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也捂着肿了好大的脑袋来到赵安面前,一脸委屈状。
别说了,至少脑震荡。
看看一众受伤的工作人员,再看看院子里架倒花洒的惨状,赵安心中一乐,面上却是迅速做出冷冰冰的样子,微哼一声:“徐大人不在你学政衙门教化生员,却跑我藩司衙门大打出手,还打伤我这么多下属,损毁这么多公物,这,该当何论啊?”
“赵有禄,你少在这里颠倒黑白,若不是你”
学政大人脖子梗的青筋突起:论,论你妈的论!
赵安哪容他说话,断然喝道:“本官问你,今日之事该当何论!”
无形之中,实任布政署理巡抚事的官威瞬间弥漫开来,压的虽被放下来却被死死架着不得动弹的学政大人没来由气息一窒。
管家老陈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里,可老爷一通胡来确是打伤了不少人,毁坏了不少东西,人家现在要理论一下也是应该。
“老宗师,真是好大的官威!”
赵安一脸怒色转向旁边受伤老宋:“按大清律,为官之人无故殴打他人致人受伤,无故损毁衙门公物的,当如何处置,如何赔偿?”
老宋忙道:“回大人话,为官之人无故殴打他人致人受伤的当支付医药费,若二十日内被打之人身亡则依刑律处置,至于损毁公物照价赔偿。情节特别严重者当上报按察使司报刑部、大理寺处置,或罚俸,或降级,或革职。”
赵安微微点头,依旧一脸怒容:“照你看,本衙受伤人员医药汤费当如何索赔,受伤之后导致不能当值的误工费用又当如何,另外,无故被学政殴打身心必有损害,此又当赔多少?”
老宋心领神会,一本正经地掐指算道:“回大人,各人伤势虽轻重不一,但惊惧过度需好生调养,依卑职看,受伤者学政大人当每人赔付纹银一百两。”
一百两?
一个基层工作人员一年工资才多少?
受伤众人听了宋主任这个索赔数目,无一不喜出望外。
没受伤的工作人员们则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有巨额赔偿,怎么也要拿脑袋去撞老宗师的膝盖啊。
学政大人显然不服,他承认自个殴打他人不对,但怎么就要赔一百两一个了,充其量三五两顶天了。
气的胡子都翘了。
赵安哪管学政大人服不服,于那一脸公允道:“一百两赔付合情合理,嗯,本衙共七人被学政殴打致伤,那就请徐大人赔七百两吧。”
说完,一指满院的狼藉,痛心疾首道:“徐大人损毁的公物皆朝廷公帑购置,非本官私人添置,今日既被徐大人损毁,徐大人于公于私都得照价赔偿,你且给徐大人算一算。”
“是,大人。”
老宋躬身领命,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慢条斯理走下台阶,跟当铺掌柜审视典当物品般开始在满地狼藉的院子里踱起步来。
起初估计是心算记不住,索性叫人拿来算盘,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宋主任拨动算盘珠子的清脆声响。
只那每一声响,都叫学政大人心中为之一突。
但见老宋走到被摔倒的盆载前,蹲下身捡起几片碎瓷,仔细看了看底款,又摸了摸瓷胎,旋即大声道:“此乃景德镇窑烧制青花瓷盆!此盆胎质细腻,釉色莹润,乃官窑水准,历来为衙门点缀厅堂所用,现被徐大人摔碎无法修复.当作价纹银八百两!”
接着,又走到被学政大人撞歪又踢了一脚的那个更大的盆景旁:“玲珑太湖石盆景一座!此盆景形态奇崛,孔窍通透。紫砂盆亦为宜兴佳品,现石体移位,根基松动,恐已伤及气脉,另紫砂盆沿有磕碰缺口,价值大损,当作价纹银一千二百五十两!”
“鸡翅木卷宗架一座,榫卯略有松动,需请匠人修复,工料费一百两!”
“大堂入口落地青瓷帽筒一只被刮倒碎裂,作价八十两!”
