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这税课司大使是个不入流的吏,在甘泉县却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县里管辖的商户哪个敢不敬称一声丁爷。
逢年过节,排队送礼的商户能把丁家门口的巷子给堵的水泄不通。
赵安在外面等了也就几分钟时间,表叔王德发就出来让他进去了。
一进屋,赵安就按表叔事先吩咐跪了下来边磕头边恭声道:“学生赵安参见丁大人!”
“不必多礼,起来吧。”
是人都喜欢被奉承,丁正隆也不例外,他这个不入流的吏是没资格当大人,可做梦都想当大人,奈何自身只是个秀才功名没办法再往上升,因此特别喜欢被下面人唤一声“大人”。
纯粹的心理享受。
赵安这声“丁大人”就听的丁正隆特别愉悦,仔细打量赵安后朝王德发微微点头:“你这表侄长的倒是一表人材嘛,瞅着比你这表大爷要精神的多。”
王德发顺嘴就道:“赵安,大人夸你呢,还不谢过大人。”
“谢大人夸赞!”
赵安何等机灵,赶紧跪下又给丁正隆磕了一个。
丁正隆哈哈一笑:“行,我看成那个岁贡执照带来了吧?”
“带来了,带来了,”
赵安忙从怀中取出蒋恩给弄的学历证明,毕恭毕敬递到丁正隆面前,后者拿起随意扫了一眼便将执照又还给赵安,尔后朝王德发摆了摆手:“可以,你带这孩子去算房报到,让张全把手续办一下。”
嗯?
还以为学历证书怎么也要验一下的赵安有点酸牙,这也太随意了吧。
不禁生出要都这样验的话,赶明抽空把秀才、举人的证书也一并办了,绝对不能让自个的前程卡在学历上。
进士证书倒是不敢想,没办法,那玩意通天。
临出门时,大概三十出头的丁正隆对赵安说道:“小伙子,你这差事是你表大爷费了心的,你小子可要好好做,不要辜负你表大爷一番心意,也不要辜负本官对你的栽培,须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一番话听着没问题,就是有点老气横秋的样子。
赵安的反应是不住点头,一幅小学生受教的样子。
出来后,司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不少屋子都开了锁,人员进进出出的十分热闹。
大门口有几个前胸印有“丁”字样的男子正在套车,大概是司里专门收税的税丁。王德发说过,这些税丁其实都是临时工,官面上有个正式称呼叫“巡栏”。
有的是父子兄弟相替,有的是临时招募,有的则是摊派的役丁,个人收入与收上的税金直接挂钩。
忙时吃干,闲时喝稀。
不过再不稳定也有的是人抢着干,原因无它——那身皮往身上一套,谁不敬个几分?
丁大使这边过了关,算房那边肯定不会为难,管事张全问了赵安姓名、籍贯、年龄后,又看了眼赵安的童生证明,便直接在“用人单”上给赵安登了记。
无须人事、财务部门介入,因为以后赵安就属算房的人,一切由算房包办,除非赵安自个不干。
流程相当简便。
不过赵安的童生证明被张全收走了,同他刚刚登记的黄单一块锁进了算房的档案房。
应是内部管理需要。
一切都很顺利,也让赵安心头暗喜,可惜的是没有工作服,唯一能证明他身份的是张全手写的一块腰牌。
木制的,上面写着“算十三”。
好长时间赵安都不知道这个“算十三”什么意思,直到发现整个算房就十三个人,这才明白自己就是“算十三”。
第8章 盐商不景气
找工作得租房,赵安也不例外,但他兜中没钱只能借住表叔王德发家一段日子,等手头有余钱再去外面租房住,未想甘泉县税课司作为甘泉县的油水单位,其内部“职工”竟然有住房福利!
算是小小的惊喜。
赵安分到的房子位于下关的仁丰里巷,房主是上任两淮盐业的总商江春,此人巅峰时号称“天下第一富”,结果被缺钱用的乾隆爷给盯上,去年江春病逝前还在变卖家产筹款归还乾隆五十年从内务府支借的高利贷。
这笔高利贷不是江春自个愿意借的,而是皇帝逼着他借。
高利贷这个行当也是如今大清朝规模最大、利润最高的行当,皇帝本人就是最大的放贷人。
乾隆放贷放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手底下的侍卫、太监都要跟他老人家借钱。
銮仪卫有恩丰当,太监有恩吉当,乾清门侍卫有恩露当,内务府司员有丰和当、万成当等.
