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呢?
因为他不敢收!
不是缺乏对大族动刀的勇气,而是顾虑天下普通百姓的生死。
类似王安石那般轰轰烈烈,最终让百姓承担一切苦难,临了只说一句“我本意是好的”,那种事李祺不愿意去做。
若真以铁腕去十成十的收税,能不能收上来?
能!
可后果呢?
若他真敢按照十成十的收粮税,士绅自有千百种手段规避转嫁,最终多出来的负担,还是要落在早已不堪重负的贫苦小民肩上。
纵使白花花的粮食收上来,你又如何分辨哪粒出自豪强仓廪,哪粒榨自百姓活命的口粮?
这不是铁腕不铁腕、愿不愿意去做的问题。
而是朝廷的掌控能力问题。
朝廷看不到下面、管不到下面,只能闹大一例、处理一例,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便是统治裕度——“虽然存在,但朝廷不允许,想管的时候就能管”。
李显穆对此自然清楚无比,早在很多年前,他父亲就教导过他——
“身居庙堂之上而执掌天下,若仅仅图一身之富贵、一世之清名,循规蹈矩即可。
就比如为父这条路,受天下赞誉,表面上做了不少事,可实际上那些国朝艰难的痛处,一个都没有改变,那些触及权贵的利益变法,一件事也没做!”
这不是李祺谦虚,他对大明的改变都在上层政治制度、文化制度方面,变法之事碰都没碰。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做不到。
原因很简单,他手底下没人。
但凡变法,手底下一定有一支如臂指使的干吏队伍,足以深入帝国的角落,才能把主持变法之人的意志贯彻下去。
商鞅颁布垦草令三年后才开始变法,那些跟着他垦了三年草的人,已然遍布秦国,这些人就是他的倚仗。
张居正先是继承了清流党人的政治遗产,又用了数年时间整顿吏治,所谓整顿吏治实际上就是肃清内部的不坚定之辈、顺便打击反对派,他的意志甚至能通达县乡,才有了万历十年。
再看变法失败的反面典型,庆历党人、新学党人,只在中央层面一致,连州都控制不了,变法是一定失败!
李祺发迹时间太短,他洪武二十四年才开始登堂入室,洪武二十七年才开始卓有声望,身上还背着罪族的名声,凝聚不出政治势力,朱元璋只用他压制江南文人,而没想过真的重用他,他真正开始施展才干,已然是等到永乐年间,但仅仅一年半,只来得及理清大明道统,他就死了。
北人领袖不过空名而已!
他这一生,当真应了三十三宫阙叹歌吟中那句——“我原要昂扬独步天下,奈何却忍辱藏于污泥;我志在叱吒风云,无奈得苦候时机!”
李祺一叹,眉宇间亦有几分不平,“终究是生不逢时!”
他为何要推心学,其目的一则要改换理学之道,二则是要凝聚心学党人,为日后变法改制打下基础。
李显穆明明注定能荣华富贵,可却在政坛中横冲直撞,所为的便是立起事功大旗,吸引同道中人,尤其是那些心中尚有抱负的年轻官员。
心学党人的前程不在现在,而在十年、二十年后。
这是从李祺时期就开始确定的道路,李显穆、王艮都是这条道路的传承者。
薪火相传,以李氏血脉为链接,永不忘初心!
至于朱元璋为何推不下去……
他名为皇帝,可他和文官、武官说是生死仇敌也不为过,满朝上下都是陌生人,孤家寡人从哪里找愿意执行他想法的官员,都在糊弄他罢了。
“诸位所言,我自然知晓,其中缘由,我亦知晓,先父生前,每每扼腕叹息,痛恨硕鼠之辈,我亦看在眼中!
非先父不为,而实不能也!”
兀的响起一道雷声,李显穆的声音却恍若厅堂中雷霆,堂中众人只觉几乎要坐不住了,一字一句,沉然而响彻,“可硕鼠之道,终究阴暗潮湿,只能苟且于黑暗之渊,而不能立于青天白日之下。
过去那些年本官管不到,未来江南如此,本官亦难以管制。
可如今本官奉皇命巡抚江南,且是朝廷征安南的关键之时,正值朝廷时势艰难,社稷板荡之日,若有人要和本官作对,那本官便将这些人的脏肺子、烂肠子挖出来,让天下人都瞧一瞧、看一看,在大日之下暴晒一下,看看是不是臭不可闻。”
李显穆这番话说的虽然严厉,可众人却从中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抚台好像并无意改变奏销之事,也不打算追究过去之事。”
这个认识顿时让众人的紧张缓解了几分。
李显穆环视众人,语气缓和了几分,“方才之言,皆本官发自肺腑,钱粮关系军国大事,还需诸位鼎力相助,事后无论如何,诸位的前程都落在本官身上。”
众人精神顿时一振。
李显穆沉声道:“江南士绅多年拖欠早已习惯,必然不会这般轻易就交粮。
诸位皆在此道之中浸淫多年,谁家何处拖欠多少,手中自然皆有名册,永乐七年、八年的钱粮,必须要十成十的收齐,此番大事,便依靠诸位了!”
众人目光交汇,再无半分迟疑,齐声肃然应道:“谨遵抚台钧命!”
