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还正春秋鼎盛,以历史上那些长寿的君主来看,父皇至少还能御极天下三十年,你们竟然就已然开始计较以后之事了?
我这个太子都不想到那么长远,二弟和三弟想的却是够长远的,难不成让明达三十年只立功不升官不成?”
朱高炽这番诛心之言,让汉王和赵王顿时变了脸色。
“大哥,你可别胡说,我们可没有那种意思,这不过是朝野间的一些传言,书上说兼听则明,总该让父皇听听民间的声音吧。”
朱棣脸上已然说不出是什么神情。
“明达在东宫,是父皇派给我的,我们两个相见的次数不算太多,但我还记得明达说过,天下人都是父皇的臣民,这不是周朝的时候,有什么我属下的属下,不是我属下那种道理。
我,二弟你,三弟你,那些东宫的、汉王府的、赵王府的所有人,都是父皇的臣子。
身家性命,俱是父皇所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日后可不要忘记了,在父皇面前还分出个你我的臣子来。”
汉王和赵王都震惊的望着朱高炽,这是他们从不曾见过的朱高炽,不像是往日的和善,倒是有几分锋锐。
唯有朱棣不意外,他是少数见过朱高炽展露锋芒的人,正是因为知道朱高炽不是一个除了仁善别无他物的人,他才会下定决心册封朱高炽为太子。
“大哥这番话说的好生没道理,和那些文官学了些咬文嚼字的东西,先用到自家兄弟身上了。”
朱高煦开始打岔,“我又没有那等……”
“行了老二。”
朱棣揉了揉脑袋,明显是有些无奈,“吵吵吵,吵的朕脑袋疼,都下去吧,不想看见你们三个,真是造了孽。”
汉王心中有些失望,知道此番在皇帝耳边吹耳边风又失败了,没想到太子突然这么能言善辩,这难道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吗,从李显穆身上学了些东西。
朱高炽心中也没有彻底放松下来,表面上汉王的谗言被他挡了下来,但谁也不知道皇帝心里到底有没有过去,汉王今日的言语会不会对李显穆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朱棣望着三兄弟走出殿外的身影,亦深深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怎么会看不出汉王的心思呢?
可他心中的确是还在犹豫,但理智又告诉他不应该如此。
他有些不舒服,亦有些烦躁。
“如果皇后还在,或者李祺还在就好了。”
并非徐皇后和李祺的智慧胜过朱棣,而是这二人有足够的能力影响朱棣做出最后的决断。
……
京城波诡云翳,江南却从暗流涌动之中彻底挣脱出来。
自京城而来的旨意为李显穆彻底背书,他已然横压江南,如今又有皇帝给他的行为定性。
毫不客气的说,在这个特殊的时间,整座江南都拜服在他的脚下。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从江南巡抚衙门发出,江南三省的核心从六部变到了这里,有心之人已然看到了未来。
如今的巡抚虽然只是临时差遣,可未来是必然会常置的,就如同汉朝的刺史,未来巡抚才是一省甚至数省的长官。
“此番于南直隶共计黜革一千三百余士子的功名,其中六百五十三人,愿意为朝廷捐粮来赎罪。
其余不愿意捐献的,是因为太多,筹集不出来,希望抚台可以高抬贵手。”
李显穆静静听着,听罢缓缓道:“纵然是佛祖也需要雷霆手段,若这般轻易的绕过了他们,又如何彰显朝廷的威严呢?
将剩余人的功名全部革掉,另外那些捐粮的士子,将他们的名字记录在案,日后盯着些。”
“盯着?”
“他们此番大出血,难道能生生咽下这口气不成,惹不起本阁,还惹不起百姓吗?”
李显穆对他们的人品并不相信。
“这……”
衙门僚属欲言又止。
他们其实想说,这都是注定的,实在是无用功,现在抚台你在江南自然无事,可等你走了,必然生事。
历代所有的税最后都会被摊派到百姓头上,因为百姓最好欺负。
甚至就连后世很多争论的矿监税使,许多人都以为这是万历皇帝派人去收矿税,这便是被名称所误导了。
这些矿监税使到了地方之后,指着一片空地说这里有矿,然后就要百姓交矿税,而且他们惹不起大士绅,便专门挑软柿子捏,搞得天怒人怨。
“不必多言,本阁自然知晓。”
李显穆挥挥手,“所以才要盯着他们,纵然鞭长莫及,可总要让他们知道,本阁一直在关注,以作为威慑。
尽快将粮草收齐,朝廷大军不日将南来,江南文武皆要随本阁迎英国公大驾!”