不仅如此,乾隆还给官员放贷,于内务府专设官房租库,归营造司管,专门派一个内务府大臣负责。
借钱的官员及时还债,乾隆爷一高兴就给升一级。
还不上?
抄家那是恩赐!
上行下效,以致大清国如今不管什么地方都遍布典当行,不仅官场被搞的乌烟瘴气,民间经济更是几乎被高利贷摧垮。
借皇帝的钱肯定要还,但利息高到身为两淮盐业总商的江春都承担不起。
江春死后,觉得自己亏了的乾隆爷一道谕旨命扬州这边将江家包括房产在内的所有财产全部充公,税课司作为基层“办案单位”之一,便顺手“捡漏”了江家位于仁丰里巷子的这套房产。
除了仁丰里巷,税课司在城中还有几套属于“单位”名下的房产,无一都作为内部员工福利给分了。
要不没法处理,卖也不能卖,总不能搁那生灰吧。
赵安表叔王德发位于螺丝及顶巷的那套院子,其实也是税课司名下的产业,只因那巷子早年死人太多所以没人愿意住,这才便宜了当时才三十出头的王德发,结果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生生住出感情来了。
但也只是拥有居住权,没有产权,更不可能将这套院子传给子孙后代,除非“政策”有什么变化,内部人员可以低价购买内部房。
前些年王德发儿子成亲,儿媳妇不愿住这鬼巷,老俩口不得已就在东关那边买了套房给儿子儿媳,为此拉了不少积荒。
好在王德发是在税课司当差,大小算是个人物,这几年靠着私下进项将外面的欠款给还了。
儿子也是孝顺,几次让老俩口去东关的新房住,王德发却是死活不愿去,表示自己就是死也要死在螺丝及顶巷。
除了不想给儿子儿媳添麻烦外,估计也是想将“单位”的便宜占到底,万一哪天衙门要处置这套房产,说不定真能过到他名下。
和贪婪无关,单纯人性。
赵安是刚进司里的新人,待遇肯定不可能和老人比,司里也根本不可能给他分个独门独院,所以他是同司里其他人一起合住的。
说合租也对,就是不用交租金。
总共十一间房住了十九个人。
有一半是司里的巡栏,就是那帮专门替司里收商税的跑腿帮闲。
这些人员因为工作性质不固定,“流动性”很大,可能今天是张三李四在这住,明天就换成了王二麻子。
另外几个是承管库的保管员,这些人比巡栏地位要高,而且和大使丁正隆的关系也比一般人更亲近,原因是他们都是丁正隆老家的人。
跟县官上任必须带些信得过的亲人或家乡人差不多道理。
税课司级别不高,油水却足,没些个知根知底的人看着,税银少了找谁?