“衙役号衣五件在拉扯中被撕破,需重新缝制,工料费三两!”
“.”
甭管大的、小的,有的没的,在老宋口中都变成了宝贝。
算盘珠子拨的叭叭响,按现有损毁物品算,学政大人至少要赔三千两。
赵安摇头,不够!
不够怎么办?
老宋情急之下目光又投向那个被学政大人推得转了一圈以致公文散落一地的书吏。
那书吏也是机灵,赶紧将几份被踩了脚印甚至撕扯破口的公文捡起来,小心翼翼捧到老宋面前。
老宋接过翻看,眉头顿时紧锁,不无苦恼道:“大人,安庆府秋粮征解簿册副本、及徽州盐引勘合存档摘要也被损毁,此等紧要公文若其中数字有误,或遗失关键一页,恐导致粮赋核算偏差、盐引核对无凭,牵涉之广,后果之重,岂是儿戏?下官以为必须马上重新制册,制册所需费用至少纹银二千两!”
说完,噼里啪啦一通算盘,给出最终索赔数字:“大人,经初步核算,徐大人今日共造成各项损失合计纹银六千八百零三两整。”
有整有零,数据可信至极!
合上账册,老宋想了想又补充道:“此仅为眼下可查之损失,若日后发现公文确有遗失延误导致更大疏漏,则需另计。”
六千多两,差不多了。
赵安微哼一声,目光投向难以置信的学政大人:“徐大人可听清楚了?六千八百零三两,你是现在支付现银,还是本官行文藩库从你俸禄、养廉银中扣除,又或本官将今日相关案卷移送按察使司衙门,公事公办?”
第369章 老宗师,我有条路子
一码归一码。
不管藩台衙门以什么理由停发你学政衙门的办公经费,你学政大人可以通过正规途径反映,不能跑到藩台衙门跟个泼妇似的打砸伤人啊。
这是什么性质?
往小了说,是破坏班子团结,败坏朝廷体面;往大了说,你这是视大清律法为无物,无法无天啊!
好汉做事好汉当,赔钱还是“做牢”,老宗师看着办。
赵安真就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只要学政大人说个不字,一个电话过去按察使司的人就能过来勘察案发现场,然后走“司法”程序,那样一来后果就不是安徽方面能够控制的了。
没办法,捅到朝廷了,藩台大人想压都压不下来。
学政大人这边怒归怒,但不傻,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满腔怒火也被冰冷的现实浇息。
六千八百零三两!
他一年法定工资一百三十两,养廉银也只有六千两,全赔出去都不够,何况上半年已经领了一半工资和养廉银,真要按这价格赔偿的话他根本拿不出。
若公事公办移送按察使司衙门,一旦走了这个程序事情就彻底闹大了。
殴打衙役、损毁公物、甚至损毁一省赋税紧要公文!
科道御史们可不管事情原由,他们只会看到一省学政如同市井泼妇般在藩台衙门行凶打砸,到时弹劾的奏章会像雪片一样飞到皇上案头,丢官革职都是轻的,皇上要是震怒,弄不好都得去伊梨走一趟。
苦读圣贤书三十年挣来的功名前程,难道就要毁于今日一时之怒?
想到这里,学政大人心跳的厉害,额头冷汗也不自觉渗出,先前那股要与赵安拼个鱼死网破的狠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和后怕。
架着学政的几位武装衙役明显感觉到老宗师的身子骨有点软,且在微微颤抖。
“徐大人,你看这事怎么办吧。”
赵安一脸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实在不行,就请按察使司的人过来一趟,先前伤人费用以及衙门公物损毁费用,也请按察使司的人给重新估一下,省得徐大人说本官在这讹你。”
言罢,手一抬,“那个谁去臬司衙门一趟。”
没等那个谁出来领命,学政大人的声音就抢先出来了:“赵,赵大人。”
声音满是苦涩,全然没了之前咆哮气势。
很蔫。
“嗯?”
赵安微微挑眉,目光带有一种戏谑,“徐大人是想好怎么赔了?现银,扣俸,还是去按察司衙门同张大人说道说道?”
