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穆的手终于离开了剑柄,他甚至直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那些曾伴在他身边的人,都各自左右站在了下面的台阶上,没有人和他齐平。
他站着,是最高的人。
他坐着,依旧是最高的人!
高大恢弘的文庙在他身后,木质的门包裹着一层金属发出吱呀的声音,冉冉的檀香自殿中飘出,太阳照进殿中,有数尊雕像,其中一尊便是李祺。
温和、睿智、智慧。
似乎在望着李显穆,又好似在望着越过门槛屋檐后,所见到的湛湛青天。
“你们这些人,和我是不一样的。”
李显穆好像在和他们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们从小开始蒙学、读书,而后希望考科举出人头地,那句话如何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在学习圣人的过程中,你们有了些理想,想要治国平天下。”
话语朴素却深深说在众人心中,尤其是那些自寒门而出的学子。
李显穆絮絮叨叨,“可我不一样,本阁六月能言,九月能书,一岁半已然通明人事。
我年幼时,一半时间都在皇宫中,先帝亲自教导,是以我从两岁就立志要振作大明社稷!
可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我问父亲如何才能清平天下,父亲说:‘寻找你的同道,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若有十万人能践行你的道,大明就无坚不摧了。’
百姓是做不了我的同道的,我终究只能从读书人中寻找,江南乃是天下读书人的汇聚之地,众英才皆在此地而生,是以我对江南怀有极大的期望。
我不欲以妖术和白莲教之事牵连江南,不想让大明英才无端耗在那等鬼神忌讳之事中。”
这是李显穆第一次明确的说出,他为何没有在江南兴起大狱,因为他始终对所有的读书人抱有希望!
“抚台啊!”
“抚台……”
江南一众士人终于动容,甚至有人为之落泪。
李显穆一眼扫过,或真、或假,都不重要,此时李显穆说出这些话,他们便只能有一个反应。
可李显穆相信,其中总该有些人是真的,王朝末年时也有愿意殉国的官员,如今尚且是王朝前期,官员总该还是有许多清廉的。
“可经历了欠粮和哭庙之事,我有些不确定了,尔等真的能做我的同道吗?”
李显穆的同道。
在此时便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对朝廷的忠心以及对大明社稷的重视,反对他的自然便是那些方才被拖走的大明硕鼠。
李显穆虽然在问,可却没想让他们真的回答,他径直说道:“怕是不行了。
从方才与那些硕鼠相辩之时,我就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人生来的问题,还是后天成长过程中,所学的东西不对呢?”
冗长的铺垫后,李显穆终于对着江南一众士子,刺出了自己最锋利的一剑!
自然不能承认是人生来的问题!
否则岂不是说江南之地天生恶人?
须知江南之地欠粮的不仅仅有方才被拖走的那些人,只不过那些人犯下了严重的政治错误,参与进了哭庙事件中,才落得了那个最为凄惨的下场。
即便是第一次被抓捕的三百余人,也只是被剥夺功名,抄一部分家产,而后流放一部分男丁而已,这种日后是有机会翻盘的。
还是那句话,本质上欠粮不是杀头的大罪。
既然不是人生来的问题,那就只能是后天成长过程中有问题了。
当众人纷纷出言后,才发觉这句话也不能随便说,因为后天成长的过程中,主要有以下几种人的教导。
朝廷的教导,以皇帝为首的各项诏令等,以及洪武时期几乎传到每人家中的大诰,这个教导谁敢说有问题?
之后就是父母的言传身教,这一项更不用多说,谁也不会说有问题。
那就只剩下一项——
老师的教导有问题!
老师又不是老师,而是传道、授业的人,他只是一个传递圣道的人,李显穆的剑,所指的东西,便清晰可见了。
是你们学的圣道有问题!
李显穆这就是纯纯欺负朱熹人死了,没人给他说话。
实话说,若平日里,李显穆这番话是有些牵强的,因为完全可以将责任都推倒人身上,毕竟圣人的经典是好的,只不过学的人将其念歪了。
从来没有说出了事,怪罪学习的经典不好的道理。
但如今是一个颇为特殊的形势,李显穆入江南以来,通过一件件事、一次次的退让,让他自己站在了一个绝对的道德高点上。
他有恩于江南诸生。
他完全遵循政治规则,而且更加的宽容,无人可以指摘他。
他身后飘着三把足以斩落一切生命、功名、尊贵,甚至万古声名的刀,一把是妖术、一把是白莲教、一把是哭庙之事!
他不用,却不代表不能用。
他既有至高的道德优势,又有皇帝所给予的权力优势,甚至还有经营出来的大势优势。
他已然站在了光的下面,谁指摘他,就是和正道作对!
