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世家五百年 第131节

  人心就是如此。

  妖术之事本就子虚乌有,李显穆本来也做不出那种无端构陷之事,可此时一说,竟然像是李显穆在向众人赐下恩赐一样。

  这其中的逻辑就像是——“我本有把你们都杀了的机会,可我放过了你们,没杀你们,于是你们都欠我一条命。”

  听着很荒谬,可放在现实中,能杀却不杀,还真算得上是恩情了。

  哭庙诸生没想到李显穆竟然会找到这样的角度来回应。

  李显穆话中的意思很简单:你们说我践踏江南、祸乱天下,可真正能践踏江南、让江南血流漂橹的妖术白莲教之事,我都直接放弃了,我对江南只有深深的关爱和庇护,现在你们说我践踏江南,岂不是最可笑之事吗?

  这回应太过于巧妙,若直接反驳奏销之事,势必要陷入定义的苦战之中,现在直接用一个更极端的事情,便将奏销之事彻底压住。

  仅仅几句话,场中的局势便已然偏向了李显穆。

  很多人都开始思考,抚台既然连妖术和白莲教之事都轻轻放过,为何一定要追着奏销之事不放呢?

  说明在抚台心中,这件事更重要!

  拿到了主动权后,李显穆一刻不停的说道:“既然本阁未曾有践踏江南之举,那便再说诸生方才所言的剥夺功名之事。

  尔等可还记得自己刚读书时,曾说过的话吗?

  看你们这些人中,有些很是年轻,应当是永乐三年亦或永乐六年的学子,应当在国子监中读过书。”

  李显穆顿了一下,而后带着深深的怀念之声,指着西边的位置,“在还没有迁都的时候,那里是临安公主府,本阁幼时曾住在那里,先父还不曾逝去。”

  伴随着李显穆的讲述,文庙内外的嘈杂之声渐渐静了下来,只剩下李显穆的声音自高阶而落下,穿透了庙宇墙壁,由轻风送入众人耳中,“在父亲临终前,本阁记得那些永乐三年初,寒冬之时,先父就在那条巷子中,见了当时前来京城应试的举子,可有人还记得先父曾说过什么,最后又说了什么吗?”

  “李忠文公讲了很多,教导我们要不忘读书时的初心。”

  “李忠文公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李忠文公说:知行合一致良知!”

  “李忠文公说:不凉热血!”

  “李忠文公最后说了…”

  “横渠四句。”

  一字字、一句句,从不同的学子口中道出,声音逐渐低落下去,气氛也低沉了下去。

  人总是这样,当思及那些历史上的伟大人物时,思及那些耀目的光辉,便会自惭形秽,更何况他们曾亲眼见到骄阳!

  李显穆望着这一幕,思绪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那时他还是稚童。

  “原来还有这么多人记着。”

  李显穆感慨道:“我曾问先父,为何身体已然弱到这等程度,却还是要强撑着见诸生士子,又有何用处呢?

  先父对我说:‘我如今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我想在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点燃一把火,今日我多见一个人,日后或许大明朝就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哪怕只有一两个人因为见过我,而心向光明,那便是我的荣耀了。’

  我那时明白了,可现在我又有些不明白了。

  先父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

  你们这些人,是记在了心中,还是早已抛却了呢?”

  有人尚有羞耻之心,已然低下了头,更多的人在叹息,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璀璨的太阳面前,那点点阴暗照的纤毫毕现,那点心中的小跃在眼前,让人不由想要躲藏起来。、

  亦有人昂着首、挺着胸,他的衣裳是略带寒酸的,可此刻却高昂着头,他是不曾辜负李忠文公的。

  李显穆脸上并没有愤然和指责,他只是举起剑鞘一一指过去,“朝廷立下了税赋的法度,你们倚仗着身份的特权,让自己少交,这已然是极度的败坏了。

  苍天和圣人也为你们耻辱。

  若早早知晓了罪和错,尚有几分可原谅之地,可你们不思悔改,竟然还闹到了文庙之中,妄图以圣人之尊,来为你们的败坏和罪行背书。

  何其的荒谬!

  何其的荒诞?

  神圣之所在,又怎能容纳你们这样的肮脏呢?”

  有士子无法再承受李显穆的指责了,他已然感到自己的命运再深深的向深渊滑落,他高声的控诉,“抚台,可一向便是如此,岂……”

  “够了!”

  李显穆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喝,凌厉如刀,阴云飘荡,遮住了太阳一角,文庙之中,落下一片阴影,恰好在诸生头顶,“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

  便对吗?”

  一个人在骄阳炽光中璀璨,一群人在阴影中瑟然发抖。

第158章 大势已定

  “从来如此,便对吗?!”

  李显穆这一声喝问,堪称振聋发聩!

  不及众人自恍惚中醒来,他已然扶剑踏步上前又大声喝道,简直如九霄雷霆落下:“尔等皆是饱学之士,难道连《大学》都忘了吗?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作新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不止一位圣人、不止一位先贤,告诉你们这世界从不是一成不变。

  你们却在说着什么狗屁的‘从来如此’,若抱着‘从来如此’的念头,现在我等还在夏朝的统治之下,高呼着与夏桀时日曷丧!

