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赵家老老太爷两口子在内一共四座坟堆,作为后人的赵安肯定不能厚此薄彼,便将带来的纸钱分成四份,从老老太爷那里开始烧。
等到爷爷时,特地叨咕了几句,是替表叔王德发叨咕的,纵是形式主义,也是要讲的。
没奶奶这娘家内侄帮忙,他赵安怎么可能去扬州大单位上班。
最后是娘老子坟,多叨咕了几句,无非是想死去的爹娘保佑他这个“野儿子”能混的风生水起,将来衣锦还乡大修祖坟,办它个百八十桌,轰动乡里,让二老和老太爷们脸上有光什么的。
忙活完算算时辰,差不多开往县城的客船要出发了,赵安让包、杨二人回去,二人却要送安哥上船。
等到了码头,赵安正要上船时,杨小栓跟包大为嘀咕两句,后者听后忙将身上几枚铜子摸出塞到了杨小栓手中,杨小栓也将兜中几块铜板取出一块塞到了赵安手中,很是恳切道:“安哥,扬州是个大地方,听说东西卖的贵,我和大为也没什么钱,这几块铜板你收着路上买碗面。”
“.”
赵安将铜子揣进怀中,拍了拍杨小栓肩膀,又朝包大为点点头,转身跳上乌篷船寻了个靠近船头的位置坐了。
从头到尾都没说话,直到船夫用竹篙将船推离码头缓缓向着县城方向摇去,赵安方才轻吐一口气,心中想的是一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很是自嘲,税务局的工作还没落实呢,自个就开始有意识疏远过去玩伴,这不是典型的读书人做为么。
反观包、杨二人,虽是乡人眼中不学好的玩意,但人家于义气这块看的可比已经自诩体制中人的赵安强。
光这点,赵安就自愧不如,心下也不免生出愧疚,更加坚定要在扬州混出头的想法。
船上客人不多,连同船夫在内不过五人,刚开船时彼此相熟的在那谈天说地,说东说西,半个时辰后船上却是静悄悄一片。
靠在船头的赵安早已倚着船身熟睡,耳畔是静静的流水声,及那船桨不时发出的破水声。
第6章 工资不太高
再次出现在表叔王德发面前时,赵安的状态用风尘仆仆形容再恰当不过。
半真半假。
心理状态大概跟下车发现县长就在前面,必须小跑几十步差不多。
“怎么这么久的?”
等了几天也不见表侄过来,王德发肯定有牢骚,丁大使那招呼早打了,还把表侄夸上了天,丁大使也答应让人过来瞧瞧,结果人一去就是几天,害的他只能跟大使不断打招呼。
“大爷,”
赵安忙用路上想好的说辞解释了下,一是将家里的事跟乡邻交待下,虽说家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可再怎么着也不能放着不管。
“侄寻思清明节快到了,想着来扬州后一年到头难得回去几趟,便特意给爹娘的坟圆了一圆,结果就耽搁了下来。”
赵安口中的“圆坟”就是字面意思,将因雨水冲涮而不断变“小”的坟堆用泥土加固增大一下,这样就不至于年底上坟时找不到坟。
这件事必须在清明节前做,因为过了清明节民间有旧坟不动土的说法。
听了表侄的解释,王德发“噢”了一声牢骚去了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对孝心这块都是比较看重的,自家表侄能有这份孝心,他这表大爷也觉欣慰。
马氏那边张罗了几个菜,爷俩边喝边说事。
按王德发的说法,丁大使那边他已经打过招呼,同僚之间也通了气,只等赵安去“面试”。
只要面试过了,那这差事就百分百没问题。
“大爷,我进了税务.进了税课司具体做什么?”
赵安对所从事的业务这一块比较上心。
王德发笑道:“放心,不是叫你去帮闲巡栏跑腿,是跟你大爷一样在衙门当差,先在算房当个下手磨练磨练,等熟悉了再说。”
“算房”就是税课司的会计账房,一年收多少税,减多少税,应缴多少税,衙门里的开支都由算房统计,是个要害科室。
赵安对表大爷的安排十分满意,进单位上班不在实权科室混,难道跑门房那跟门卫大爷卖报纸不成?
打算盘这活他虽然不精,不过一逢一进一、一逢二进二的口诀还是会的,干上几天也能成熟手。
再不济,直接给他来个加减乘除,保管出不了纰漏。
工作科室算是定下来了,下面自是赵安关心的待遇问题。
编制肯定是没有的,甘泉县的税课司大使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吏员,试问单位一把手勉强在吏部挂了个事业编号,下面干活的怎么可能有编呢。
别的赵安不清楚,但晓得一点,那就是明清的县级衙门以及下属单位实际都不是吃皇粮,吃的是县财政饭。
这个县财政饭也不是固定由什么税来开支,而是由县令通过各种名目收取,收的多了替县里干活的就有钱拿,收的少了那就集体血亏。
印象中“火耗”就是朝廷给县级官员的福利。
所谓“火耗”指将收上来的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征税时加征的“火耗”肯定大于实际铸造的“火耗”,中间的差额便归地方官员支取使用。
一般州县的火耗每两达二三钱,甚至四五钱,偏远地区少些,如此自然加重百姓负担,雍正朝时施行“火耗归公”制度,但这样一来地方官员的收入就减少了,富裕地区还能维持,穷困地区的官员甚至都得借贷发放下面人员“工资”。
官员养不了干活的人,又不准收火耗,怎么办?
于是,养廉银就出现了。
可养廉银的来源实际就是地方的火耗或税赋,说白了羊毛出在羊身上。
换汤不换药。
只这些跟赵安没关系,他只管有工资拿就行。
工资却不高,刚进去的头一年每月只能拿一两二钱,折合下来一年不到十五两。
十五两什么概念呢?