再也没有先前的为难。
李显穆眯了眯眼,目视着众人纷然踏入雨幕之中离开,对众人同声一气应下这件事,他并不意外。
一则他给众人许下了锦绣的前程,免除了些许后顾之忧。
二则他做出了让步,只收永乐七年、八年的钱粮,这难度自然小了很多,也让他们不至于和江南士绅彻底生死相向。
至于今日之后形成制度,往后都按照十成十收税,那不可能。
江南官吏和士绅之间勾结太深,这种勾结不仅仅是官员,更重要的是吏员。
对于朝廷而言,省、府州、县,这三级体制中,最重要的实际上是县一级,因为这是朝廷流官控制的最低行政单位,可一个县里面的流官,只有几人。
朝廷派流官下去,是希望县令能控制县的。
可实际上县令到了当地后,若不和吏员配合,一个不慎就会被吏员坑死,甚至只要拖延推诿,县令连税都收不上来。
而且朱元璋明确规定过,不允许县令下乡。
若和吏员配合,那朝廷用流官控制县的打算就落空了。
两千年帝制,这个问题就没解决过。
真正解决这个问题是近现代后,生产力大发展,政府有足够的财政盈余,让吏员也变成了流官。
在大明朝,流官县令被吏员控制已经是常态,指望这些县令和吏员支持变法,不吝于登天之途。
“任重而道远啊。”
“纵然只是征收两年所积欠的粮食,江南的士绅难道就会乖乖上交吗?”
李显穆捧起一杯温热的新茶,踱步至门槛前,凝望着眼前天地间那一片灰蒙蒙、望不到尽头的连绵雨幕。
第154章 痛斥
江南三省诸生,万万没想到,妖术和白莲教祸事未起,巡抚衙门竟先催逼去年与今年的奏销之粮。
一石激起千层浪!
相比于妖术之事的无端风起、白莲教之事的无中生有,奏销之事可谓牵涉广大。
江南风云变色,纵然李显穆待在巡抚衙门中,那些飘荡于江南之上的狂风骤雨亦缓缓落进他的耳中。
“急了。”
李显穆随手掸了掸绯色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同众人洒然笑道:“急了好啊,说明抓到他们的痛点了,接下来便看看他们手段,我很期待。”
话落尾音,透着森寒,恍若金铁刮过冰面。
不多时,江南头面上的人物便登入了巡抚衙门,他们有些人提前就知道李显穆要为南征大军筹集粮草,可也没想到是逼着大族交。
“抚台,奏销乃是朝廷国策,既已成册,再行催逼实为不妥。”
“是啊抚台,这等催逼岂非置民心于不顾,朝廷于江南之地,民心尽失啊。”
“抚台,若要催粮,自可一道令下,江南三千万生民总能为大军筹集,又何必要盯着良善之民催征呢?”
眼前这些江南大员,省府大员、六部尚书,个个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此刻却黑压压一片齐聚于巡抚衙门。
语气虽然还算平和,可这就是赤裸裸的施压。
毕竟这么多二三四品的官员,一起说一件事,就算是皇帝也要考虑一下影响。
碰到性格弱一点的皇帝,可能就直接收回成命了。
“呵……”
一声清晰而略带嘲讽的轻嗤,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李显穆并未起身,依旧端坐主位,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温润的玉带板。
“真是好大的阵势!”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整个厅堂,李显穆这份态度让众人已然心觉有些不妙,“换作其他人,谁能面对诸官生而不畏惧呢?
诸位可知陛下为何派本官来江南了吗?”
果不其然,李显穆张口便是诛心之言!
简直与当初接风宴上,说江南大搞独立王国,如出一辙。
不待众人细想辩驳,李显穆已然猛地抬起眼,扫过堂下每一张脸,喝然道:“因为我叫李显穆!
太祖高帝的外孙!皇帝的外甥!长公主的嫡子!大明第一勋贵英国公的女婿!”
江南一众人联袂而至,要携手以成势,于汪洋之上掀起滔天巨浪,让李显穆这一叶扁舟知难而退,李显穆便堂而皇之的告诉所有人,他不是一叶扁舟,而是一座足以镇海填洋的高山!
我有背景,而且时刻准备着用!
李显穆朗声大笑起来,震得堂中烛火都为之摇曳,可众人却听的分明,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凛冽。
堂中众人脸色早已是煞白一片,一般背景是用来保命的,越是有背景的人,越是不愿意用,因为用了背景就证明你能力不行,于仕途有碍,可李显穆几次三番不按常理出牌。
只听见李显穆的声音依旧响彻,“好叫你们知道,我李显穆三岁的时候,先帝就带着我在奉天殿观政了。
本官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你们加起来都比不上,还以为一起来这里逼宫,就能震慑的住我吗?”
“你们错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大错特错!”
说罢最后一句,李显穆猛地站起身,绯色官袍的下摆,因剧烈的动作而荡起一道凌厉的弧度,如同翻涌的血浪,这是皇帝御赐!
李显穆一手按在腰间同样御赐的玉带之上,身形挺拔如松,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指着众人厉声喝道:“这大明的天下,还轮不到你们说了算。
堂堂二品的堂官、藩台,州府的父母官。
哪一个不是天子的门生?
哪一个不是读圣贤书的饱学之士?
如今竟胆敢坐在本官当面,将本官当作稚童蒙骗,说这些狗屁的通融之语。
看来接风宴上,本官还是太仁慈了。
尔等这等人,头顶的乌纱便摘了吧,妖术之事怕也不是偶然,再敢多言一句,本官也只能禀明陛下,把你们送去交趾了!”
赤裸裸的威胁一出,堂中众人脸色顿时一变,以妖术之事血洗江南自然不行,可拿下几个乌纱,却轻而易举,李显穆纵然不愿以子虚乌有之事杀人,但贬谪却不在意。
“抚台还请息怒,我等绝无此意!”
“抚台,天下事不可急,我等亦不过是同抚台商议。”
“此中干系甚大,抚台若执意而为之,必酿成风波,为千夫所指,我等亦是好意。”
这些江南官面人物,纷然开口,许多人开始思索自己到底能不能从此事中脱身。
有人陷的太深,且本就是江南大族出身,难以抽身,有人陷的不深,及时斩断触角是能够脱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