  若从来如此,你们还在泥土里面刨食、在烈日下劳作,哪里来的现在锦衣华服、珍馐美食,甚至高高在上呢?

  现在!

  回答本阁!

  从来如此,便对吗?”

  文庙中已然是一片寂静沉默了。

  先前出言激辩的人也讷讷不出声了。

  哭庙的士子皆低下了头,辩无可辩、道无可道,又何必再出言白白蒙受羞辱呢?

  耀耀的光落在李显穆身上,衬的他愈发高大璀璨,宛如宗教壁画中的圣徒,不,他扶着剑,面容冷肃,有若审判。

  天上的骄阳半隐在云中,落在地上,便在文庙中划出一道明暗的界线来。

  李显穆站在高处、沐浴着阳光;江南诸生站在低处,藏于阴影。

  “本阁既予了你们生路,便当感恩。

  放了你们在世上,便当敬畏。

  见了本阁这等讲理之人,便当欣喜。”

  恍然有圣言落下。

  平静而带着真意。

  “在这黑暗沉沉、伏着杀机的世道上,不知足者,当受刑罚。”

  于众人耳畔,有清风流过,亦有李显穆的言语,“再一再二、岂有再三再四呢?

  你们既作了这事,就知晓必受惩罚,比我大明朝最卑贱的人更甚。

  本阁不会杀死你们,死亡岂不是最易之事吗?

  但你们必将褪去此时的荣华,终生为之赎罪、忏悔。

  你们必将远离大明,在遥远、蛮荒而绝无文明的域外求生。

  使你们于世道上高贵的世仆、侍女将遣散,一切金银和功名、官职将失去,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们重归于尘土。

  因为人本是女娲从土里得来的,便归在土里。”

  许多人皆瘫软到了地上,脸上满是呆滞的神色,有眼泪不知觉中流落,有张大嘴不出声的哀嚎,亦有不自觉的手抖和痉挛。

  哭庙之事的最终结果,让他们难以接受,流放域外,无非琼州和交趾,剥夺一切的功名,还要抄家夺走一切的财产,自天而落在黄泥地上,沾满泥巴。

  “至此之时,抚台竟依旧给人一条生路,多少年不曾有人这般了。”

  众江南官吏皆慨然叹息,政治斗争一向血腥残酷,可如今李显穆却愿意放这些人一条生路。

  李显穆只是单纯觉得,人命珍贵,读书人的命更是珍贵,培养起来很不容易,与其将这些人杀了,不如流放到交趾,大明的百姓不愿意去交趾开荒,只能让这些罪犯去了。

  对李显穆的称赞却不曾停下。

  “心胸之宽广,简直足以容纳天下。”

  “这些人当真是…走到这一步,岂不是咎由自取吗?”

  “不能审时度势,便必然落个这样的下场,不是今日,亦是明日。”

  李显穆听着,挥挥手,锦衣卫便上前来将那些哭庙的士子带离,绝大多数已然失去了行走的能力,被拖行在地上,斯文扫地。

  如脱去脊梁的狗一般。

  这些前来哭庙的士子被带走后,文庙中的气氛却好似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凝滞如空气难流。

  所有人都在抬头望着李显穆。

  这位年轻的江南巡抚,以一种几乎完全无缺的方式,在江南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他将从这场胜利中,得到威望和权势,以及世人的崇拜和敬畏,而代价……

  没有代价。

  不流血的胜利,这是最为文人所推崇的君子之治,不曾消灭肉体,而是以道理说服,这是圣人才能有的壮举。

  可那位江南巡抚,依旧扶着剑,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效益,眉头皱起如同隆起的高山,眼中好似雪山顶的寒风冰川。

  他还想要什么?

  疑问从心底生出,继而露在脸上,躁动自众人间升起。

  “诸位。”

  李显穆突然开口了,其下众人猛然散去了一口气,仿佛有咔嚓的破碎声,凝滞的气氛碎开了,“今日之事,将要被记载于史册之上了,那总该收个尾,做些定论下来。”

  李显穆的第一句话就让众人心往下一沉,可却知道李显穆所说无误,浩瀚青史之中,纵然是呼风唤雨的高官显爵,在青史上,可能也不过是一两句话,但今日之事却是必上史册的。

  谁为忠、谁为奸,谁为国为民,谁有害于社稷,便有个分明。

  如今的江南诸官长,自李显穆下江南开始,都可能会出现在这件事中,是名留青史,还是被人所诟病,无人知晓。

  于是便心中有凛然。

  “诸位以为本阁大获全胜,此刻必定欣喜若狂,威风凛凛吗?”

  又是一句让众人为之不解的言语,为何不欣喜呢。

  “本阁只觉悲哀,大明建极多少年了,不过才四十年,作为大明最繁华的江南,就已然吏治败坏到了这等程度,读书人无耻到了这个程度。

  黎民百姓的生计呢?

  我大明的社稷呢?

  以及,我儒门的千秋万世呢?

  依靠今日在文庙中的那些读书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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