第160章 金陵之誓
初升的朝阳落在江南巡抚衙门朱门上,晕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装,自朱门向内,亭台楼阁、廊腰缦回、花草绿森、乃至于进出诸人,皆好似镀上了辉光。
衙府之堂内,坐满了达官贵人,鸿儒学者,前面是六部尚书、侯爵勋贵,中间是省府大员,两侧列着于江南素有声望的大儒,这等阵势,甚至比当日李显穆初来江南,还要胜过三分。
毕竟。
江南局势已然大变,数万官吏的生死祸福,俱仰江南巡抚之言,纵然是装,也要装到李显穆回京。
此时堂中众人交好之人皆窃窃私语,议论着李显穆召他们前来的目的,如今李显穆威压江南,挟制诸官,若是其他人,恐怕是要彰显威风了,可李显穆明显不是那等人。
正想着,便听到有清音自堂外未及而至,“叫诸位久等了,本阁之过也。”
语落之时,便见江南巡抚李显穆自外间走进,带着大片的光,众人皆是目光一凝,心中提起了几分。
概因今日的李显穆可谓盛装。
头上戴着的进贤冠,边缘并非普通金边或素边,而是镶嵌了细密的羊脂白玉片,温润光泽,冠顶正中镶嵌一颗御赐的鸽血红宝石,周围以金丝累丝镶嵌细碎珍珠作为衬托,身上着云锦蟒纹升仙服,腰间则是羊脂白玉镶金銙带,这三件,每一件都不是区区四品的李显穆所能拥有穿戴的,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这都是御赐之物!
自李显穆行到江南以来,只在众文武迎接他的接风宴上,才见过一次,而今日竟然着此服到此,那便说明今日,对于李显穆而言,乃是极其正式的场合。
一瞬的沉默后,便是互相行礼作揖、其乐融融之相,“抚台客气,还请上座。”
李显穆一边行拱手礼,一边不停走到最上首,行走间有宝剑于腰间夸耀,汉唐时的文人尚武,喜欢佩剑,宋明之时,便没了这种风尚,此时见李显穆佩剑而进,又想起接风宴时、文庙中时,李显穆皆是剑不离身,这等明显故意为之的举动,倒颇让众人诧异。
待李显穆在上首站定,回过身来面对江南众人,偌大的明堂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李显穆,等待他出言。
“今日将诸位召集于巡抚衙门中,的确是有要事,自本阁入江南以来,有赖于诸位襄助,至今日,也算是颇有一番成绩。
送往京城的粮食,皆安稳上了海船,漂洋过海往京城而去,足以供朝廷中枢取用,陛下安稳,朝廷安稳,则大明安稳,这是诸位的功一。”
李显穆侃侃而谈,明堂中的氛围伴随着这番话有了明显的放松,看来今日是一场夸功之会,而非又是什么批判的场合,实在是众人对这位江南巡抚有些怕了,从接风宴开始,几乎每一次的场合,江南都会被批,他们永远都拿不到主动权。
“朝廷定策安南,化为郡县交趾,自唐朝以后,交趾重归我大朝之手,光耀祖宗,而今有跳梁小丑妄图反复,于是天兵移之,数月以来,归功于诸位襄助,数万罪人被流放,使朝廷大军得到足以供给数年之用的粮草,这是诸位功二。”
李显穆笑吟吟着道,这句话让众人脸上很是精彩,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附和,须知在场之人中,不乏拖欠朝廷粮税的人,只是他们怂的快,所以才能安坐于此地。
李显穆一看就知道有人已然如坐针毡了,他今日的目的并不是要折辱他们,是以只轻微一点,就不再此事上过多纠缠。
“今日本阁将诸位召集过来,共有两件事要与诸位说。
其一,便是英国公张公翌日将率陆路大军临南京,南京六部、三省的三司衙门长官、以及南直隶、浙江二省各府长官,皆要随本阁前往拜见。”
这番话让众人有些震惊。
朝廷文武分治,英国公不是他们的上级,按理说是不用拜见的。
当然,英国公乃是超品公爵,位列诸公侯、朝臣之上,在如今的大明,只在诸王之下,乃是事实上的大明第一臣,他率领大军至江南,若是平素关系好,拜见一番也属于正常。
但……
把江南文武都带过去,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说句不好听的,太子到了江南,都没这么夸张,李显穆之所以能被众人所迎接,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巡抚江南的职责,谁也不想因为此事恶了这位。