“不不敢劳烦臬台”
学政大人连忙摇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赵大人,今日.今日确是下官孟浪了,一时.一时急火攻心失了体统,还请赵大人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赵安摇头冷笑一声,“徐大人方才打人毁物时的威风呢?不管怎么说,本官下属的伤不能白受,朝廷的公物也不能白毁,一句孟浪,一句失了体统,徐大人就想轻飘飘揭过?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
学政大人被赵安这话噎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看周围那些受伤的衙役书吏以及满地狼藉,又看看一脸公事公办的赵安,心知今日这事绝难善了。
内心反复煎熬之后,方才深吸一口气,强压心中屈辱,低声道:“大人,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一省文宗,脸面还是要的。
纵使真的低头,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吧。
赵安予以理解,点头同意,毕竟都是地方大员,总要留几分颜面,且看着这位一省学政也有低头的意思,不妨给对方一个机会。
若能收在麾下,起码能解决安徽教育界不和他这藩台一条心的问题,同时也能解决临时捐纳捞钱的事。
不然就算弄走这位,再来一位同样品性的也是麻烦。
能为一省学政的,说实在话,大多都是不好惹的存在。
清高着呢。
去年把赵安打下牢的那位江苏胡老宗师也这个德性。
不用赵安吩咐,老宋就把看热闹的工作人员撵走,让人在花厅备茶。
“徐大人请用茶!”
进了花厅,赵安礼数还是到位的,请学政大人喝的也是好茶。
可未等人学政大人落座,赵安又开口了,语气还带着几分不快:“本官听说徐大人当众斥责本官有三失德,说得是掷地有声,义正辞严.不瞒徐大人,本官至今都想不明白这三失德失在何处,想本官上任安徽以来兢兢业业,唯恐哪点做的不好辜负皇上信任,也始终以清慎廉警醒自己,未想却落个失德有三,徐大人,不若你与本官说说这三失德,也好让本官深刻反省,闭门思过。”
“这”
学政大人心里咯噔一下,这是要翻旧账了。
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些许哀求:“大人,下官那是一时糊涂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大人您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下官这边给您赔罪了!”
“胡言乱语?”
赵安似笑非笑,“本官倒是觉得徐大人当日说得条理清晰,掷地有声,不像是一时糊涂啊?”
话音刚落,就见学政大人“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
别说把赵安弄的一头雾水,就连老宋也叫看的为之一呆。
堂堂一省学政、两榜进士出身的清流老宗师就这么跪了!
“大人,下官知错了,那三失德句句皆非出于本心,实乃下官心胸狭隘误解大人所致,请大人海涵,万万不要再提此事了!”
学政大人是真的跪了,几乎是匍匐在地恳求原谅。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老宗师,赵安心中自是快意无比,脸上却露出一副惊讶表情,起身扶住:“徐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你我同朝为官岂可行此大礼,这要是传出去,外人还以为我赵有禄如何逼迫同僚呢。”
越是这样说,学政大人越是害怕,哪里敢起来,连声道:“下官不敢,下官是真心知错,求大人给下官一个改过的机会!”
“唉!”
赵安叹了口气,一脸无奈,“罢了罢了,既然徐大人如此诚恳,本官若再追究倒显得小鸡肚肠了不过徐大人那三失德之说流传甚广,于本官这官声也是有碍,若不加以澄清,本官纵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也架不过无知之人的流言蜚语啊。”
“大人,当日下官指责大人以监生幸进,出身不正,学问全无.全是下官迂腐之见,大错特错!”
学政大人抬起头来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圣人云: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
大人虽出身监生,然深知实务,通晓经济,此正是知行合一之体现,胜过我辈只会死读诗书的迂腐书生千百倍!
大人之才学,在于经世致用,在于安邦定国,岂是寻常章句小道所能衡量?此非失德,实乃务实之大德也!”
嗳?
赵安忍不住流露欣赏目光,不愧是翰林院的博士生,说话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