于是明明很牵强的指摘理学之举,却无比的让人信服,不得不信服,上至六部堂官,下至普通士子。
在今日的场景中,都只能做出唯一的选择,那就是认可李显穆的言语。
将一切都归结到理学之上。
“抚台说的对,想来是圣人的学问有些东西不合时宜,有些人天赋不足,受到影响,是以让这些人学坏了。”
“是啊,我看李忠文公曾经提到过的知行合一致良知,就胜过朱子的知行相离,这部分内容完全可以以心学为纲。”
“今日之事,岂非便是善恶不存于他们心中呢?若是早知李忠文公的善恶之行,或许便能引导他们向正道而行,不至于有今日之事了。”
这些人大多能屈能伸,况且在这些人中,本就有许多对理学不满,认可心学之人,鼓噪着说出这些话来。
虽然不是彻底批判理学,可这等场景,亦是许久不见,只有在李祺还活着的时候,南京才曾经有过这样的盛景。
“诸位所言,本阁甚是欣慰,哭庙之事事关重大,本阁虽在江南一时不得返回京城,但其中原委却要尽快上呈陛下。
今日之结论,乃是诸位与本阁共同得出,本阁这就在此写下今日之事,还请诸位同本阁一同盖印,这便派人送到御前。”
李显穆面上笑起。
眼底冰凉。
诸江南大员皆拉着一张脸,说不出是否不情不愿,但还是一一上前盖上了私印。
相互对视一眼,各自苦笑,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这下可真是上贼船了。
李显穆将众人之名收起,而后骄傲环视诸江南士子。
众人皆眼光一触,而后带着些不自然的垂下。
不杀人。
亦可凌驾于诸人之上!
流放了他们,抄了他们的家,天下人还要称赞他有君子宽容慈和之风!
第159章 荣耀
【九州自古多豪杰,无数圣者、贤哲、英雄留名青史之上,古时竹简的缝隙间誉录满了绝代风华,白纸黑字间跃动着一尊尊伟岸的身影。
世家者,世代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
历史的长河在流淌,时间的年轮匆匆驶过,有人遗臭万年,有人流芳百世,游戏中的五百年,你将如何让你的家族度过呢?
你将留存给他们何等的家风,又让他们如何对待这个注定将被你的家族改造的世界?
是做祸乱天下的那个人,自诩能够作为永远的胜利者去修改历史,却压迫改造人的思想,直至虚幻之梦被戳破的那一天,走向一切的终结。
还是开创文明、传承文明、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系统恍若纪录片般的声音在李祺耳边响起,一幅幅有若长河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他甚至在其中见到了自己前世的场景。
玩家在游戏中总是会肆意妄为,纵然李祺也不例外,在他手中大明有一百种死法。
可现在……
“这不再是游戏了。”
“李氏将秉持文明的冠冕,握着利剑,站在公平、正义的尽头,代代传承,直到永远。”
李祺叹息着自言着,这是责任,亦是权力。
【李氏第二代家主李显穆,于江南威望大升,两代族长,于江南前赴后继,世上已然有声名,纵然嘴上不言,乃至于因利益而相对,可心中却有敬畏,能够得到敌人的敬意,岂非光荣显耀之事吗?
族长声望70,大明朝已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家族声望52(一代家主李祺加持基础声望30,二代家主李显穆加持临时威望22。)
成就值+300,成就值1500,香火值50。】
不出李祺所料,李显穆威压江南是一项巨大的成就,毕竟江南三省有天下六成的人口,他在这里彰显,便是在天下彰显。
……
京城,皇城。
自南京而来的六百里快报,让朱棣喜笑颜开,他在殿中踱步,而后朗声大笑,“显穆果然不曾让朕失望,竟然在江南做的这么好,不杀而屈人之服,有他父亲李祺的风范啊。
朕应该再重重的奖赏重用他。”
皇帝的喜悦溢于言表,殿中几位皇子反应不一,太子朱高炽自然是为之欣喜,朱高煦和朱高燧这阴谋兄弟两,则像是吃了屎一样难受。
李显穆可谓是他们夺嫡路上最大的障碍,若是再被重用,他们还夺什么嫡。
朱高燧坏心眼多,眼珠一转便上禀道:“父皇,儿子以为不妥。”
“嗯?”朱棣满含威严的眼神扫过来,赵王朱高燧顿时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李显穆还如此年轻,骤然拔擢于高位,朝野必然不满。
而且朝野都有言语说,李忠文公和父皇是同龄人,辅佐了父皇,李显穆如此年轻,若是未来留给太子,岂不是更合适,压一压正恰如其分。”
一直在旁边的朱高煦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附和道:“父皇,三弟所言不错,这世上哪里有父亲和儿子抢人才的道理呢?
李显穆如今乃是东宫的少詹事,日后便是大哥的潜邸之臣,升官这种赐予荣耀恩情之事,让大哥来做才更好。
唐朝时候,唐太宗临终前将英国公李绩贬斥,等到唐高宗李治登基后再召回,不就是这般处置?”
这兄弟两一唱一和,俨然是为国朝乃至于皇帝、太子二人好,可皇帝听着却面色冷了下来,太子朱高炽也冷汗留了下来,他又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出两个弟弟没安好心。
京城之中,自从当初李显穆为他辩驳后,就一直都有风言风语,说李显穆是太子党的头号大将,朱高炽知道这一向是父皇最忌讳之事。
现在汉王和赵王就是故意在皇帝的敏感雷区上蹦跶。
朱高炽清楚自己的父皇是个多么多疑的人,完全不比魏武帝曹操弱半分。
这种阴诡的手段几乎每次都会见效。
若非李显穆在父皇面前不仅仅是臣子,还是外甥以及宠臣,估计已经被搞死好几次了。
如今李显穆不在京中,只有他独撑大局,他心中念想已然是百转千回。
他不对皇帝辩解,而是转向了汉王和赵王,极其少见的带上了一丝厉声,“二弟、三弟,你们在胡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