赵安在家时买过米,市面上一斤米要卖十文钱,一两银子是一千文,也就是说一两银子能买一百斤米。
搁前世一百斤米大概三四百块,所以十五两差不多就是五六千块的样子。
平均每月工资不到五百。
这个工资水平显然低了,好歹也是单位上班的人,这点工资够养谁?
王德发的话却让他不再考虑工资的事,其道:“你的月例是少了些,不过你别嫌少,谁让你刚进司里,这要是年头做久了,纵是不能在扬州买房,娶个媳妇却是不成问题的。”
有些话王德发没明说,也没法说,那就是衙门当差的人可不是拿死月例的。
便是他这个书手,明面一年也就几十两银子,可私底下他送你送的,这一年下来起码百两起步。
谁送?
当然是那些商户了。
税课司收的就是商税!
做买卖的谁家铺子大、谁家铺子小,谁家利润高、谁家利润低,谁家要多交、谁家要少交,那都是有讲究的。
衙门有人,万事好商量。
“侄儿并无意见,一切都听大爷的!”
赵安也不傻,当下端起酒敬了王德发一杯。
“你是我表侄,凡事我这个当大爷的肯定帮衬你,不过你进了司里自个也得要强,凡事要学,不懂就问,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另外司里不管谁让你做事你都要做,万不可与人顶撞,更不可使小性子”
又饮了两杯,觉得差不多的王德发便让赵安去休息,养好精神天亮后跟他一起去税课司。
赵安忙应了,帮着表大妈马氏一起收拾碗筷,勤快的样子瞧在王德发眼中自是微微点头。
他不怕麻烦,就怕这姑母在世间的唯一骨血不争气,没眼力见识。
还好这孩子看着还行。
当夜自是无话,次日天还未亮王德发就起床叫赵安洗漱,之后便带着表侄前往自己的工作单位——甘泉县税课司。
王德发再是个人物也不可能有自己的轿子或马车,爷俩是步行前往,途中在一家王德发常吃的面馆点了两笼汤包,吃完王德发也没结账,赵安也不好多话,出门时瞥了眼面馆的伙计,发现对方拿笔在账薄上记着什么。
看样子是挂账月底一起结。
这就是单位上班“人物”的好处,换作赵安要不结账的话,只能抱头蹲那照规矩办。
甘泉县的税课司位于扬州最繁华的下关地区,距离王德发家有十几里地,路上王德发不断嘱咐表侄进了司里见了丁大使要如何如何,赵安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在想这税务局衙门是不是如后世一般体面。
结果到地才发现就一个占地几亩的院子,门口连个守卫都没有。
很像前世那种乡村小学。
十几间屋子在其中,外面一圈围墙。
如果不是甘泉县税课司牌匾挂在门口,给人的感觉妥妥村委会。
第7章 第一份工作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官不修衙可是传统,何况甘泉县税课司只是甘泉县下属的“科级”单位,总不能比县太爷办公的地方气派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别看税课司占地不大,可从大门口边上的挂号房到里面的书房、算房,以及供巡栏用的押房、存放税银的承管库房,另外加上内部食堂,车马房以及大使的值房,赵安见到的十来间屋子没一间是空置不用的。
“老王,来的这么早啊!”
进大门时,有人叫了王德发一声,三十来岁的年纪,样貌看着蛮周正,很有赵安前世公家人的派头。
王德发朝那人点头回了招呼,继而问了句:“丁大使来了么?”
“刚到,在值房呢。”
中年人手里拿着几叠厚厚的账本,看样子可能是算房的人,经过王德发爷俩时好奇的看了眼赵安,转头问面带微笑的王德发:“这就是你说的兴化表侄?”
“嗯哪,就是他。”
王德发一拍一幅老实人模样站着的赵安,“这是算房的张先生,快叫人。”
“哎!”
赵安忙朝那张先生鞠了一躬,很是恭敬道:“张叔!”
礼没行错,鞠躬和作揖都是这时代的常用礼,二者都是显示自身谦恭有礼于对方特别尊重的意思。
“好。”
张先生笑了笑,知道王德发急着带表侄去见丁大使便也没再客套,拿着账本径直去了算房。
待人走远,王德发低声对赵安道:“这位张先生叫张全,是算房的管事,你要进了司里往后就在他手底下办差,莫要得罪人家。”
“大爷放心好了,侄儿不会丢您老脸面,更不会给您老添麻烦的。”
赵安的嘴也乖巧的很,心里却纳闷人张先生属科长级别了,怎么表叔这个科员看起来对人不太感冒的。
殊不知张全这个管事其实也没编,能负责算房是因为现任大使赏识他,要换个大使来张全未必就负责算房。
而王德发打乾隆二十年就在税课司办差,属于司里资格特别老、经验特别足的老人,甭管谁来当大使,又谁负责书房,都得对王德发高看一眼。
本质上王德发和张全也不存在谁高谁低,哪天丁大使高兴了让王德发负责书房或算房,那张全照样对王德发也不会太感冒。
因为二者性质相同,彼此没有利益关系。
王德发这边也是托的丁大使给表侄谋的差事,不是托张全那边,故而最多客气一些,不存在巴结什么的。
“知道就好,”
王德发点了点头,朝院子西南角一屋子扫了眼:“走,跟我去见丁大使。”
赵安忙跟在后面,不一会爷俩就到了丁大使值房外,示意表侄在外面稍候后,王德发一个人先进去。
丁大使全名丁正隆,扬州本地人,祖上几代都在县衙当差,官不是官吏不是吏的,到了他这代不知走了谁的门路弄了个吏员名额,后来又走了府里关系升做了税课司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