙哑道:“外面都怎么说我的?”
“这”
陈管家哪敢直说,只能保持沉默。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哼,如今安庆城从官到民谁不在看我的笑话?不过有一点他们说的对,”
学政大人自嘲一笑,“我徐立纲就是一个只会耍嘴皮子的迂腐文人。”
“老爷千万别这么说,您可是两榜进士出身,翰林院的清贵.”
管家生怕老爷想不开,在那竭力安慰。
“清贵?”
学政大人苦笑一声,“清贵能当饭吃吗?清贵能发得出官吏的俸银?清贵能解决生员的膏火?清贵能让安庆城的官绅百姓不再笑话我,不再骂我徐立纲是个白脸奸臣!”
一连五问,问的陈管家哑口无言。
学政大人自个也是长叹一声,默默起身走到窗前,外面秋意渐浓,院中落满枯黄树叶。
神情憔悴,心中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