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势众的“哭庙”申告往往能令官府不敢小视而采纳,理论上来说,这是士林和官府的一种相互监督的机制。
互相监督的大方向是没错的,毕竟官府有时候的确不太行,但如果像是李显穆这种官府没问题的情况,那监督机制反而会成为阻碍。
比如现在。
外间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众人皆听的分明,在讨伐怒斥江南巡抚李显穆,听的一众巡抚衙门之人,都深深低下了头,只希望自己没听到。
这事情也太巧了,怎么会抚台恰好在文庙祭拜亡父,这些人竟然来哭庙!
有人立刻出声道:“抚台,我等立刻出去将这些人驱散。”
李显穆却笑着一抬手,“不必,哭庙之事他们来的路上,必然已然宣扬,稍后这里会聚集很多人,你们去将南京六部等堂官皆召到这里来,而后将锦衣卫以及卫所士卒也都召来。”
他明明脸上是笑意,可却没有半分和煦之感,众人只觉寒意森然。
李显穆回身望向父亲的神像,声音很轻,却字字分明落在众人耳中,“文庙是个好地方,我们读书人的事情,就该在文庙之中解决。
恰好让父亲看看他的儿子,已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接了李显穆命令的人匆匆从侧间离开,剩下的人皆垂眸望着重新跪在蒲团上的巡抚,带着一种宁静,方才心中不安皆消散一空。
九天之上,李祺亦垂眸望着自己的儿子,袅袅青烟,恍若在不知不觉之间,竟沟通了天上人间。
李显穆恍若在梦中,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我与你赐下利剑,你要作天下的锋锐,荣耀从你而立,鲜血从你而出,我要与你以及往后所有的子孙立下约定,永远庇护,你唯有秉持荣耀,以鲜血呼应。”
“父亲赐下利剑,我当作天下的锋锐,遵守父亲的遗训,秉持荣耀,以鲜血呼应。”
李显穆回过神来,只觉浑身百脉都充斥着力量,再看方才插下了香,竟燃烧了大半,这可是极其难以燃烧尽的一种香。
过去了多久?
不及他出声问,之前被他派去请六部堂官的人竟然已然返回,外间响起马车声、马蹄声,甚至一时间压过了文庙中的哭庙声,而后便是嘈杂人声。
南京六部堂官只觉头都要炸了,他们是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这些士绅竟然敢来哭庙!
当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既然六部堂官到了。”
李显穆理了理衣裳,冷声道:“那我们也出去吧,江南之事,也该告一段落了。”
……
正值夏秋之分,南京时节颇炎热,迁都之事,并未有丝毫影响八百里秦淮之上的繁华,在热浪蒸腾之中,漫天脂粉香好似弥漫了整座南京,带着一丝绮糜之意。
文庙之中,圣人之所在,风浪携着花香落在正立于阶上的李显穆身上。
“尔等怎敢在此哭庙,当真是不知所谓,趁着江南巡抚还不知晓此事,速速离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诸位皆是国朝重臣,江南巨擘,为何却不敢为治下良民申辩,江南巡抚践踏江南,枉顾人情国法,这等巨孽,不见诸位去劝阻,却反而在这里责怪我等哭庙。
诸位可还记得乃是圣人弟子吗?”
六部堂官在厉声呵斥着前来哭庙的读书人,聚在文庙中哭庙的数百读书人亦指责诸堂官不能为江南申辩。
“激愤有时歌易水,孤忠无路哭昭陵!”
自高阶之上,突然响彻一道嘹亮之声,压过了文庙中的一切杂声,“本官万万没想到,竟然在江南还能看到我大明有如此之多的忠臣,怀着一腔清平之意,于此哭庙,痛诉不公、陈一片孤忠之心!”
六部堂官眉头一皱,却觉这道声音有些熟悉,那些前来哭庙的士子神情更是一振,所有人纷纷将目光向上首望去,他们竟然不知道,何时有人早进了文庙中,却在偏殿。
但见台阶之上,立着一行人,看官服有文官、有武官,且品级都不算低,大多在五品,右边的武官是四品,中间被簇拥的则是一个年轻人,如天日般俊美。
六部堂官见到李显穆的那一刻已然变了脸色。
万万没想到李显穆竟然早就在文庙之中。
前来哭庙的众士子,自然有认识李显穆的,其余不认识的,可也不傻,在如今的江南,除了那位威压江南的巡抚,还有谁这么年轻,却有如此多官员随行的。
可若此人乃是江南巡抚,那方才那句夸奖的诗,便是反讽,深深的嘲弄之意。
李显穆见场中一时寂静,又洒然笑道:“本官来文庙祭拜先父,却没想到能见到这么一场好戏,真是不虚此行。
我大明竟有如此之多的忠臣。
可本官怎么觉得诸位都有些眼熟,似乎那些拖欠朝廷钱粮的名单中,便有诸位!