除了巡栏和保管,院子里住的就是赵安跟他的舍友兼“师傅”刘小楼。
刘小楼也是算房的人,年纪比赵安小一岁,老家扬州宝应县的,正经童生出身,是被他在府衙当差的叔叔介绍进的税课司,因比赵安早进半年便被上面安排“带带”赵安。
“带带”就是教教的意思,上到衙门规矩,下到具体业务都要教。
既然是教,那就是师傅,这没什么好说。
多少年的规矩,不可能在赵安这变了。
对此,赵安也坦然,对着比自己小一岁的刘小楼是左一口师傅、右一口师傅,把个刘小楼叫的是特别舒坦,得了管事张全嘱咐就兴冲冲的带着徒弟去“宿舍”安顿。
两人住的一间房,不是睡一张床,而是一人一张床。
那床跟赵安前世学生宿舍的铁板床差不多,区别在于不是上下铺,小是小了些,睡觉肯定没问题。
可能是知道赵安跟书房王德发的关系,刘小楼跑前跑后帮赵安张罗,先是替赵安领了床被褥,又领着赵安跟其他人打招呼。
待知赵安连洗漱用的东西都没有,刘小楼很是大方的帮赵安买了条毛巾,一根柳树枝制成的牙刷及一盒青盐。
毛巾用来擦脸,牙刷和青盐自然是用来漱嘴。
望着和前世差不多形状也是用猪毛制成的牙刷,赵安倒没大惊小怪,因为他知道中国人早就有使用牙刷的习惯,不过将牙刷真正定形的好像是明朝的孝宗皇帝。
虽然钱不多,但赵安还是很感谢刘小楼这个小师傅的,也刻意与其多亲近,这样单位里的事就无须费心打探,什么人和什么人好,什么人和什么人不对付,谁喜欢什么,谁讨厌什么,小师傅肯定会“八卦”出来。
这是把刘小楼当成前世单位阿姨对待了。
今天是入职第一天,肯定不用干事,刘小楼又是个小年轻,难得摸鱼便领着正适应居住环境的赵安到外面玩。
赵安本想推脱,转念一想左右没事犯不着拂了这小师傅兴致,便嘻嘻哈哈的跟着去了。
原是想去扬州有名的景点瘦西湖看看,不想刘小楼对那地方根本没兴趣,拽着赵安直奔东关街。
这东关街连同下关码头是扬州城最繁华的地方,商家林立、行当俱全,街上行人可谓是人头攒动,各式车马络绎不绝。
从街头到街尾赵安初步估了下,差不多有上百家铺子,卖什么的都有,直观感受就跟前世逛的某些城市老城中心差不多,比那人工建造的仿古小镇要真实的多。
也没见刘小楼买什么,就是单纯的东逛西逛,逛累了这才拉着赵安在一家藕粉圆子摊前停了下来,继而拽着赵安坐下让摊主给盛了两碗家乡特产的藕粉圆子。
“这圆子好吃呢,里面有馅,包你吃了还想吃。”
热情的刘小楼向赵安隆重推荐家乡美食,赵安从前没吃过这玩意,用勺子舀了个放进嘴里轻轻一嚼果然甜润爽口,还带有浓郁的桂花味,不禁点头赞了一声。
刘小楼眉开眼笑:“好吃就多吃点,一碗不够我再给你点一碗。”
“一碗就够了,我这肚子哪能吃两碗。”
赵安笑着继续吃着藕粉圆子,正吃着,刘小楼却轻轻捅了捅赵安的左肩下侧,示意其朝对面看。
不明所以的赵安顺势抬头看去,发现对面的一家玉器铺里有两个女子正在与伙计说话,从穿戴打扮来看二女应是年过三十,甚至可能是四十岁的妇人,不觉有什么问题。
未想刘小楼那双眼睛却挪不开了,盯着二女一脸猥琐状,看的赵安不由好笑,心道你小子才十九岁,这口味未免有些重了。
一碗藕粉圆子吃完,刘小楼还在那盯着人妇人看,赵安轻咳一声低声道:“师傅,人家年纪比你大的多,说不定儿子都比你大。”
“你不懂,”
刘小楼摇了摇头,舀了个藕粉圆子放进嘴里,眼睛仍是目不转睛。
可能今天温度有点高,其中一妇人觉得热,便将领口稍稍松了些,这一松不要紧,竟是露出了点肩来,把个刘小楼看的眼都直了。
赵安一点反应也没有,别说露这点肩了,露的再多他也见过。只能将刘小楼这表情归纳为没见过世面,真要让这小子观个阴,弄不好能当场咯屁。
放下汤碗准备起身,那两妇人正好出店来,近距离下刘小楼的喉咙竟是咽了咽,赵安看的实在好笑,忍不住蹦出个成语来:“也是,老奸巨猾。”
“.”
刘小楼不明白老奸巨猾跟人俩妇人有什么关系,直到晃到下关码头实在忍不住这才问赵安刚才那老奸巨猾究竟什么意思。
赵安嘿嘿一笑,没法解释。
怎么解释?
你个嫩雏懂什么叫老肩巨滑么。
视野里是贯穿南北的大运河,也是明清两朝的大动脉,更是维系两朝经济的重要输血带。
码头上停靠的无数船只想来就是运漕粮去北方的漕船,结果刘小楼说这些船不是漕船,而是运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