可英国公这件事……
“此番朝廷进攻安南乃是水陆两路并进,沐国公从云南进攻,与吾等无关,英国公只率领了两万三大营精锐南来,其余的辅兵以及民兵,皆要从江南抽调。
本阁身上兼着南征大军军需官一职,一应军械器具、民夫军役以及南征大军粮草,英国公俱要检阅。
此番南征安南的粮草,大半皆要走刘家港海运,诸位乃是江南的父母官,随本阁前往,看英国公有何吩咐,回到省府中,也可早做准备。”
这番话中,最重要的就是一句——“本阁身上兼着南征大军军需官一职”,江南巡抚兼着军需官,再加上李显穆和英国公张辅的私人关系。
李显穆那番话虽然没说出来,但意思很清晰了——“江南就算是卖血卖肾都要给南征大军把后勤解决掉,江南各级官吏,都要把征调民夫等军国大事放在心上,否则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县官不如现管。
英国公虽然强势、地位高,可论在江南的威慑力,远远比不上此刻的李显穆。
一言既出,众人附和。
眼见众人都明白其中之重,李显穆满意的点了点头,和聪明人说话还是省力的。
按照他的推测,最终征讨安南的大军,大概是两万精锐禁军,然后从各地卫所抽调辅兵四五万,那至少要十五万以上,甚至二十万的民夫,这种行政上的大事,他非常需要江南各级官吏的支持。
以他如今在江南的威势,完成此事不难,江南一众官吏,现在已经不想再和他斗了,只想让他赶紧做完事回京,把他这尊大神送走,对于李显穆而言,这是一件好事。
李显穆道出英国公之事后,众人更是好奇,按照李显穆所想,今日所到场的人中,至少七成都不需要迎接英国公。
南京吏部尚书替众人问道:“抚台,不知还有一件何事?竟比英国公大驾还隆盛。”
方才李显穆说有两件事,一件是英国公,另外一件想必便是需要如此之多人共同做了。
方才聊起英国公之事还颇为轻松写意的李显穆,面容突然严肃起来,从上首站起身来。
下方众人见状亦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腰杆,肃穆起来,心知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李显穆环视众人,缓缓闭上了眼,而后慨然道:“诸官生,待将平安南所需粮草、军需、兵役等事皆做完后,本阁就要回京城了。”
众人没有反应,心中却不知有多少人松了口气,暗道终于要走了,可转念心中又提起了气,今日好似颇有不妥啊。
临走前,李显穆想要做什么?
“诸官生自年幼时所学,皆是四书五经,本阁虽也学四书五经,可却与诸位不同。
先父所教导最多的,乃是治国平天下之道,诸位可知治国平天下之道吗?”
啊?
几乎所有人都茫然着,而后面面相觑,虽然所有的儒生在入道时都怀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
可入了官场后,很快就会融入其中,汲汲于钻营之道,为的是升官发财,早就把这些东西抛之脑后了。
况且治国平天下太大、太空,还真说不清楚。
见众人没说话,李显穆也不在意,自顾自道:“在有德之人,在有德之法、在有德之制。
先父教导过我很多东西,如今我不再此一一表述,只说些我入江南以来所见。
本阁似乎不止一次的说过,江南对于大明的重要性,是以本阁发现江南之地竟然糜烂至此时,愤怒至极。”
李显穆竟然用了糜烂二字,这让众人为之一惊。
“抚台,糜烂二字是否太过了,虽有些许小疾,可却称不上糜烂二字吧。”
“是啊抚台,太过于危言耸听了,这可是大明龙兴之地,京城迁走方才昨日,如何也称不上糜烂二字啊。”
李显穆慨然道:“诸位只着眼当前,却不知地有不同,物有高低。”
说着他举起一只手,“若以刀剑在此手臂上划一道伤口,只需上好的金疮药即可恢复,甚至连疤痕也能去掉,恍若从不曾受过伤一般。
若此手臂断绝,虽然生活不利,可终究不会危及性命,自可安享晚年。
可若心脏上有微微一道伤痕,纵然扁鹊复生,也只能徒然兴叹,这便是同样之事,落在不同之处的区别。