拖欠朝廷的钱粮,与偷食的硕鼠又有什么区别呢?
硕鼠不在阴沟之中苟且偷生,却敢来文庙这等光明之地,登堂入室,岂非是小人吗?
为儒门子者,当为诸圣除小人也!
为人子者,我父亲就在身后看着他的儿子,亦当厉行向前。”
李显穆的声音传遍整座文庙,说的话很简单,意思却很清楚,我爹就在文庙里面看着我,你们这些伪君子却在这里哭庙骂我,今日我就要与你们分个高低上下。
否则,我李显穆无颜面对先父!
第157章 狭路相逢,无可幸免!
夏秋之交的应天府骄阳炽烈,热浪层层洒落在人间,可此时文庙中的所有人,身上却皆生出了冷汗,透心的寒意自骨髓中发出。
不好!
闹大了!
这下难以收场了!
万古以来,诸王朝皆以孝治天下!
父慈子孝,子孝父慈,世人谁不知李显穆守丧三年,结庐而居,言必称先父如何,又孜孜不倦推行心学,乃是天下有名的大孝子。
世人谁又不知,李忠文公生前最宠爱李显穆这个儿子,甚至将自己的祭祀权交给了李显穆这一脉。
这等亲近的父子天伦,放在世上也是极少见的。
如今南直隶诸生当着父亲的面骂儿子,当着李忠文公的面骂李显穆祸乱天下,若李显穆不作出应对,他当真无颜面对先父。
前来哭庙的南直隶诸生被李显穆之言一说,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干了什么蠢事,立时脸色煞白,有人甚至战战兢兢,难以站稳。
他们前来哭庙,并非要和李显穆拼个你死我活,毕竟皇帝宠臣、身份地位完全凌驾于他们之上,他们又有什么资格拼个你死我活,只要想要借着舆论的压力,希望李显穆能够顾惜羽毛和士林中的名声,主动退却。
可如今却弄巧成拙,反而将双方放在了不死不休的境地之中,这与先前所想,大相径庭,这是有死无生之路啊!
“我等并未……”
有人想要解释,可却没有机会了。
天地间的风陡然变大了几分,站着上首的李显穆,风吹过他的衣角,而后向后卷去,露出腰间所配的宝剑。
李显穆一手按住剑柄,漠然道:“既然今日诸位前来哭庙,这等士林大事,本官身为江南巡抚,自然当秉公处理,恰好如今江南诸二三品堂官俱在此地,便一同听上下错对吧。”
南京六部堂官脸上满是对前来哭庙诸生的愤然之色,又让他们在这等不利的境地之中,面对这位江南巡抚。
而哭庙诸生则面色大变后,有少数人重新恢复了些勇气,低声对身边人吼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退缩吗?
既然李显穆要和我们辩上一辩,那总要冲一条生路出来,不然在此坐以待毙吗?”
一言惊醒梦中人!
这已经不是先前的交粮税的小事,欠了粮税大不了就是补交,但哭庙之事,有重大的政治含义,一旦被定性为聚众闹事、蔑视朝廷,可以说非死即流放。
按照往日政治惯例,双方可互退一步,达成媾和。
可今日他们所面对的江南巡抚却极为特殊,在文庙这个特殊场合中,李显穆是一步也不能退!
恰如……
大明朝第一个在太庙中被问罪的皇帝,是建文,其后他便被当今圣上废除了帝位,贬为庶人。
皇帝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
李显穆今日一退,身上就有了污点,日后哪有面目再入文庙祭拜先父?
天地虽广袤无垠,可此刻却如狭路相逢,不分出个高低胜负,无人可幸免而离。
文庙中气氛愈发凝滞,此刻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再无一人能轻松写意,皆深深凝住了眉,望向立在文庙偏殿门前,正扶剑而立的李显穆,恰逢东向,璀璨的金光映在他身后,恍若镀上了一层金身,就连飘散的发丝都荧着辉光,恍若自圣光中走出的神圣。
“本阁代圣上巡抚江南,不法事一力平之。”
有士子上前高声问道:“民间有笑言: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如今此事涉及抚台,却由抚台而判,如何能确保公平?”
“此事有江南诸生在场,亦有南京六部堂官、有南直隶三司、有应天府尹,有记录之人,上有青天、下有黄土,此事之后甚至要上呈陛下,流传千年万世。
天证、地证、人证,有何不公?”
李显穆朗声而道,甚至带着一丝清晰可闻的笑声,伴随着这一番番话,那些士子脸上的煞白却愈发的重。
那些置身于事外的江南官员见状无奈的摇摇头道,还没有开始互相辩驳,就已然是这幅模样,今日还想全身而退吗?
“既然自哭庙之事而起,便由哭庙开始一一正本清源。”李显穆可不管他们心中如何想,朗声传遍文庙之中,“南直隶诸生,向过往儒门诸圣哭诉本阁践踏江南,乃至于祸乱天下,是也不是?”
事已至此,诸士子已然别无他法,只能应声而答。
“是!”
“江南诸生乃是朝廷钦封的功名,乃是大明的栋梁基石,却被抚台无端扣押,甚至要剥夺功名,若真能如此,天下诸士子孜孜不倦一生所寻求的,便是这等轻易而会失去的吗?社稷天下,科举大业,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还望抚台以天下大局为重,赦免诸生,而使江南安定!”
这话一出,鼓噪者众多,实在是功名之事,事关重大,多少人将一辈子都落在了上面,可现在却说剥夺就剥夺,他们自然无法忍受,这可是哭庙事件的直接导火索。
“何等荒谬,颠倒黑白!”
李显穆向前踏一步,指着台阶下众人大声喝道:“好一个无端扣押,好一个成了笑话,若不知情者,真以为是本阁践踏江南,有意与尔等南直隶诸生为难了!
扪心自问,本阁可曾为难过江南诸生?
本阁入江南,乃是奉圣上之命,清查妖术之事以及白莲教之事,可本阁入江南后,尔等众人,可曾听闻过,本阁因妖术之事、白莲教之事,抓过任何一个江南士子。”
李显穆这一言,顿时让众人都愣了一下,而后响起了一道道疑惑之声,夹杂着“还真是”、“抚台竟然没再提过此事”。
在场的官员之中,基本上都参加过当初的接风宴,对当初李显穆的骄狂姿态印象极为深刻,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江南势必要腥风血雨,可没想到却是风平浪静。
直到李显穆开始追查奏销之事,追查粮税之事,江南才又起风云,可此事明显就比白莲教之事小了很多。
如今看来,这是巡抚的有意为之!
“本阁深知,无论妖术之事,还是白莲教之事,皆事关朝廷大局,一旦落在某个人的身上,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若是因捕风捉影而大肆追查,甚至构陷株连,江南势必将陷入尸山血海之中,无数人将含冤而死。”
李显穆语重心长道:“
若本阁愿意,借着妖术和白莲教之事,杀江南个滚滚人头,岂非更易之事?
而后将那些‘白莲教逆党’抄家灭族,南征大军的粮草怕也早就齐备,还会有今日之事吗?
江南乃朝廷赋税重地,江南安则天下安,本阁深谙大局为重,是以一直暗中调查,这正是本阁对江南之呵护,对江南百姓的爱护。
本阁乃是正统儒门子弟,不是酷吏,自然不会做那些,踏无辜诸生之骨、以血染红官袍之事。
如今却有尔等奸刻诸生,说本阁践踏江南、祸乱天下,岂非荒谬至极、岂非颠倒黑白吗?”
他话音刚落,便已然有人高声喝彩道:“抚台所言甚是,妖术子虚乌有,江南安定,在抚台之功也!”
随着时间推移,来到文庙外的士子越来越多,有拖欠粮食的,自然就有不拖欠,或者拖欠不多的已经补交的。
如今这些人皆为李显穆之言喝彩,甚至就连江南许多官员都为之喝彩,妖术之事始终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利剑,可如今听抚台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真的追究,至少不打算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